《沒有小孩的她們》:古今女性「生或不生」的抉擇
女人在生育與否之間的抉擇,背後深受身處時代的社會文化思潮、個人經濟條件、大環境政治動盪等複雜背景影響。 圖/美聯社
文/成令方(高雄醫學大學性別研究所退休教授)
「爲什麼不生小孩?」這是個在當代很常見的問題。逢年過節、親友團聚,「要不要生」的問題除了引發空氣一陣尷尬,也可能讓被問者陷入自我懷疑的迴圈。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一定也對這些對話感到熟悉:
「我很想要自己的孩子,看到別人的孩子,我都在流口水。」「女人若沒有成爲母親,人生一定有很大的缺憾。」「一個家沒有孩子,哪像個家?」「三十出頭女人拉警報,要是不把握時間找對象,年紀大就不能生了。」「結婚這麼多年,怎麼一直生不出來?」「我一直沒遇到好的對象,正在考慮要不要去凍卵,以防年紀大了想生又生不出來。」「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應該就是要傳承生命吧!」「我一點都不想結婚生子,我是不是不太正常?」有前述疑惑浮現心頭的讀者,我相信這本書能幫助妳平撫內心的焦慮與困惑。
《不生小孩的她們》的作者佩吉.海芬頓是一名歷史學家。她因爲沒有生孩子,在社交場合上常感到非常格格不入。與她同齡的女性朋友經常把孩子當成聊天主題,讓她覺得自己像是外星人一樣無法融入。這時人們話題一轉,往往會問她有沒有小孩?爲什麼不生小孩?長年累積的經驗讓她相當困惑,於是開始以「爲什麼美國女人不生孩子?」作爲研究的起點,寫下這本精彩的書。
▌本文爲《沒有小孩的她們:一段女性抉擇生與不生的歷史》(衛城,2023)書摘
圖/美聯社
作爲一名很會說故事的歷史學家,佩吉.海芬頓經過多方蒐集爬梳資料後,將這本書分成六大章,試圖回答造成我們/她們不會、不能、不要、不敢生孩子的各種因素,但其中有一些女性雖然沒有生育過,卻也有照顧孩子的經驗(毛小孩不算,嘻!)透過書寫這些「女性不生育」的理由,海芬頓對大衆普遍抱持「不生孩子都是女人自己的決定!」的想法提出反駁。這種說法似乎把生育的重擔放在女人個體身上,並認爲生育只是個人自由的選擇。
然而,女人會做出如此決定,背後其實還深受她們身處時代的社會文化思潮、個人經濟條件、大環境政治動盪等複雜背景影響。海芬頓舉出在歷史與現世的案例,試圖說服讀者理解她們不會、不能、不要、不敢生孩子的處境。
在現代的避孕藥發明前,女人一輩子生十多個孩子是常見的。被稱爲「避孕之母」,也是美國第一所節育診所的創始人瑪格麗特・桑格(Margaret Higgins Sanger,一八七九年⏤一九六六年),就曾親眼目睹自己的母親歷經十八次懷孕後死亡。許多女性由於同時得生養小孩與辛苦勞動,造成健康受損,爲了避免一再生育,有些人四處尋找流產草藥,或請秘密診所幫忙執行流產手術。
從十九世紀開始,美國國會通過的《康斯托克法》嚴格禁止與懲罰女人節育,直到一九七三年的〈羅伊訴韋德案〉(Roe v. Wade)才判定人工流產合法化(可惜到了二〇二二年,該項判決被推翻)。然而,從女性長久避免/拒絕生育的歷史發展來看,早在人們發明現代避孕方法以及避孕合法化前,女性就已發展出「拒絕生育」的行動,其中原因從支撐家計、度過經濟大蕭條時期,到尋求階級流動不等。如此可見避孕的合法化與否,始終不是影響女性生不生的關鍵。
今日在談論育兒教養時,我們對照護者的想像,多半停留在母親(最多包含父親),可是十七、十八世紀的美國人並不這麼想。當時,前往美國開墾的移民社羣以及被奴役的黑人,由於各自面對具有挑戰性的生存處境,而會以羣體方式思考養育後代的問題。在十九世紀,很多家庭都會撫養過世或貧窮親戚的孩子,也會邀請鄰居加入養育行列,因此即便很多女人沒有生育經驗,卻有照顧小孩的豐富經驗。
1973年1月22日羅訴韋德案判決出爐,約5千人聚集於明尼蘇達州國會大廈外舉行遊行。 圖/美聯社
在美國人工生育療程所費不貲,從女性凍卵、保存卵子,到將卵子提取出來受精着牀的過程,每一個環節都需要高昂經費。 圖/美聯社
但是隨着工業社會發展,核心家庭逐漸成爲社會上家庭結構的主流,許多男性以擁有一名在家照顧小孩的妻子,作爲躋身中產階級的標誌。母親因此得單獨肩負養育孩子的責任,過着孤立的生活。不過,有一些黑人社羣依然保持集體養育的習慣,在面對嚴峻的現實挑戰時,只將養育責任丟給個別母親是行不通的。孤立無援的處境只會更加減低人們生育的意願。
