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友夢迴錄

棋神AI究竟是敵是友?(摘自網路)

西方智者說:「一個人花在釣魚上面的時間,上帝不在他的生命里扣除。」

東方臺灣我說,圍棋當然也是。

十七年來,我在LGS圍棋網下了八千多局,每局絞盡腦汁至少一小時,平均每年消耗五百小時生命精華。網上棋友三萬局、五萬局者比比皆是,上帝若狠心扣除,未免太殘忍。

不下棋人總不知,我們這些棋癡一日無棋即失魂落魄,一見棋譜眼睛便離不開,耳中響起戰國鼓聲,腦海翻滾着孫子兵法:「多算勝,少算不勝、不戰而屈人之兵、因敵變化而制勝。」圍棋變化無窮,雙方每多落一子,都可能讓局勢天旋地轉,勝負時刻搖擺,分秒傾斜,棋手窮盡一切智能,在棋盤三百六十一交叉點中探索未知領域。

未知,無限魅力之所在!

棋盤雖小,大如宇宙。

一九七七年,美國航太總署發射「航海家」探測器,以時速五萬六千公里航向太空,預計公元二十九萬八千年,與地球夜空中最亮的天狼星相距約四光年。

二十九萬八千年,可能只是棋盤上第一手棋呢!

據說圍棋變化達十的一七一次方,近乎無限,其科學性、藝術性和趣味性深深吸引着歷代政治家、軍事家、哲學家、科學家。上自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都可於棋盤中窺見一番天地,窺見自我,是極端引人開悟的思想之美。

唐白居易詩:「唯共嵩陽劉處士,圍棋賭酒到天明。」

常列印苦心樂勝之棋譜,巡弋黑白國界,欣賞自己鐵打的萬里江山、雄關要塞,美麗的錦繡河山,看它千遍亦不厭。

問世間何事最樂?下棋。

一局既終,又何事最樂?贏棋。

不不,再來一局。

■沒帶來那你來幹甚麼?

一九七二年與新竹師專同班老林同任教於復興鄉,週末假日,最愛上山對弈。

桃客巴士巔簸在塵土飛揚的石子路上一個多小時,下了車,不顧全身痠麻,一逕朝雲霧繚繞的北插天山快走四五十分鐘,直到夕陽傾跌,終於來到崇山峻嶺中迷你小學。

操場原住民小朋友圍上來說,下午就看到林老師揹着包包下山回家了,我大失所望,千山獨行原路回學校宿舍。

爲了下棋,多次撲空。

有次他車禍住院,我專程探望,病牀上他急切問道 :「棋盤棋子帶來沒有?」我跺腳惋惜,哎呀呀怎麼沒想到,他翻眼瞪我滿臉不悅 :「沒帶來那你來幹甚麼?」兩人懊惱不已。

■師父

棋社臥虎藏龍,很多都闖出名號了:劉一刀、棋佛、萬戰王、龍潭三劍客、臺北郭……都「不是我的對手」──我根本不在他們眼裡。每枯坐角落耐心等候,有人願意「臨幸」,我立刻起身相迎傾身鞠躬。

混熟以後,老闆私下提醒我:「某某的棋很爛,你跟他們下不會進步。」「可是劉一刀他們每次都贏我啊!」「噓,」老闆食指往嘴脣一豎悄聲說:「我看你人斯文,棋品好,偷偷點你一下。來,介紹一個師父給你,免得你走冤枉路。」

師父是上校旅長退伍,治軍嚴明。

「嘿,你這什麼爛傘兵啊?老是舉棋不定。放下放下!」

每當我食、中二指夾住黑子,在棋盤上空四方盤旋,揀盡寒枝不肯棲,他毫不客氣撲出鷹爪,將我手包住。

「下棋如作戰,要謀定而後動。你沒注意到嗎?我每次落子之後,一定兩手放膝蓋上,挺起脊樑,綜觀全局,確定是最佳着手了纔去抓棋子,『啪』的一聲打在棋盤上,自信滿滿,威風凜凜!哪有像你這樣優柔寡斷的!」

