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懸一線 我不放手

【劉振/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命懸一線,我不放手:ICU生死錄》一書】

1

作爲一名天天在臨牀救治生命的ICU(重症監護室)醫生,在經歷過各種各樣的病例,見證過各種各樣的愛之後,我認爲理性的愛應該包括3點:先救自己、擁抱時間、不放棄希望。

首先是先救自己。

民用航空業有個安全規則:一旦在高空發生失壓或者其他意外,氧氣面罩會自動脫落,此時父母要先給自己戴好面罩,再幫助未成年的孩子。爲什麼?如果單純地靠衝動、靠天性、靠本能,寧可犧牲自己也要救孩子,萬一大人突然缺氧窒息,反而會失去救孩子的能力。父母只有自己先活着,才能救孩子。

臨牀醫學界也有規則,要求在優先保證施救者安全的前提下再開展救援。在進行心肺復甦的現場,施救者第一步要做的不是馬上對心跳停止的人做胸外按壓,而是評估環境是否安全。因爲只有施救者安全,被救者纔可能獲救。

先救自己,然後纔有能力幫到需要幫助的人,讓愛更有價值。這看似是個常識,但要做到並不容易,尤其是父母在遇到孩子生病甚至處於危難之中時。先救自己是理性的愛中最難做到的一環。

其次是擁抱時間。

當我們遇到一時還無法解決的困難時,我們很容易被愛的名義裹挾,做出不理智、無原則、盲目犧牲的選擇。而事實上,先爭取活下來,把困難交給時間,用時間去對抗困頓,可能是更好的策略。

在臨牀醫學上,很多疾病的治療隨着時間發展已經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比如冠心病、結核病、肺炎、哮喘、類風溼性關節炎、銀屑病,甚至某些類型的癌症…現在治不好的疾病,在不久的將來很可能會出現新的解決方案。尤其是新的醫療技術─基因編輯、腦機介面、mRNA等技術的涌現,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些技術完全有可能運用於治療疾病,給患者的治療提供更多選擇。

最後是不放棄希望。

當患者命懸一線、危機重重,家屬對患者懷抱希望、不放棄治療的結果可能是患者的康復。有時候,不放棄才能等來奇蹟。

只要一提到「希望」,我就會立刻回憶起一個發生於2005年的溺水男孩的病例。

2

「醫生,你告訴我,我兒子醒來的希望有多大?」男孩的母親個子不高,眼睛紅腫,站在ICU門口盯着我問。

「現在看,能不能保住性命還不一定。」我說,「孩子的生命徵象太不平穩了,深昏迷、休克,要用大劑量升壓藥,心率每分鐘145次,需要透過呼吸機吸入純氧才能維持氧合,而且心跳停了這麼久,大腦缺氧太嚴重了。」我搖了搖頭。

離她兩三米遠的電梯間外的地上坐着一箇中年男人,他頭髮一綹一綹的,只穿了一條泳褲,腳底滿是黑色的泥巴。他耷拉着頭一聲不吭,聽我這麼說,突然發瘋了似的「啪啪啪」左右開弓用力地打自己的臉。

女人連頭都沒回,繼續說:「我兒子特別聽話,醫生你想想辦法,他變成什麼樣我都接受。」

很多人可能會質疑我,爲什麼不告訴這個8歲男孩的父母,他們的孩子醒來的希望有多大。這個孩子因爲溺水發生了心搏驟停,陷入了深昏迷,這時候給他的父母一個確切的數字,對他們接下來的決策至關重要。他們至親的人躺在ICU,這是一條鮮活的生命,他們願意花錢,哪怕是拿出一生的積蓄來維繫希望。

醫生不應該給一個確切的數字嗎?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但是在很多時候,醫生很難用數字準確地描述希望。

爲什麼?

首先是人體的複雜性,同一種病,不同患者也可能症狀迥異,即便治療方案一模一樣,患者對治療的反應也不盡相同。其次,臨牀上某一數據的獲得,必須基於人爲控制的標準化的研究方法或規範的流行病學調查。關於溺水後心跳停止、經心肺復甦恢復心跳後陷入昏迷的少見病例,患者能夠醒來的概率是多少,在世界範圍內並無翔實可靠的數據。最後,多種因素會影響患者預後。比如,影響這個孩子能否醒來、將來大腦功能可以恢復到什麼程度的因素太多了,除了醫生的治療,孩子對治療的反應、有無基礎病、治療期間會不會出現嚴重併發症這些因素,還有個更關鍵的因素:他當時心跳到底停了多久。大腦皮層對完全缺血、缺氧的耐受時間一般只有4~6分鐘,一旦超過這個時間,逆轉的機會就會非常渺茫。

所以,沒人能清楚地回答這個問題。

那天晚上,這對父子去游泳,父親遊得高興,把孩子丟了。等他找到孩子的時候,已經有人把男孩從水裡撈了出來,當時孩子的心跳、呼吸都沒了,一羣人在泳池邊又是慌亂地控水,又是按壓。後來救護車來了,急救醫生給孩子做胸外按壓,氣管插上管,給上搶救用藥,終於出現了心電波形和微弱的血壓,這時距離父親發現孩子不見已經過去了20多分鐘。這20多分鐘裡,孩子大腦缺氧的時間到底是多久?剛發現孩子心搏驟停的時候,泳池邊的那些並不算專業的人給他做的胸外按壓是否有效?這些問題統統說不清,因而這個孩子能醒來的確切概率是多少便無從談起。