一九六〇年代,隨着第二波婦女運動蔓延,劃分女性與母性成爲公開論辯的議題。法國知名的女性主義哲學家西蒙・波娃在她的經典著作《第二性》(Le Deuxième Sexe)中,寫下被世人傳頌的名句:「女人不是生而爲女人,而是成爲女人。」波娃主張女性應該與生孩子脫鉤,不再將母職視爲自身的天命。一整個世代受到這一波革新浪潮啓發的女性,因而開始走出家門。
一九七〇年代大量進入職場的中產階級女性,可以說是六〇年代女性主義運動的小小成果。然而,現實的職場世界,仍然存在揮之不去的性別歧視。無論是針對懷孕女性或母親的懲罰條款,或對單身職業婦女的訕笑偏見,女性打從起跑點開始就面對不平等的待遇,距離新聞媒體和影視文化中傳唱女人能「擁有一切」(Having it all)的神話,總是存在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除了女性要兼顧職業發展與母職的不易,六〇年代自然環境出現的警訊以及人口的爆炸性成長,讓許多人開始憂慮地球不再適宜人居。環保運動人士提出限制人口增長的主張、大衆對下一代孩子會生長在什麼環境的思索,匯流成對全體人類「少生一點」的訴求(儘管這種訴求也隱含種族、經濟地位、文化地位的不平等)。今日,當我們身處在一個氣候變遷已經不證自明的年代,眼看全球暖化、森林大火、極端氣候、傳染病肆虐等現象,交織成我們生存的現實,女性會對生育下一代感到遲疑就不那麼令人感到意外。
過去許多美國家庭會撫養過世或貧窮親戚的孩子,也會邀請鄰居加入養育行列,許多女性即便自己沒有孩子,也有照顧小孩的豐富經驗。 圖/美聯社
現今有一羣女性因不孕而飽受痛苦,圖中夫妻廷科帕(Jessica Tincopa)與特蘭(Rob Tran)經歷六次流產後耗費大量積蓄進行人工受孕。 圖/美聯社
不生小孩的女性常會被想像成一羣只想過無憂無慮人生的自私女人,但有一羣女性其實是想生的,但她們無法生,因爲不孕而飽受痛苦。可能有人會說,當今非常夯且高度商業化的生殖科技,讓很多女性能透過凍卵和採用試管嬰兒技術,完滿生育的慾望。
但別忘了在美國人工生育療程所費不貲,從女性凍卵、保存卵子,到將卵子提取出來受精着牀的過程,每一個環節都需要高昂經費,並承受着最終依然受孕失敗的風險。無怪乎有人會說生殖科技是專屬於有錢人的服務,沒有足夠經費接受生育療程,或存夠經費投入療程、最終卻宣告失敗的女性,她們也是沒有小孩的她們,她們是自私的嗎?
換一個角度想,選擇不生小孩的女性,又是自私的嗎?自古以來,就有很多女人下定決心不生。在古代歐洲,有的女人投入教會,成爲知名宗教領袖、寫下對宗教有很大貢獻的著作。現代的女性有一些選擇與女伴共度人生,單身者因事業、想過獨立自主的生活而不婚、有人離婚後或成爲寡婦不再結婚。
她們不認爲一定要自己生,但願意協助兄弟姐妹或親戚朋友照顧她們的小孩,並以非傳統、非主流的形式,體現家庭、親人、母職的多元性,如同書中提及「製造親屬,不製造寶寶」(Make Kin Not Babies),這些生命經歷迥然不同的女性,共同寫出的是一段百花盛開、複雜而多義的女性不生育歷史。
在讀這本書時,你可能發現自己與書中的人物有很多共同經驗。讀到全書最末,也可能接受這輩子如果沒有小孩,那是可以完全釋懷的。如果你是已經有小孩的讀者,這本書也可以讓你(們)更加理解身邊姐妹、親人、好友,或者其他不曾認識人們的心境與處境,也會發覺辛苦養育孩子的你,其實與她們的差異沒有想像中遙遠。
這是一本從社會上沒有孩子的女人視角讀歷史與觀察現世的書,它爲不會、不能、不要、不敢生小孩的讀者帶來「被理解」的溫暖與希望,也讓有小孩的讀者帶來「理解」不會、不能、不要、不敢生小孩的女人。如此一來,有孩子和沒孩子的女人就能連結起來,彼此互相幫助,互相在育兒方面扶持,並進一步成爲彼此的「後天親屬」,一起陪伴來到這世界上的小孩成長,讓這社會更加美好。
圖/美聯社
《沒有小孩的她們:一段女性抉擇生與不生的歷史》
作者: 佩吉.歐唐納.海芬頓
譯者: 廖素珊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23/09/13
內容簡介:臺灣與世界許多地方,正走進低生育率的時代。過去生育經常被看做女性的責任,不生孩子或生不出孩子的女性,經常面對社會的譴責。但時至今日,我們必須正視,影響女性生或不生孩子的因素,既有個人抉擇,也是個人與時代、與環境互動的結果。這本書回顧這個抉擇被忽略的歷史,正視古今女性在生或不生路上的掙扎。這些既屬於女性個人,也鑲嵌在羣體、社會、時代背景之中。即便在生育路上,每一位女性是在爲自己做出決定,即便這些選擇千差萬別,但這本書講述的歷史,都能告訴我們:我們並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