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戀鄧麗君的右派(下)
2019年5月5日雲林縣,褒忠鄉田洋村鄧麗君故居內的擺設。(周麗蘭攝)
我們搭計程車到金寶山筠園,遠遠就聽到《小城故事》,斗子是極盡能事,幾乎三百六十度面面俱到,拍了幾十張還意猶未盡,特別是小鄧雙臂舒展的位置,那真是叫人手足無措,不管是拍人還是被拍,斗子是全然不在乎不能拍墳墓的忌諱,貼完小鄧的左臂換右臂,只差沒九十度趴上去。
看着他仰望小鄧的金色雕像,似乎努力在剋制上前擁抱的衝動,這時來了一對夫妻跟女兒,日本先生請我幫忙拍全家福時,我瞄到斗子已站在黑白分明的人造琴鍵旁,我真害怕聽說正在狂練《我只在乎你》的人,會突然對着琴鍵雙膝下跪,那肯定會嚇到日本人。
拍完照我趕緊說:「是日本的死忠歌迷。」
老天爺似乎有意製造氣氛,雨下來了!我傻傻被雨淋,目送日本人走後,眼角早已淚光閃閃的斗子,指着一旁的擋土牆,「我萬一死了,可不可以把我的部分骨灰帶來這裡,偷偷灑在牆邊,我就可以每天聽她唱歌……」
這一串有些驚悚跟無法無天的囈語,幸好被一對父子打斷,我又當起臨時攝影師,爸爸說兒子剛考上大學,父子倆騎機車環臺慶祝,特地拐到金山,來看年輕時的夢中情人。我跟頭頂微禿的先生,愉快地用閩南語交談,世間男子只有兩行淚,一行淚江山,一行淚美人,當我發現人家正努力強忍着男兒淚,再也不好問他當年在金門當兵,如何爲小鄧瘋狂。
送走了環臺父子,我跑去跟還在用心打量擋土牆的斗子說:「小鄧最永垂不朽的外號是『軍中情人』。」斗子猛一擡頭,臉上是雨是淚我已分不清。
古人說:甘泉識於乾渴時,良友識於患難日。小鄧激起斗子無與倫比的激情,從女神變夢中情人的過程我能理解,因爲毛澤東發明的黑五類(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他就囊括了三項,被下放到五七幹校勞動時,又被強加上「復辟資本主義的干將」、「鑽進革命隊伍的蛀蟲」兩頂「帽子」,斗子就這麼以刀劈毛竹的速度,讓小鄧的歌聲,蓋過他那八輩子都難以說清楚的老陳帳。我從禁書裡讀到,就連中共中央內部,都有人愛偷聽小鄧的《千言萬語》,而像斗子這麼迷戀小鄧的右派,我猜不只成千上萬,是烏泱烏泱浩浩蕩蕩的一批。
亞里士多德說:一個智者,他的目標不是追求幸福,而是儘可能避免不幸。在中國,擁有一頂右派「帽子」,就是失去全部的開始,我這個拜物教者,唯一能幫上無法避免不幸的斗子,是對他念白居易的〈對酒詩〉:「蝸牛角上爭何事 ,石火光中寄此生。隨富隨貧且歡樂,不開口笑是癡人。」有過恥辱歲月的人,最懂什麼叫貼心,聽覺受大腦支配,小鄧撫慰了華人世界幾十億人的心,是真正的人間菩薩。
雨越下越大,斗子進車前說:「我就這麼走了,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被雨淋……」
《易經》的「否極泰來」,很能說明冷得足就會晴得久,斗子被冷落了二十年,螞蟥一旦鑽進了牛鼻孔,那是真的難擺脫,他的雨中淚有可能變成黃河水,我不能等着車馬炮齊臨門,只好先下米先吃飯:「我們先回金山,明天再來看她,後天再來看她,等看夠了再去高雄的紀念文物館,你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