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管。北風。瑤林街

鹿港老街瑤林街裡的桂花巷。(陳美清攝影)

鹿港老街瑤林街8號的合德堂。(陳美清攝影)

鹿港三大行商之一「合和行」,位於瑤林街3號。(陳美清攝影)

鹿港合和行公廳。(陳美清攝影)

清晨,鋪着一層白白薄霜的紅地磚,古意盎然的鹿港冬瑤林街,處處是北風走過的痕跡。也不清楚從什麼時候、哪個地方開始,入夜,總會有股幽怨清麗的南管樂音,依着北風像是乘着歌聲的翅膀,從新宮口方向,一路穿堂入室,盤踞在萬家燈火裡。深夜,瑤林街,總有夜歸行人的木屐聲,像是南管謝幕後的晚安曲,由遠而近,然後徐徐消失在夜色中。

南管總是在晚飯後不久緩緩響起,源頭方向應該是新宮口,也就是「新祖宮」(敕建天后宮)。新宮口位在中山路尾,和禪室幽深的龍山寺遙遙相望。有廟門可以直通瑤林街,下來即是公會堂,對面是桂花褪盡的桂花巷。順着路走下去不久,左邊有一排典雅磚房,經常可以看到名書法家歐陽錦華先生,桌上鋪着舊報紙,毛筆蘸上墨汁,隔着玻璃窗寫意揮灑習字,懂事後,還是特別喜愛他的小楷書法。約莫五分鐘步程,便到了「合和」。

童年於此竟日嬉戲

「合和」──瑤林街三號,從小長大的地方,記憶就此緣起未曾間斷。它是廈郊船頭行,大型船公司,當年港口帆檣林立,故有「鹿港沿溪大小舟」的形容(清.《彰化縣誌》裡曾作霖作詩形容彰化八景「鹿港飛帆」)。停泊位置大概就在瑤林街後面。未淤塞之前,曾是商旅、貨運、南來北往的輻輳中轉地點,所以民生富足,物資豐富。時間則爲清乾隆中葉至道光年間,是鹿港鼎盛時期。昔時瑤林街猶如紐約曼哈頓,商賈雲集,自然是大宅林立。「合和」是其中之一,它包含斜對面「合德堂」,屬於同一船頭行,均爲典型閩南古厝。

小孩竟日嬉於瑤林街,在各大宅的廂房、公廳、護龍,深井(天井)四處探訪,加以當年鄰居白天幾乎都不設防,寒暑假的時候,家長要小孩回家吃飯,總須千呼萬喚,不像一般巷弄,街頭吆喝就可以讓街尾的倦鳥回巢。瑤林街,像幽幽緩緩的南管,盡是童年的回憶。有一年,在臺北中山堂,聽王心心南管音樂會,曲目是白居易〈琵琶行〉。既生疏又熟悉的泉州腔一響起,比記憶中的南管還要典雅,還要牽腸掛肚。她才撫琴撥絃唱到「尋聲暗問彈着誰」,我就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打從孩提到現在,我一直納悶,南管乘着北風,起站到底在哪裡?散場步出中山堂,初秋天涼,沒有北風,南管,寂寞嗎?

民歌40有如同學會

2015年6月5日,民歌四十演唱會,現場聽衆滿山滿谷,儼然戰後嬰兒潮的同學會。1974年,楊弦的〈鄉愁〉開始了民歌的序曲,而演唱會當晚,楊弦唱的是壓軸。寫下來就幾個字,時光可是結結實實四十年,說不心驚是騙人的。直到陳明韶的〈浮雲遊子〉歌聲響起,才感覺到,似乎又是南管帶着你的心緒,不自覺地,跟大家唱和起來。對照白居易的宦海浮沉,瑤林街的大起大落,自己是個像浮雲一樣的遊子,真的是屢屢「夜深忽夢少年事」了。

民國58年某天,名演員楊羣站在合德堂門前,回頭問大導演李翰祥:我的步伐該怎麼走?而另外一邊,王巨星李麗華則巧笑倩兮。電影殺青名爲「揚子江風雲」,李麗華因主演此片二度稱後金馬獎。時隔四十六年,金馬執委會8月6日公佈去年「終身成就獎」得主,就是影壇長青樹李麗華小姐。

在合德堂與公會堂中間,還有一戶人家,不是半邊井的三槐堂王家,而是邵氏紅星凌雲的老家,早年演活了古龍小說人物──中原一點紅」。大約在《揚子江風雲》拍攝的四,五年以前,當時造成瑤林街人山人海,爲的是爭睹能歌能演的長腿姐姐──葉楓。凌雲帶着葉楓從香港回鹿港,對於小鎮乃至臺灣全島,都十分轟動。時隔五十年,時間去了哪裡?現在的瑤林街,假日裡依然熙來攘往,彷彿昔日葉楓的到訪,卻少了那一份古樸,多了十分喧鬧的遊戲機聲音。

雨下不停的中山路

瑤林街向來是安靜的,與世無爭,毫無怨言隨着歲月過日子。直到有一天,聽大人說颱風要來,結果風沒來雨卻來了,剛開始也沒人在意,只是整晚雨勢未曾歇息。直到隔天下午,我蹲在瑤林街「合和」的中庭石階上,看天上水從四邊屋檐傾泄而下。石砌中庭雨水形成一方大水塘,肆無忌憚的淹上公廳,紅色地磚快速沉浸在水面下,有街坊鄰居大喊示警:「要疏開,趕緊疏開」。以前上了年紀的人,躲避二戰美軍空襲,就叫「疏開」。

