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辛德勒:外交官杉原千畝,日本二戰形象的救星?
《辛德勒的名單》講述二戰時期一名德國商人協助猶太人避難的故事,而在二戰中常被認爲是侵略者的日本,也有類似辛德勒的故事? 圖/電影《辛德勒的名單》
2018年年初,日本首相安倍晉三訪問立陶宛考納斯(Kaunas)時,當地民衆揮舞着日本國旗,迎接日本首相的到來。爲何這個與日本距離遙遠的東歐小國,會如此歡迎日本首相呢?作爲波羅的海三小國之一的立陶宛,究竟與日本有什麼樣的淵源?
答案是——約莫70年前,日本外交官杉原千畝曾經在此救助了上千名猶太難民,立陶宛的人民至今仍然記得這位日本外交官的恩德,因此前來歡迎安倍首相的拜訪。
這位被稱爲「日本的辛德勒」的杉原千畝,在他擔任日本駐立陶宛大使時,因遇二次大戰,在猶太人難民的請求下,不顧日本政府的反對,持續發放簽證讓他們能夠逃離納粹的追捕,拯救了6,000多名猶太人。
安倍首相在參觀杉原當年在考納斯所居住的領事館(現今已改成杉原紀念館)時,也向媒體表示:
跟他(杉原)同樣作爲日本人,真心感到驕傲。
然而杉原的故事過去在日本幾乎不被重視,直到近年才又重新以另一種方式被提起。
2018年初日本首相安倍訪問立陶宛,並前往由日本大使館改建的杉原千畝紀念館。 圖/路透社
外交官杉原千畝有「日本辛德勒」之稱,曾發出「生命的簽證」拯救逾6,000名猶太難民。 圖/截自杉原紀念館
▌早期的杉原:刻苦求學、遠赴滿洲國
杉原千畝(1900-1986)出生於日本岐阜縣,從小成績優異,他的父親一直期待他能進入京城醫學校成爲醫生,然而杉原不聽從父親命令,在醫科的考試中交白卷,然後以優異的成績進入早稻田大學英文科,立志成爲一名英文老師。由於反抗父令,杉原求學期間可謂相當辛苦,還打過送牛奶的工,但也不影響他學業上出色的表現。
有一天,杉原偶然得知了外務省留學生試驗的資訊,從此每日在圖書館苦讀,最後於1919年獲取前往哈爾濱學院入學的資格,同年就讀該校。在考官以及政府的考量下,安排杉原主修俄文。杉原在學期間表現良好,且俄文水平甚高,除此之外,他還精通英語、德語、法語以及中文,於1924年正式成爲外務省的書記生,並且擔任翻譯官,於1932年正式成爲滿州國外交部事務官。
不過,杉原曾經多次表達對關東軍的不滿,他曾說:
日本人對中國人惡劣的態度,彷彿將他們視爲不同的人。對於這點我無法認同。
而杉原在中國東北的這段時期,曾與一名俄羅斯女子結婚,並且受洗爲東正教教徒,不過因妻子被認是蘇聯方的間諜,最終這段婚姻以離婚告終。回到日本後,他與朋友的妹妹幸子再婚,並且再度以外交官的身份前往歐洲。
杉原與朋友的妹妹幸子再婚,並以外交官的身份前往歐洲。 圖/截自杉原紀念館
▌「日本的辛德勒」:拯救猶太人
1939年,杉原開始了在考納斯的生活,同一年,德國入侵波蘭,爆發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大批的猶太難民想要逃離歐洲,包括杉原所在駐的立陶宛。
在後來杉原的紀錄片與電影中,都曾描述這樣的場景:1940年7月,那原本是杉原日常生活中再平凡不過的一天,沒想到當杉原一看窗外,發現日本大使館外來了一大羣猶太人,擠在欄杆的另一頭,臉上淨是驚恐的表情。杉原與當中的猶太人代表談話之後,才得知他們爲了躲避納粹的追捕,想要取得日本的過境簽證以逃離歐洲。
不過日本政府規定,若有外國人想要取得過境簽證,必須要有一定的財務證明。但顯然這些難民並沒有滿足這項先決條件。
在與猶太難民商談完之後,杉原向日本外務省詢問發行簽證的事宜,不意外地被日本政府強硬拒絕,聲稱不能發行簽證給任何沒有達到條件的人。尤其日本與德國都是軸心國,擔心此舉會影響外交。因此儘管杉原再三地請求,日本政府的態度仍然非常強硬。
二戰爆發,許多立陶宛的猶太人爲求逃出歐洲,聚集在立陶宛的日本大使館外希望能領到「生命的簽證」。 圖/截自以色列猶太大屠殺紀念館
