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生1──《源氏物語》新譯選摘

圖/鄧博仁

源氏在須磨以淚洗面,過着艱苦日子時候,京城也有許多女性悲嘆過日子。其中,生活優裕不用擔心家計的人,只是想念着源氏,爲愛戀而苦。

二條院的紫之上生活無虞,和源氏之間還可以常常通信,確認平安無事,季節更迭時還準備替換的衣裳,送給已喪失官位的源氏,藉此多少稍解相思之苦。然而,還有雖蒙受源氏恩情,世間卻不知他們的關係,連源氏離開京城時的樣子,也是從旁人口中得知,加以想像,忍受着人所不知的思戀之苦,這樣的人也不在少數呀!

常陸宮的女兒末摘花,父親去世後,成了無依無靠之人,過着不安、清苦的日子。源氏意外的來訪,之後接受他的接濟。以源氏雄厚的經濟力來看,不過是九牛一毛,小小的溫情罷了。然而,對等待接濟過日子的末摘花來說,那就像是天空中無數繁星映照在臉盆的些許水中,覺得無限光彩,藉以安心度日。

正享受着意外的幸福時,怎知源氏卻發生避居須磨這件大事。遭逢鉅變,源氏對世上一切都感到厭煩,交情不是特別深厚的人,自然都忘記了。到了須磨之後,也音信全無。

末摘花受源氏的庇護之餘,短期間內還可以哭哭啼啼過日子,隨着歲月消逝,生活就非常潦倒了。

從以前就侍候的幾個老侍女,不由得抱怨哀嘆道:

「哎呀!小姐命運真是背啊!意外的,像神佛突然出現,蒙受源氏的照拂,我等正慶幸有人怎麼有這麼好的機緣,感謝源氏。雖說世事無常,但我們這位小姐並無其他可依靠的人呀!這是多麼可憐啊!」

從前將這種不如意的生活視爲當然,知道悲嘆也無用,習慣於貧窮的生活,然而,得自源氏一些些的援助,已經習慣過一般人生活的日子。因此,侍女們會有難於忍受之嘆吧。

當年,認爲自己多少還有用的侍女,聽到源氏與小姐交往的傳聞自然聚集到這府邸住下來,現在,一個接一個往各方面散去。其中,也有年紀大的死了的。隨着歲月流逝,身分無分上下越來越少。

本來已經荒蕪的府邸,竟然成了狐狸棲身之處,陰森得可怕,毫無人跡,枝葉茂密的樹林裡,早晚貓頭鷹的啼叫,大家已經聽習慣了。之前,人來人往,這些不祥之物隱匿其形跡,現在,連樹精等怪異之物,都得意忘形逐漸露出行蹤,莫名其妙的事情接連發生,因此,還留下來侍候的侍女們也都說道:

「看來沒什麼辦法了。喜好雅趣房子的受領們,看中這裡的古木參天,透過仲介詢問這府邸是否出賣。不如賣掉這裡,遷居到不那麼可怕的地方吧!留下來侍候的我們也難於忍受了。」

末摘花哭着說:

「說什麼話?出賣祖產,讓人聽到了也很難聽。只要我還活着的一天,我絕不出賣這府邸。雖然這府邸已經荒蕪得可怕,但這畢竟是留有我雙親面影的老舊府邸呀,因爲有它,我的心纔可以獲得安慰。」

毫無想賣掉府邸的意思。

府內的傢俱什物,盡是些舊式用慣了的東西,古色古香,精緻華麗。有些半吊子的骨董商想要這些東西,聽說是常陸宮特別請名人制作的,就來打聽可否出售?自然是因爲生活這般貧困,瞧不起人。侍女們認爲:

「這也是沒辦法的呀!變賣東西餬口是世間常有的事。」

準備挑選不顯眼的東西變賣,以解決迫在眉睫的吃飯問題。末摘花得知,嚴厲訓誡:

