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馬皆披重甲”才屬於重騎兵嗎?別再被小說誤導了
作爲冷兵器時代的王者兵種,騎兵總是能比一直陪伴着它的步兵老鐵們更加吸引當代研究者和歷史愛好者們的眼球。而騎兵當中,毫無疑問當屬重騎兵最爲引人注目。不過,對於究竟什麼樣的騎兵才能被稱爲重騎兵,人們卻始終各執一詞。傳統觀點認爲,人馬皆披重甲的騎兵才能被稱爲重騎兵,最低限度也是人披重甲而馬披輕甲。也有人指出,所謂的重與輕其實並沒有嚴格的界定,一支騎兵是輕還是重,應該視其作戰任務及裝備相對於其他兵種而言是否稱得上“重裝”而決定。
那麼,輕重騎兵究竟該如何區分?戰馬不披甲的騎兵就不可能是重騎兵嗎?
法蘭克重騎兵 _圖
古典小說的誤導
其實,人們對於重騎兵“人馬俱甲”的概念,很大程度上是因爲東西方古典小說的誤導。例如中國古代白話小說中,就習慣性地將人馬皆披甲的騎兵稱爲“甲騎”或“鐵騎”,也就是重騎兵,除此之外的騎兵則統稱爲“輕騎”。比如大家熟知的《說岳》中對鐵浮屠、《水滸傳》中對鐵索連環馬的描寫。而在同時代的歐洲,每當編年史作家們筆走龍蛇地描寫重騎兵時,印入大家眼簾的便那種中世紀騎士們人、馬都被板甲包裹得密不透風的形象——這就使重騎兵們“人馬俱甲”的刻板印象在讀史者的腦中根深蒂固。
但是我們需要明白的是,古典文學小說的作者們大多都是史官、學者、知識分子出身,這其中雖然不乏精通軍事學說的人(像《三國演義》的作戰羅貫中還親身參與了元末農民戰爭),但他們畢竟不是專業軍事家或職業軍官,因而其對於輕重騎兵的描述與界定,自然不能拿來作爲判定騎兵輕重與否的參考標準。比如大家都耳熟能詳的《三國演義》,其中關於漢末時期的軍隊及武器配置上就存在不少紕漏。而《三國演義》的軍事研究價值還被認爲是中國古典小說中最高的,其他作品的情況就更可想而知了。
《三國演義》劇照 _圖
重騎兵之“重”,在人不在馬
當我們跳出小說創作的誤導後便會發現,其實所謂重騎兵並非都是“人馬俱甲”,只要騎手本身有較好防護,能夠被作爲主力機動部隊進行突擊或衝陣的,就可以被稱爲重騎兵。
比如在《亞歷山大遠征記》中就記載:“爲了對付亞歷山大的重騎兵,大流士三世召集了斯基泰的具裝騎兵。”我們知道,亞歷山大的“夥伴騎兵”是典型的人披甲、馬不披甲的騎兵,但他們卻是軍中的破陣先鋒,以強悍的衝擊力而聞名,故而仍被認爲是“重騎兵”。古羅馬軍團中的帝國重騎兵,同樣是人穿重型環甲,而戰馬不披甲。在馬鐙出現後,西方極具代表性的兩類騎兵——法蘭克騎兵和諾曼騎兵,仍然保持着人披甲、馬無甲的傳統,但也被公認爲是當時一流的重騎兵部隊。
馬其頓夥伴騎兵,雖然戰馬無甲,但依然是當時的標準重騎兵 _圖
被譽爲革新了西歐騎兵衝鋒方式的諾曼重騎兵,也是戰馬無甲 _圖
視線拉回中國。率先大規模使用騎兵進行運動戰的漢王朝,無論是衛青、霍去病麾下“封狼居胥”的西漢騎兵,還是竇固、竇憲“燕然勒功”的東漢騎兵,都屬於騎兵本身具有優良防護(漢代騎兵的札甲起到了對全身很好的保護效果,尤其是保護脖子、肩部等重要部位的效果相當明顯),使用長1.8米到2.5米的戟矛和適合劈砍、刃長1米的環首刀進行衝陣攻擊的重騎兵,但他們的戰馬卻鮮有披甲的情況,這和馬其頓“夥伴騎兵”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漢代騎兵 _圖
和漢朝一樣以武力強大而聞名的唐王朝,雖然直接繼承了南北朝及隋代所盛行的“人馬俱甲”的甲騎具裝型重騎兵。但根據英國學者格拉夫對唐代軍事制度的研究表明,唐軍騎兵雖然擁有十分完備的盔甲護具,但“他們大多不喜歡給馬披掛裝甲,以保證重騎兵的靈活性與速度。唐軍中自然也有馬披鎧甲的重騎兵,但他們所佔的比重不大”。可見,即便馬不披甲,但因爲這些騎兵仍然以使用馬槊和長戟進行突擊,同時騎手們又因爲裝備了明光鎧等高質量唐代札甲而具有較高防護性,故而仍被認爲是一種偏重速度的“快速重騎兵”。
所以,通過對比中外冷兵器時代的幾種典型的重騎兵,我們不難得出結論:騎兵的輕重與否和戰馬披不披甲並無直接關係,只要騎手得到較好防護、騎兵的戰術運用以機動突破和衝陣爲主,則都算是重騎兵。
北魏具裝騎兵俑,出土於陝西省西安市。來源:國家博物館藏 _圖
“人馬俱甲”不實用,合理搭配是王道