師父是野戰派,從來不看棋書,也不上網,天天準時到棋社「上班」,每天下八局十局,退休二十多年早超過八萬局,自號「萬戰王」。

我是精兵主義,不僅遍讀棋書,更時常記下棋譜,不辭辛苦用圍棋軟體輸入電腦檢討。有次發現師父白子將我切斷時,我吃了大虧,心想:是否能將他斷我的白軍收下?我大膽改變從另一邊打吃,結果反而吞吃他四顆要子,攻守之勢逆轉。發現師父半年中竟有三次重蹈覆轍被我吞吃那四顆要子,我更警惕嚴以律己「不二過」,不久就跟他平起平坐,五年抵他二十年。

■一定要這樣嗎?

棋社老闆請了位助手,主要負責應戰落單棋友。每回我早到棋社,他不是看棋書打譜,就是正襟危坐抄寫佛經,大家尊稱他「棋佛」,但我只記得他那句口頭禪「一定要這樣嗎?」

「劉一刀先生,你一定要這樣嗎?非這樣不可嗎?看在你多年支持本棋社,貢獻不少茶資,我奉勸你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阿彌陀佛!」一聲佛號,頂禮合十。

棋桌另一邊,那曾經令我肅然起敬的「劉一刀」,緊咬雙脣,兩頰脹紅欲爆。仔細瞧,原來他黑軍從棋盤左下角一路兩萬五千里長徵追殺白軍,「刀刀不離後腦勺」,完全不顧自己破綻。追到右上角時,白棋八方呼應反咬,他整隊黑龍四十多黑子暴斃。原告變被告,死刑定讞。

他愛強殺,棋友們給他「劉一刀」封號。

「你被『劉一刀』」三個字害慘了,總是殺紅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人家是堂堂之陣,你還亂砍亂殺;人家倚天劍都要削你頭了,你還死抓人家胳臂不放。」

「像你這邊,」棋佛緩慢優雅地抓起棋子,精準地倒逆着順序輪番將黑子白子各十幾顆一一投回棋罐,穿越時光隧道,回到侏儸紀。

「你看,這時候棋盤上還有很多三線四線肥沃的土地和威震八方的要塞,輕鬆搶佔就很好,爲什麼一定要緊張兮兮大開殺戒?我幾次提醒你『一定要這樣嗎?』你總聽不進去。」

「你知道美國和伊拉克『波斯灣戰爭』,美國一天的彈藥費就高達十億美元嗎?見好就收,談判桌上逼對方割地賠款才高明呀,爲什麼一定要窮兵黷武血流成河?」

「啪!」

劉一刀忽地站起,一掌拍向棋桌,震得幾十顆黑白棋子在地上四處逃竄,他怒目圓睜,食指像匕首一一點刺大家:「以後,你、你你,他X的都不準再叫我劉一刀,都是你們害的!」衆棋友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我在等你呢!

升上四段,覺得自己很強。

一次臺北海峰杯全國長青圍棋賽,我白棋行雲流水,順風滿帆,十分好調,對手不斷喃喃自語:「厲害,想不到竟有這一手。」「好棋好棋,一子四用,天王山!」不但衆人側目,連裁判都來關切,請他別再讚歎了。那晚,我整夜興奮難眠。