在這個男孩轉來ICU的那天晚上,我立刻給他安排了全院專家會診。各個科的專家對他的情況做了詳細評估。他處於深昏迷,瞳孔光反射雖然還存在,但很微弱,這說明他的大腦功能嚴重受損。同時,這個男孩還合併了嚴重的ARDS(急性呼吸窘迫症候羣),導致他出現頑固的低氧血癥,需要應用呼吸機。同時,他吸入的並不清潔的池水又引起呼吸道炎症反應、滲出增多,肺部發生了嚴重感染,需要應用廣譜抗生素。他剛入ICU時血壓很低,要用大量的升壓藥物維持血壓…

所有這些問題,都讓他甦醒的希望變得渺茫。

每天下午3點到4點,ICU有一個小時的探視時間。爲了防止家屬頻繁進出增加患者發生醫院內感染的風險,探視時間控制得很嚴。

這個孩子的母親每天探視的時候,都會協助護士給孩子翻身、擦身子。

「兒啊,你睜開眼。」

「兒啊,你睜眼看看我。」

她一邊擦身子,一邊在孩子耳邊喊。

有一天她找到我,說:「薄醫生,你能不能多給我一點時間,我想多喊喊我兒子。我不會耽擱你們治療,我也不會打擾到別的病人。」

說實話,這個要求並不過分,但我很難滿足她。每個家屬都眼巴巴地盼着能多點探視時間,誰都想多陪陪親人,但如果給她開了這個口子,其他家屬一定也會提要求,這對病房的管理和患者的安全都是不利的。

她不停地對我說:「你相信我,我不會打擾到別人的。」

我對同事劉大夫說:「我真想幫幫她。」

劉大夫點子多。「讓她走後樓道吧,」他說,「晚上偷偷地來。只是沒電梯,只能摸黑爬上來。」

這個病例入院的那年,ICU病房尚未搬遷,還在老內科樓的4樓,從後樓道可以直接走到這個孩子住的最西邊的那張病牀,這麼走確實也不會影響到其他患者。

那天晚上,我和護士們都假裝沒看到她,任由她一遍遍地在孩子耳邊喊:「兒啊,你睜開眼,你睜開眼。」

從那天后,每天晚上她都會偷偷地從後樓道上來,護士們會給她留好門,其他醫生值班的時候也會默許,她每天晚上都在孩子耳邊小聲地一遍一遍地喊。

十幾年後的今天,我仍清晰地記得那個男孩,他長得白白淨淨,有着長長的睫毛、濃密的眉毛,但眼睛緊閉,沒一絲反應。

每天晚上,他母親幾乎把嘴貼到他的耳朵邊,一遍一遍輕聲地喊着:「兒啊,兒啊,你睜睜眼。」

轉眼過去半年了,她的很多親戚朋友開始勸她:「算了,別讓孩子受罪了。」

她說:「我兒子能醒。」

她還是每天晚上從後樓道爬上來,摸着孩子的頭一遍一遍地喊。

有人可能會認爲,這個母親堅持來ICU呼喚兒子,是一種對孩子的執念,也是一種不理性的「自我犧牲」。

可我並不這麼認爲。爲什麼?

首先,儘管這個孩子處於深昏迷,依舊危機重重,但他的瞳孔反射還在,自主呼吸也有;儘管剛來ICU的時候他的很多生理反射消失了,但隨着治療,他的生命徵象逐漸穩定,很多反射逐步恢復。這些客觀指標的改善說明,儘管可能性渺茫,但孩子還有醒過來的希望。

其次,在我看來,母親的呼喚不僅是愛的召喚,也是一種治療。這位母親每天對着孩子的耳朵輕聲地喊着「兒啊,你睜睜眼,你睜睜眼」,這種呼喚就像每到炊煙裊裊時分,母親扯着嗓子、拉長了聲音,呼喊她因爲頑皮忘了回家的孩子回家。

所以,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選擇給這對母子留了一條「後樓道」。有人說,教條之上有人心。醫學不是純粹的科學,它蘊含着人性。面對這樣一個讓人無比痛心的病例,這樣一個昏迷不醒的孩子,還有他每天喊着「兒啊,你睜睜眼」的母親,再嚴苛的規則也應該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做出些許調整。何況迄今爲止,醫學上還有很多不能完全清晰闡釋的現象,誰敢說人類的愛中沒有促人康復的能量存在?誰敢說愛不是一種治療?

而我堅信,儘管愛的治療作用暫時還不可言說,暫時還無法準確定量,但愛的能量一定存在。

有一天我上夜班,這個母親又像往常一樣,走進病房,走到孩子的病牀邊,小心翼翼地撫摸着孩子的臉,彎下身子在孩子耳邊喊。

突然,孩子的眼睛動了一下。她瞪大了眼,懷疑自己看錯了。

「兒啊,你睜開眼啊,你可憐可憐你媽。」

突然,這個昏迷半年多的孩子睜開了眼睛…

我推斷,這個孩子之所以能夠醒來,一定是他在心搏驟停時,好心人在泳池邊的及時按壓有效,使得他的大腦完全缺氧的時間並沒有那麼久,所以他纔有了這微弱的醒來的希望。這個病例讓我們看到了希望的力量。

在我看來,醫學發展史上每一項重大技術和理論的突破,都不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勝利,而是在危機當頭,在患者命懸一線時,醫生、患者、家屬不放手帶來的奇蹟。

有人說:「希望就像太陽,如果你只在看見的時候才相信,你就無法度過漫漫長夜。」

這個病例告訴我們:希望有時看似遙不可及,但只要我們不放手,它或許就近在咫尺。

後來這個孩子出院了,智力沒受到影響。我後來聽說,他休學一年後又去上學了。到現在10多年過去了,我想,他應該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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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讀者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