經過天人交戰後,杉原在家人的支持下,決定違背外務省的命令,開始發行簽證給猶太難民,據說他日以繼夜發放簽證。然而戰事越演越烈,就連立陶宛也將淪陷。杉原收到日本政府的異動命令,要求他離開立陶宛前往柏林。最後,當杉原在搭乘離開考納斯的火車時,仍繼續發行簽證。甚至還有幸存者說,杉原最後將印章丟下了火車,讓難民們再「自發簽證」以拯救更多性命。
有資料顯示,最後他一共發行了超過2,000張簽證,由於一張簽證能適用於一整個家庭,粗估杉原拯救了約6,000名猶太人,這個數字佔了當時立陶宛猶太人口的3分之1。其中,被稱爲「期貨之父」的里歐.梅拉梅德(Leo Melamed),當年也是靠着杉原所頒發的簽證,在逃往神戶後,才移民美國,有了之後傲人的成就。
戰爭結束後,由於日本戰敗,杉原與家人成爲蘇聯戰俘,在羅馬尼亞度過了一年,隨後返回日本。但杉原回國不久,便收到了外務省的退職令。日本政府的說法是,在戰後原本就因組織改組而有3分之1的外交官遭到退職,而杉原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最後杉原決定違背外務省的命令,開始大量發行簽證給猶太難民。圖爲1940年發出的簽證。 圖/維基共享
然而有其他說法顯示,日本政府是因爲杉原發放猶太人簽證,加上有傳聞杉原與猶太人有金錢上的交易,纔將他免職。當許多猶太人想取得杉原的聯繫方式時,日本外務省則不斷聲稱「日本外務省沒有杉原千畝這樣一個人」。
失去了外交官工作的杉原,在1960年代改至商社工作,並赴莫斯科,繼續發揮了他的語言專長。杉原退休後便定居於神奈川縣藤澤市,一直到1986年因病過世。在他過世前一年,以色列政府頒發了「國際義人」的獎項,杉原是唯一獲得此項殊榮的日本人。
雖有如此顯赫的名號,但杉原歸國後行事低調,直到許多以色列人來參加他的喪禮,他的鄰居們才知道原來他有這麼一段經歷。而在幾位支持杉原的後輩的努力下,日本政府終於在2000年,由時任外務大臣的河野洋平公開道歉,並且於外務省設立杉原的紀念碑,並在他的出生地岐阜縣建立了「杉原千畝紀念館」,才終於還他的名聲一個清白。
美國洛杉磯的寬容博物館也設置杉原千畝的紀念區,猶太大屠殺的倖存者與其影像合照。 圖/法新社
▌生命的簽證:當代日本杉原效應
儘管恢復了名譽,比起在國際上的知名度,起先杉原的事蹟並未在日本廣爲人知。最早的推手是其妻——幸子夫人——推出的傳記,讓更多人知道了這個故事。但杉原的故事廣爲人傳,要等到近年討論到戰爭記憶時,當時遠離亞洲戰場的杉原事蹟,才漸漸受到日本社會的重視。杉原拯救猶太人的清高形象,與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形象相當不同。
杉原最早於媒體上的曝光,是在他過世的3年前,於富士電視臺上的紀錄片《改變命運的一枚簽證——拯救4500名猶太人的日本人》(運命をわけた1枚のビザ―4500人のユダヤ人を救った日本人)與幸子夫人留下珍貴的影像。至1990年代,富士電視臺又推出一部電視電影《生命的簽證》(命のビザ),並由杉原遺孀幸子夫人撰寫劇本。這個題材也吸引了美國人,於1997年由日裔演員兼導演克里斯.塔西馬(Chris Tashima)改編,並且獲得奧斯卡最佳實景短片獎的榮譽。
雖然杉原遭外務省退職,但他依然受猶太人感懷。圖爲1969年杉原千畝與兒子杉原伸生拜訪以色列。 圖/維基共享
除了紀錄片之外,2005年讀賣電視臺拍攝了第一部以杉原爲主題的電視電影《日本的辛德勒-杉原千畝的故事 六千條人命的生命簽證》,由反町隆史主演,可謂當代日本首部以杉原爲主角的大衆文化作品。到了2015年,東寶映畫又推出了一部電影《杉原千畝》,副標題爲「一位改變世界的日本人」,並由重量級明星唐澤壽明與小雪主演,由於導演本身是在日本長大的美國人,讓這部電影又增添了更多話題性,上映2天便吸引了11萬人觀賞,創下日本國內電影的佳績。