次日到棋社,我口出狂言:「臺灣業餘棋士,沒有人能讓我五顆子!」

「打嘴砲誰不會,我問你,如果有呢?你肯不肯繳學費五千元?」老闆笑說。

「開玩笑,讓五顆,我見佛殺佛,見鬼殺鬼。」

「哈哈哈,你看有多巧,說曹操曹操就到,不知道是佛還是鬼。全體肅立!」老闆誇張地上前一大步,向堵在門口不明就裡的那人兩腿啪的一併,行了個軍禮。

來者竟是臺灣「世界棋王」周俊勳的啓蒙老師樑老師。

第一盤輸一百多目(圍棋棋盤經緯各十九線共三六一個交叉點,圍棋術語稱三六一「目」,多佔者勝。)我掏出五張千元大鈔。他卻不收。

「一盤不準,至少兩盤,待會一起算。」還有棋可看,更多棋友圍了過來。

「實在厲害,讓五顆還贏這麼多。真不是人!」

我無法接受這事實,我參加各大比賽身經百戰,輸三四十目就很多了。

「好像拳擊比賽,先讓對手打五拳,還不能閃躲、不準還手呢。」

「人家於主任也是堂堂縣長杯大比賽升的四段耶!」

「這盤讓七顆。」樑老師匕首眼神寒光一閃。

「七顆?天唷,那要七千元才行!」衆棋友鼓譟起鬨,拉長脖子等看好戲。

我不信邪,同意漲「學費」。七子若還輸,一頭撞死算了。

第二盤輸一百二十多目。我掏出剛從ATM領出的十二張千元新鈔,全場目不轉睛瞪着牛眼,有人幫我大聲從一數到十二。我兩腿發軟雙手奉上。

他大手把我兩手按住,環視大家:

「本來兩盤都小輸幾目而已,」「匕首」再度掃射,不疾不徐說:「但是於主任不肯輸,一再打出勝負手逼我攤牌,寧可大敗也要拚那很渺茫的一線希望!」

「美國巴頓將軍說過,軍人作戰唯一目標是『勝利』,沒有『少輸爲贏』這回事!於主任是『求道派』,誓死拚到最後一兵一卒也不投降,我很佩服。所以呢,這我不收。」

兩盤共輸兩百多目,我好像捱了兩顆「原子彈」,大家驚呼紛紛,我半天說不出話。周俊勳贏得「世界棋王」那一局只贏對手「半目」,我,堂堂中華棋協四段耶,他如果不是仙佛,我就是智障。

趁他上洗手間,我閃進去找他。

「哈哈,我就知道你會來!我在等你呢!」

樑老師在新竹開棋院,我每週一次開車一小時南下取經,四年風雨無阻。他教學非常生動,善於比喻,極易心領神會:

「這兩手偏安求活不好,一定要出頭,不能被封鎖。頭是一切,出頭就有『制空權』,好比臺海戰爭,只要臺灣空軍還在天上,臺灣就立於不敗之地。」

「六十五這一手又在做『白日夢』了,華而不實,美夢一定破碎啦!你看他六十六,土土的,卻無條件先賺二十目,誰聰明?」

樑老師在棋社是「東方不敗」、「獨孤求敗」,北臺灣他只有一位特約對手。

他們對弈時那種「淵渟嶽峙」的王者之氣,深深震撼我。

我總在一旁記譜,甚至計時。樑老師最高記錄一手棋長考六十八分鐘!中間我接了兩通電話又內急去盥洗室,洗完手擦乾手回來輕悄坐下,枰上態勢絲毫未變。兩人姿勢亦如雕像紋風不動。真真是枰中無日月啊──難道他們都是在月亮上俯瞰地球?都在演算百年後風雲變幻?

這樣觀戰過,才覺悟自己下棋有多草率──經常輕易宣戰,戰未半又懼戰妥協,陣勢大亂,多麼不負責任的「昏君」。

某次觀戰後我做了一個重大決定:往後對弈,必先暗自於左掌心貼一彩色小圓貼紙,做完第一次「形勢判斷」後,悄悄將貼紙移到拇指,第二次移到食指……每局至少五次學諸葛亮運籌帷幄「定三分隆中決策」──局勢領先時專意固守保住戰果,落後時奮不顧身決一死戰。總之,絕不打迷糊仗。