“人馬俱甲”的甲騎具裝型重騎兵,比起人披甲、馬不披甲的快速重騎兵,確實擁有更加全面和完善的防禦力,自然也就擁有其獨特的戰場優勢。例如上文所述的高加米拉之戰中,亞歷山大的夥伴騎兵與大流士三世的斯基泰騎兵之間的交鋒,就因爲斯基泰騎兵的騎手和馬匹都有較好的護身甲,使得戰鬥一開始夥伴騎兵便遭受了重大傷亡。
同理,小克拉蘇率領的馬不披甲的羅馬重騎兵,在短兵相接中也遠遠不敵帕提亞人那種“人馬俱甲”的重騎兵。在衝擊步兵方陣時,因爲人和馬皆有優良防護,甲騎具裝型重騎兵可以基本無視敵軍的兵器打擊,從而盡情地蹂躪敵陣。對此,拜占庭皇帝尼基弗魯斯二世在講述與薩拉森人的戰鬥時,就寫道:“敵軍列陣重步兵的長矛,被我們鐵甲重騎兵的衝鋒壓碎,同時由於我們鐵甲重騎兵的裝甲,他們的箭矢、標槍也是無效的。”(《論軍事》)
公元6-7世紀的羅馬邊區騎兵 _圖
然而,天下沒有任何一種武器是無敵的,同理“人馬俱甲”的重騎兵也並非完美無缺。因爲人馬皆披甲(尤其是很多情況下這種甲還是重甲),這就導致人和馬的負擔過大,極易疲勞不說,也影響了騎兵作戰的持續性。
斯基泰騎兵雖然在和夥伴騎兵的交鋒中佔了一時的便宜,但最終在對手的輪番衝擊下因率先體力不支而崩潰。而裹得嚴嚴實實的馬匹,在散熱和肌肉舒適度上都很成問題,因爲也無力支持騎兵長時間快速機動。因此在追擊、迂迴等作戰及部隊撤退時,“人馬俱甲”不僅不是優勢,反而是巨大的累贅。
唐朝時期的重騎兵 _圖
此外,在農耕時代,維繫一支“人馬俱甲”型重騎兵的花費是極其巨大的。以中唐時期的經濟標準來計算,打造一套甲騎具裝的裝備(含1身盔甲、1雙馬靴、1副馬鎧、1只馬槊、1把腰刀)並準備一匹優質戰馬(包括馬鞍、馬鐙、馬蹄鐵),其花費大約相當於120-160畝土地收入的總和(1唐畝=522平方米=0.78市畝);對於戰馬、鎧甲及武器裝備的維護,馬匹的飼料,騎手的口糧和薪水,及騎兵日常訓練、調度的開銷,一名“人馬俱甲”型重騎兵每年的花費大約相當於300畝土地收入的總和。
唐耕地面積在極盛時約爲5.03億畝,如果組建1萬人的甲騎具裝部隊,其花銷就已經佔到財政收入的1%(古代財政收入主要就是農業稅)。這僅僅是在不打仗的和平狀態下的開支,而且你還得祈禱年年風調雨順沒有饑荒才行。
唐朝版圖 _圖
正因“人馬俱甲”型重騎兵存在的固有優缺點,所以其不論在哪個政權的軍隊中都不可能佔比很大,他們在戰場上更多的是發揮“戰場消防隊”或“一錘定音”的作用。
再強大的重騎兵,也必須與其他兵種有效配合,通過合理的戰術發揮體系優勢才能獲勝。像橫掃歐亞的蒙古大軍,使用騎槍、狼牙棒進行密集衝擊的重騎兵比重約37%,而這些重騎兵還有超過半數只有人披甲但馬不披甲,其餘超過60%的騎兵都是人馬均不披甲或只有人披輕甲的騎射型輕騎兵。從如今的出土文物中來看,唐軍更是對於輕重騎兵的比例,尤其是重騎兵中甲騎具裝與快速重騎兵的搭配比例掌握得爐火純青。
唐太宗李世民(598年1月28日-649年7月10日),隴西成紀(今甘肅省秦安縣)人 _圖
例如虎牢關之戰中,李世民率領的玄甲軍中既有人馬都裹得嚴嚴實實的甲騎具裝,也有人披甲但馬不披甲的快速重騎兵。在搶佔虎牢關時,李世民便充分發揮了快速重騎兵的機動優勢,先於竇建德抵達虎牢關,進而掌控了戰場險要,迫使竇建德不得不正面接敵(我們可以發現在著名的“昭陵六駿”中,李世民的六匹戰馬均未披甲)。而在隨後的野戰中,李世民又以精銳的甲騎具裝作爲破陣先鋒,直接從中間貫穿了竇建德大軍的軍陣,從而一戰成功。按照《資治通鑑》的記載,此戰中“(李道玄)飛矢集其身如蝟毛,勇氣不衰”。
試想一下,如果人和馬沒有較好的防護,還能在“飛矢集其身如蝟毛”的情況下“勇氣不衰”,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作者:林森 編輯:莉莉絲
參考資料:
1《中國古代戰爭史札記》,張明揚著
2《中國軍事史•卷三•兵制》,《中國軍事史編寫組》編著
3《南北戰爭三百年:中國4-6世紀的軍事與政權》,李碩著
4《西方戰爭藝術》,阿徹•瓊斯著
5《希臘羅馬名人傳》,普魯塔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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