杉原效應也席捲觀光業,不少電視臺節目與業者都特別報導,這2年岐阜縣高山市的外國觀光客大增,有「小京都」之稱的高山市,原本就受到許多外國遊客喜愛,其中以色列遊客的成長更爲驚人。2016年起,石川縣、福井縣以及岐阜縣三縣合作,推出了「杉原千畝路線」,參觀的景點包括人氣的金澤、白川鄉、飛驒高山等觀光景點之外,還會順道前往位於八百津盯的「杉原千畝紀念館」以及當時猶太難民於福井縣所登陸的敦賀港。
日本最大的旅行社JTB也參與了這場熱潮,除了提供相關的旅行團商品之外,碰巧的是,JTB在杉原的事蹟當中也沾了一些光。現今的JTB公司前身爲日本交通公社,創立於1912年,最先以招待前往日本旅遊的外國遊客爲主要業務,也營運了從海嵾威至敦賀的郵輪港線。當年拿到日本過境簽證的猶太人,在「美國猶太協會」的協助下,這些難民搭乘由日本交通公社所營運的郵輪「天草丸」,時任領航員的大迫辰雄亦曾經給予猶太難民不少協助。因而在今天JTB各大宣傳與公關場合時,也不忘宣揚杉原千畝以及大迫辰雄當年的事蹟。
以杉原爲主題的電影陸續推出,其中,2015年的《杉原千畝》上映2天便吸引了11萬人觀賞。 圖/電影《日本的辛德勒-杉原千畝的故事 六千條人命的生命簽證》及《杉原千畝》
JTB官方頻道製作的宣傳影片
JTB官方頻道製作的宣傳影片
這位曾經被自己政府屏棄的前外交官,在過世數十年後,卻以截然不同的形象出現在日本的大衆媒體間。甚至2017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日本國內委員會,還將「杉原清單」提交列入世界遺產的名單,儘管最後無緣錄取,也證明了杉原的事蹟在現今的日本備受重視。
只是,無論是日本民間還是政府在討論杉原千畝時,經常使用一種近於民族主義式或者「日本之光」的口吻,像是安倍首相所說的「跟他同樣作爲日本人,我感到無比驕傲」、或是類似「您知道嗎?有這麼一位偉大的日本人」這樣的口氣。杉原千畝被譽爲「日本的辛德勒」,但不少媒體都特別強調,杉原是基於「人道主義」而發放簽證,而非如辛德勒那般,某部分是爲了自己的商業利益。
杉原千畝這位當時反抗政府命令的外交官,在當今日本媒體與大衆文化的擡舉下,彷彿有些「造神」的意味。撇開杉原人道行義的本質,許多媒體的論述中也藏有玄機。比方說,當年猶太難民所登陸的敦賀市,最近也有新聞指出杉原救出「6,000人」的數字有誤差的可能性,實際上的數字可能只有3,000多。
杉原千畝這位當時反抗政府命令的外交官,在當今日本媒體與大衆文化的擡舉下,彷彿有些「造神」的意味。 圖/電影《杉原千畝》劇照
除此之外,其實拯救猶太人的日本人,不只有杉原千畝一人。
時任滿洲國陸軍將領的樋口季一郎也曾救助上萬名的猶太人,但他在歷史上卻完全不及杉原的知名度。 圖/維基共享
早在杉原事蹟的2年前,大量的猶太難民逃到蘇俄與滿洲國邊境,由於蘇俄拒絕頒發簽證,他們的希望於是落在滿洲國身上。時任滿洲國外交部的陸軍將領樋口季一郎也以人道爲由,救助了上萬名的猶太人——這個數字遠遠超越了杉原千畝,但樋口季一郎在歷史上卻完全不及杉原的知名度。
兩人的「差別待遇」很有可能來自於樋口季一郎作爲陸軍以及滿洲國將領的尷尬背景,相較之下,遠在歐洲戰場的杉原更可與日本不堪的帝國主義切割。
在這個民族主義高漲的年代,儘管杉原千畝尚未被神化爲「國民英雄」,但在日本人的「戰爭記憶」中,確實增添了不同的面相。過去論及日本的戰爭經驗,淨是南京大屠殺、慰安婦爭議等負面議題,杉原千畝作爲違反日本政府命令、拯救猶太人的救星形象,恰恰成爲鮮明的對比。
不過即使如此,杉原因違抗日本政府命令而成名,也在日本國內引起少數極右派的批評,反對塑造他正面的形象。他們主張當時的日本政府並沒有指示不能發籤證給猶太人,也認爲杉原並非因發行簽證而遭到外務省免職。
這一股「杉原效應」,究竟是增強人道主義的關懷,還是變相成爲另一種民族主義的種子,只能取決於個人如何看待這段真實的歷史了。
這一股「杉原效應」,究竟是增強人道主義的關懷,還是變相成爲另一種民族主義的種子?圖爲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的杉原櫻花公園。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