往往,終局才發現:貼紙還停在拇指、食指,即使贏,也一定溜入盥洗室,關門,對鏡,用力掌嘴,少一指掌十下。

「掌嘴神功」練滿兩年,「長考棋」大增,「隨手棋」、「大概棋」和「白日夢」大減,四年後升五段,再三年又升六段。

棋社裡很多人不敢跟我下了。

「於高棋駕到,全體肅立!」如今只要我一入座,當年對我不屑一顧的棋友們紛紛圍攏觀戰,不肯離去。

■LGS

我一直繳年費上LGS圍棋網,一如我一直愛用HTC手機,不是我井蛙不知有「野狐」有國際棋網,是疼惜我們的心肝寶貝國貨。

一上線就能看到棋友們在「備註欄」的留言:

「不怕死的就來吧!」「○○罵人又逃棋,下流,全家死光光。」此輩率皆低棋。

「輸是贏的開始。」「百敗求吋進。」「六根清靜方爲道,退步原來是向斫。」「棋海浩瀚無邊。」

這般謙沖向道,臨淵履薄,棋藝大多不俗。

「我進段了,我要過二段,加油!」「1d(一段)夢,夢如煙。」

升一級、一段都像范進中舉,極是不易,爲他們賀喜加油!

有時半夜上LGS,「人口」是個位數,無棋可下。真希望是三位數、四位數,顯示臺灣政通人和,富強康樂──圍棋人口當然也是國力。

■敵乎?友乎?

我「師父」駕鶴西歸後,全人類的圍棋「師父」──棋神AI,橫空出世。

人類棋戲之王「圍棋」是最難讓機器學習的。

二OO三年我棋力僅僅業餘三段,和當時臺灣最強的電腦圍棋「手談」,我讓四子還輕鬆贏。心想:電腦要贏人,再等一百年吧。

豈料,二O一七年一月,Google公司研發的AI(人工智慧電腦圍棋AlphaGo),七日內於各大圍棋網鐵騎焚掠,將棋風各異的中日韓臺六十位頂尖高手徹底輾壓。

二O一八年,電腦圍棋挑戰如日中天的大陸世界棋王「柯潔」。柯潔說他在前五十手佈局階段就已落後,電腦對大局的判斷遠勝於他。比賽進行一個多小時,柯潔已經用掉一小時思考時間,電腦才用二十分鐘而已。結果人類冠軍俯首稱臣,慘不忍睹!

樑老師向AI挑戰,「匕首」眼神黯淡了,他啞然笑說:「我都要悔棋好幾次才能贏,嘿嘿,很多圍棋老師要失業了。」AI允許你不斷悔棋,還教你下一手可以怎樣對付它。人機戰,小兒鬥拳王,被拳王戲弄。

英國物理學大師霍金二O一四年接受訪問時表示,AI已經超越人類認知的極限,它的發展一日千里,人類進步慢,極可能被機器人統治。

但也有人認爲,AI是友非敵,人類和機器人合作,將更有餘裕去發展個人價值,經營人際關係,停止破壞地球,實現大同世界。

■ 於先生,你醒醒!

雖然常請教身邊免費又隨時「待詔」的「棋神」AI,我還是很喜歡早已被AI打趴的樑老師,多次攜帶自戰譜向他請益,在返家的車廂中閉目養神時,耳邊常響起他的話:

「你應該每三分鐘問自己一次:於先生,你醒醒,你知道自己在幹嘛嗎?你曉得你正帶領全國軍民同胞,來到天堂與地獄的分岔口嗎?」

「主孰有道,將孰有能,你若是花,蝴蝶自來,只要把自己打理得夠好,絕世美女反而主動投懷送抱……養心莫善於寡慾,別老是想贏,贏棋是運氣好撿到,高興十分鐘就好,輸棋是我們比對方笨,要檢討三天三夜……」

「好極了,你這幾手聲東擊西,借力使力,他卻光着屁股逃命,等於你吹冷氣看電視吃補養生,他在大太陽下汗流浹背做苦工,工資還歸你,哈哈,你說圍棋多有意思!這總統的國策顧問、戰略顧問,還真應該多聘幾個圍棋高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