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愛園林,如此愛自然
展覽海報局部 圖源/故宮博物院 明文徵明《東園圖卷》局部絹本設色 北宋趙佶《祥龍石圖卷》絹本 法國克勞德·莫奈《睡蓮》1906年 法國佚名《水劇場》布面油畫 展覽現場
◎王建南
展覽:樂林泉——中外園林文化展
展期:2025年4月1日至6月29日
地點:故宮博物院午門展廳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此句出自明代劇作家湯顯祖寫的崑曲《牡丹亭》中“驚夢”一折。在西府海棠盛放的時節,故宮博物院午門展廳舉辦了“樂林泉——中外園林文化展”,展覽匯聚了來自國內外衆多重要文博機構的200餘件(套)展品,來故宮踏春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文人雅園,成就無數精彩書畫◆
展覽以“園林雅事”爲敘事焦點,因此定名爲“樂林泉”。這三個字取自乾隆在李世倬所作《皋塗精舍圖》軸上方詩塘中的親筆題字。“林泉”是中國古人對自然山水之美的詩意性概括,而將自己置身於林泉時的心情總結爲一個“樂”,並由此對棲居生活展開了千年的追求。
“樂林泉”這個概念的產生與浙江紹興西郊的蘭亭景區息息相關。曾經越王的蘭渚之地,曲水蜿蜒,那場1600餘年前的蘭亭雅集,在中國文人心中投下永恆的漣漪。
因此,第一件展品是原清宮收藏的紙本墨拓行書《蘭亭八柱帖冊》。傳聞東晉王羲之手書《蘭亭序》被唐太宗殉葬昭陵,世人從此不見真跡。然其化身爲千萬傳本,因後人追摹而廣播天下。傳本分墨跡本和拓本兩大類,墨跡本不易保存,且數量極爲有限,於是刻石(木)捶拓的刻本法帖成爲歷代書法愛好者傳承的主流。
清代的康熙、雍正、乾隆,祖孫三代皆仰慕王羲之書法,不僅到訪紹興古蘭亭,還在皇家園林中建造了流杯亭。雍正建在圓明園中的亭子後經乾隆改造,於亭之八根石柱分別摹刻《蘭亭》八種,傳拓裝裱爲八冊,即《蘭亭八柱帖》冊。咸豐朝時,圓明園被焚,蘭亭八柱幸未被毀,今存北京中山公園。
晚明董其昌所臨《蘭亭詩卷》接隨其後。王羲之於晉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三日會稽山陰之蘭亭舉辦雅集,文人雅士作詩多首,合稱“蘭亭詩”,名傳千古。唐朝柳公權書錄蘭亭詩於長卷之上,董其昌64歲時復臨得此卷。本卷原被分割爲兩卷,陸續歸入清內府後合裱,後刻入蘭亭八柱。晉人的詩句,唐人的抄錄,明人的臨寫,清人的復拓,這一條清晰的文脈傳承千年。
有書法必有圖繪,歷代藝術家所創作的《蘭亭雅集圖》蔚爲大觀,展覽挑選了晚明畫家蘇州人尤求的《修禊圖》長卷,將想象中的東晉文士們曲水流觴、互爲唱和的情景以高超的白描手法展現 出來。尤求以線條見長,其筆法婉轉而富於彈性,人物刻畫灑脫。
衆所周知,繪畫史上的白描聖手爲北宋的李公麟,他開創了“西園雅集圖”這一題材,歷代畫家又有無數跟進。明末人物畫大師陳洪綬於1652年繪製的《西園雅集圖》從李公麟的白描手法拓展而來,結合自己的誇張變形手法,再加入淺淡的設色,成爲這一類雅集圖中的典範之作。可惜,此時的陳洪綬已病入膏肓,只完成了畫稿,設色不及五分之一便撒手人寰。70多年後,清代中期的畫家華嵒有幸見到此未竟之傑作,遂補筆完成。
西園雅集源自宋人對蘭亭雅集的追慕。北宋時期的蘇軾、李公麟、黃庭堅、米芾等人常在駙馬都尉王詵於汴京城中的宅邸“西園”聚會,其間烹茶煮酒,寫字畫畫,談佛論道,吟詠酬唱,好不快活。傳爲由米芾所作《西園雅集圖記》的結尾寫道:“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嫋,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於此。”這一由宋人創意的題材與晉人的蘭亭雅集一道,成爲文人生活的理想典範,被後人反覆描摹。《臨米芾西園雅集圖記》爲乾隆朝的重要詞臣樑詩正所書,通篇筆法細挺,結體瘦勁,章法舒朗。乾隆帝在卷前題寫了引首“亦足彷彿”,他本人也有臨繪李公麟的《西園雅集圖》留存。