「這是父親要給我使用,特別找人制作的。怎麼可以拿來作爲裝飾下等人家家裡之用?絕對不可以違背父親的遺志。」

絕對不出賣所有的傢俱。

末摘花的身邊連小事順道來訪的人,一個也沒有。只有當禪師的哥哥,偶而從山科上京時,順道露個臉。這個禪師也是個世上少見的守舊派,在同是僧侶之中,也是生活無依無靠脫離塵世的法師,對於庭院雜草叢生,絲毫不在意,毫無替妹妹修整之意。

由於這緣故,茅草茂密到淹沒了整個庭院,蓬草長得與屋檐爭高低,葎草的蔓藤到處亂爬,把東西的門都封閉了,崩壞的牆垣處,成了牛馬慣走的通道,到了春夏,連牧童都在府邸裡放起牛馬,這是怎麼一回事?實在也太放肆了!

八月,秋風野大,把連接二棟建築物的走廊都吹壞了,僕役使用的簡單木板屋頂的雜舍,只有房架殘存。這麼一來,連留在府邸的僕役也無容身之處,待不下去了。早晚做飯的炊煙也斷絕,可憐的悲慘事情,多不勝數。

連不講情義殘暴的強盜,看這家的貧苦樣子,知道進去也徒勞無功,竟過門而不入。

像荒山野外的地方,只有末摘花住的寢殿內部,仍保留原來的陳設裝飾,只是無人打掃,滿是灰塵,然而,末摘花依然過着井然有序的日子。

像這情狀,一般人會藉着閱讀古和歌或物語,以排遣無聊,在寂寞生活中獲取安慰吧,然而,這位末摘花對這方面毫無興趣,根本不碰。

不是故作風雅,閒暇無事之時,隨意跟志趣相投的朋友寫寫信,年輕人寄懷四季草木的風情,已足於忘憂;末摘花遵守父親的教誨,堅信處事要小心謹慎,即使對於彼此應該寫信聯絡的少數朋友,也淡如水,毫不熱絡。

只是偶而打開舊書櫥,拿出《唐守》(譯註:已失傳的物語之一,內容不明。)《藐姑射》(譯註:已失傳物語。直到室町時代似乎仍流傳。)《赫耶姬》(譯註:即《竹取物語》)等物語的繪本,消磨時間。

即使是古和歌,也有精心的選集,題詞、作者清楚,意義明白的。但末摘花卻只看那些紙屋紙、陸奧紙老舊到起毛的古和歌,無趣到極點。末摘花太無聊無可事事時,偶而會翻閱那些古和歌。

當時人盛行的讀經和禮佛等,末摘花也覺得難爲情,倒不是有人會責怪末摘花,她卻連念珠都沒碰過。末摘花過着這般循規蹈矩了無情趣的日子。

以前末摘花還是小姑獨處時代,代她答歌的乳母的女兒,名叫侍從的,只有她多年來從未告假一直侍候着。最近跟她要好的齋院亡故了,她覺得生活難過,心中很不安。

末摘花的姨母,即她母親的妹妹,淪落到下嫁爲受領之妻。她對女兒疼愛備至,正在物色長得好看的年輕侍女。侍女的侍從,心想到完全陌生的人家,倒不如到從前父母有來往的地方,所以偶而會去串門子。

末摘花,如前所述個性認生得緊,跟這個姨媽不相往來。這姨媽有時會對侍從抱怨道:

「已逝的姐姐看不起我,認爲我是家中的恥辱。現在她女兒生活困頓,我也不想去探望她。」

話雖這麼說,其實,姨媽有時寫信給末摘花。

原本出生像受領那樣身分的人,反而刻意模仿身分高貴的人,舉止裝作上流的人其實很多;而這個姨母有着高貴血統,或許有着淪落爲受領之妻的宿運吧,性情有着卑賤的一面。她心想:

「我的身分低劣而受到我姐姐的侮辱,現在她家淪落到這種地步,我不能讓這機會逃走了,想辦法讓她女兒來當我女兒的侍女。她雖然古板不知變通,倒是個不用擔心的僕人不是嗎?」