已經不記得,當時是如何「疏開」出瑤林街的,等到了地勢較高的中山路「亭仔腳」,父親纔開口說要到「朝欽」家避難。那年沒有Line、Facebook,連電話都很少見,不難想像這位「歐吉桑」,乍見我們一家狼狽到來,是多麼地驚訝。鹿港中山路屋子,出了名的深且長,還是兩層樓,暫住自不成問題。「歐吉桑」帶路上了二樓,全家仍是驚魂未定。時間應該是民國四十八年八月八日傍晚,(早年不興父親節這時尚),只記得「歐吉桑」點起一根大紅蠟燭,人影照在白色牆上,就像活動剪影。他和父親低聲寒暄,空間很大的二樓前廳,玻璃窗外就是雨下不停的中山路。

四面牆壁無字也無畫,廳堂只佈置一張眠牀,一長書桌,書桌上面一系列毛筆,很有秩序的排列着,懸掛於木雕筆架下面。只知道他的毛筆,無論大小、形狀、數量都比父親多,根據我看布袋戲的經驗,此人武功必定很高。筆架下有數方硯臺,清清爽爽不留一絲水漬和宿墨。歐吉桑想必抱着風雨故人來心情,殷勤款待,順便給我們壓驚,他的日籍夫人親自送上來一盤餅乾,並親切問詢明天早餐有沒有特別喜歡吃的,當然是由「歐吉桑」親自翻譯,我人小鬼大,荷包蛋話剛說出口,媽媽在旁邊就輕輕巴一下我的頭,「歐吉桑」呵呵大笑逕自下樓去了。

浩劫過後的瑤林街

夜深時,實在是按捺不住,鼓起勇氣問了父親:「歐吉桑」會寫字?父親笑笑,大大按了一個贊(就是豎起大拇指那種)。隔天清晨,到了樓下餐廳,一盤荷包蛋,還有奈良漬(醬菜),菜市仔口新鮮的杏仁茶,簡直就是臺式Buffet。大雨第三天方歇,浩劫後的瑤林街,水淹的高度在木頭牆面,刻出筆直的一條橫線,剛好在我小三胸口(小學三年級)。發黴的稻穀、黃豆一字排開,風雨過後的太陽特別大,紅磚路上的榖物,曬得水氣靄靄,黴味十足。路過的大人都說農作物可惜,卻未曾聽說有人棄嫌味道難聞。緬懷的是人情,也是世道。就如一席荷包蛋早餐,深藏心中數十年,永遠是珍饈。

這位歐吉桑──父親口中的「朝欽」,大名黃祖輝,父親一生最重要的摯友之一,家境極好。1943年元月,獲日本泰東書道院全國書道展覽首獎。當年與曹秋圃同爲日治時代臺灣極具份量的大書法家。父親(周定山)在1961年《祖揮楷行草字帖》,有跋語(……負笈日本遊草書大家林祖洞之門,浸潤斯道閱十寒暑,曾膺日本全國書道展最高榮譽賞)。黃祖輝先生獲獎當年,父親也有詩祝賀:人欽山谷裔,拾載學臨池;道勁雙鉤妙,縱橫八法奇;墨多隨意達,筆正會心時;欣效邦家義,休辭腕力馳。八七水災後兩年,「歐吉桑」離開人世。記得父親當年心情,黯然好長了一段日子。

重回故鄉觸景傷情

千帆過盡,風韻猶存,是今天的鹿港。古老的瑤林街,就是劉禹錫的烏衣巷,如今都是尋常百姓家。巷子口豎立着「鹿港老街」招牌,它原是水泥電線杆,夕陽西下後,總會點亮一顆昏黃燈泡,鄰居和母親搬着長板凳,在夏夜裡聊到星夜將沉,暑氣消退才各道晚安。那是一個距離電視問世不到幾年的純真年代。光復後不久的社會氛圍,仍然有農業社會的傳統,所以涼蓆、長條椅、每天陪着大人小孩,度過一個又一個仲夏夜。其實老街何須指引,它自然有一股氣質,歲月的洗滌,讓瑤林街的斑駁,呈現歷史的滄桑。曲曲折折的小巷,就像賦於生命的血管,使瑤林街生生不息。它的人文氣韻,對於臺灣早期文化,有如豎笛相對於蓋西文音樂一般,鮮明而生動。

樸實的街坊鄰居,早已散居各地,各家門扉長年未開,而經常開門的倒成了紀念品專賣店。有一次趁着非假日,走進以前老鄰居的店面,進得門去還是熟悉的深邃大廳。回憶剛上心頭,老闆過來問候,隨意買個小禮品,趁機以近鄉情怯的口吻,詢問一下屋主近況。竟然無人熟識!

心想算了,結帳時,老闆突然問這麼一句話:你是佗位的人?一時間,我倒語塞起來。賀知章晚年回到故鄉,觸景傷情之餘,寫下「笑問客從哪裡來」不朽詩句。如今站在從小看你長大的瑤林街上,沒有賀知章的才華,倒也明白「兒童相見不相識」,其實就是某種鄉愁。瑤林街相互依偎的老房子,所幸沒有被高樓大廈取代。北風依舊在,但橫笛短簫的南管,也成了絕響。北風,寂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