便讓人傳話末摘花道:

「有空到我家來玩吧,這裡有個姑娘想聽你彈琴哪!」

又常催促侍從要她陪小姐來;末摘花倒不是意氣用事,而是個性非常害羞,沒能親近姨母,因此,姨母便怨恨起她來了。

在這期間,姨母的丈夫當了大宰府的大貳。打算等女兒們各自找到合適的人結了婚就到任地去。

姨母對末摘花仍不死心,千方百計引誘她同行,對她說道:

「我不久就要到遙遠的地方去,平常沒能常去探望妳,雖然知道妳生活寂寞、艱難,只因爲近在呎尺也就放心了。今後我們真的放心不下呀!」

話說得巧妙,末摘花毫不加理會。因此,姨母生氣,罵道:

「哼!真可惡,架子端得好大。在這荒煙蔓草的地方都住了好幾年的人,源氏怎麼會看重呢?」

在這之間,源氏獲得皇上的赦免回到京城。天下人無不歡欣鼓舞。不論男女無不爭先恐後向源氏表達自己的忠誠,源氏不論身分高低,看清了所有人心的表面與內心,深有感觸。

諸事忙亂之間,源氏似乎全未想到常陸宮的末摘花,任歲月流逝。

末摘花心想:

「看來一切都沒指望了。過往的長久歲月裡,我一直爲源氏公子的不幸悲傷過日,一直祈禱着他像早蕨萌芽的春天那樣,過着不用擔心受怕的日子,能夠早日與我重逢。然而,他回京以後升官晉爵,連一般下賤之人都爲他感到高興,而我卻像旁人一樣只是聽說罷了。源氏離京時的悲傷,我甚至覺得是因我一人而引起的。如今我與源氏的感情世界悲嘆也無用呀!」

她心都碎了,胡思亂想,悲傷怨恨,背地裡偷偷放聲大哭。

大貳的妻子,即末摘花的姨母心想:

「看吧!像這樣無依無靠過着窮苦潦倒生活的人,有誰會把她放在心上呢?即使佛或菩薩也只會拯救罪孽輕的人,像她這樣淪落到這種地步還那麼高傲,瞧不起人,跟父母在世時一樣沒有任何改變。還是那麼傲慢,難於拯救,真是可憐呀!」

越來越覺得末摘花愚蠢。巧言對她說道:

「還是趕快下決心吧!俗話說世事艱難時,深入深山探尋樂園。或許妳會認爲鄉下地方生活困難,我保證不會讓妳受苦的。」

已經完全沒了力氣的侍女們,私下嘮叨着:

「應該聽她姨母的話纔對呀,反正也不會有什麼好運降臨,小姐不知怎麼想的,怎麼這麼頑固!」

侍從和大貳的外甥要好了,那男子總不能把侍從丟在京城。侍從雖非本意,自己也要離開跟着遠行,於是對末摘花說道:

「叫我拋下小姐,真是難過呀!」

頻頻勸小姐南下。但是,末摘花還是把希望寄託在已經許久未來訪的源氏身上。心中想着:

「再怎麼說,未來的歲月裡,他總有突然想起我的時候吧,他曾經對我有過那麼真心誠意的盟約啊,是我自己的運氣不好,竟然一時被遺忘了。不過,總有一天風信把我這般困窮的生活情狀傳到他耳中,他一定會想起來,來看我的。」

心裡一直這麼想着。

住家整體來說,比以前更加荒蕪,由於末摘花的堅強意志,傢俱什麼的都不曾變賣,毫無損失,強忍着過日子。這麼一來,動輒哭泣,以淚洗面的日子增多,憂愁煩惱當然也增多了。說到她的樣子,看來就像山中樵夫臉上正中央黏着一顆紅果實。她的側臉,一般人看來都會覺得古怪難忍。算了,這樣的事還是少說爲妙,既對不起她,還會被批評沒口德。(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