宋人創造了自己雅集模式,元代文人怎能落後。西雁翅樓第一展廳中擺放的造雲石便是鐵證。此石系靈璧石,取《水經注》中“造雲璧立”句命名,“造雲”二字刻於石額間,爲元末書法家楊維楨手筆。
造雲石之所以出名,皆因“玉山雅集”。它的開創者是江蘇崑山人顧瑛。他以江浙鉅富的身份,投入大半生的精力從事雅集活動。元至正八年(1348年),顧瑛在崑山借山勢造園。因崑山出昆石,昆石如玉,故得名“玉山草堂”。顧瑛發起“玉山雅集”,其活動時間長達33年,舉行雅集182次之多。參加者幾乎囊括了元代後期江南所有的知名人士,如王冕、柯九思、黃公望、楊維楨、倪瓚等等,都曾是玉山草堂的座上賓。
玉山草堂毀於元明更迭的戰亂之中。今人只能從這塊遺存的造雲石題刻上,遙想當年的雅集盛況。石上共有八處題刻,記述了1350年秋以賞石爲主題的玉山雅集盛事及明代流傳經歷,現陳設於紫禁城內撫辰殿後惠風亭西北隅。
握住雅集接力棒的是明代中期的蘇州文人圈。絹本設色的《東園圖卷》爲61歲的文徵明所繪。圖中出現的東園是明代南京重要的私家園林。該園本爲明太祖賜開國功臣徐達宅邸旁的一處小園,明中期由其後裔翻新擴建,因與當時另一座名園“瞻園”東西相望,故稱“東園”。本圖款署“嘉靖庚寅秋,徵明制”,引首爲明代書法家徐霖書“東園雅集”。
至清代,雅集繁盛,但其中最爲獨特的是大文豪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想象出來的那座大觀園。在第三十七回和第三十八回中,他以天才的文筆,生動地演繹了寶玉、黛玉、寶釵等人結社吟詩、賈母與衆人蔘加螃蟹宴、黛玉在詩酒文會上奪魁等各色雅集情景。展廳中以一件尺幅巨大的清代佚名紙本設色《大觀園圖》加以再現。
第三展廳出現了兩幅來自芝加哥藝術博物館收藏的《睡蓮》,爲大名鼎鼎的莫奈所繪,引來觀衆駐足拍照。1893年,莫奈開始進一步改造距巴黎40公里的吉維尼小鎮上的家。他將一片沼澤地改造成池塘,其上修建了一座日式木橋,漆成綠色。他在園中遍植本土與異域植物,紫藤垂墜拱橋,靜謐的水面上盛開着睡蓮,垂柳和鳶尾掩映池畔,這些景緻成爲他後半生創作的核心主題,展現了他對光影、色彩獨特理解,並以此探索水下倒影變幻莫測的色彩及由此產生的深邃空間。
誕生一系列迷人睡蓮圖的莫奈花園,是這位印象派大師留給後人的另一件珍寶。他窮盡後半生中的30年時光,自造了這座園林。他在此畫畫、散步、會友、發呆,也在此告別整個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講,19世紀末的莫奈與15世紀明代蘇州城裡的那一批才華橫溢的文人們,保有同樣的生活狀態與情致。
配合雅集主題的各種文物被策展人安排在這些書畫作品的附近展出,並特製了一條曲形的展臺,以營造麴水流觴的意境。
◆皇家園林,精緻貴氣集於一堂◆
宮牆外的文人雅集如此熱鬧,招來宮牆內帝王羨慕的目光。第二展廳中最引人注目的兩件重要書畫作品,從不同角度刻畫出皇家借園林拓展的雅緻生活氣氛。
宋徽宗的絹本設色《祥龍石圖》極少露面,此次展覽露面也只有一個月的展期。卷首立有一塊扭曲的太湖石,畫家以墨筆層層渲染出太湖石的坑眼,結構分明,筆墨細膩入微,極其工整精雅,極可能是寫生之作。此石宛如一條扭動身姿的蛟龍,其形貌符合古人賞評奇石的五個條件:瘦、漏、皺、透、醜。細看石上部靠右,有楷書“祥龍”二字隱現。石頂端生有異草幾株,有專家認爲是瑞香、黃楊和石菖蒲。
宋徽宗迷信道教,重視各種祥瑞徵兆的出現,均視爲大宋國運之祥兆。他還在各種場合利用各種手段努力營造這種氣氛,並告知天下,以安撫民心,塑造自我形象。他的《瑞鶴圖》便是最突出的一例,與《祥龍石圖》可謂珠聯璧合。難怪他圖繪奇石異草,並在題跋中贊之“挺然爲瑞”。
民間都知道徽宗特別迷戀太湖石,這在《水滸傳》中多有體現。這位北宋的第八位皇帝爲了加大采運力度,特設蘇杭應奉局,專門在太湖周圍開挖湖石。由於上面催得急,監工們也顧不上石工們因長期浸泡水裡挖石而導致的肢體皮膚潰爛慘狀,運送巨石的過程更是勞民傷財。
根據當時的記錄,徽宗會根據一些湖石的形狀封其爲“盤固侯”“蹲螭坐獅”“金鰲玉龜”等吉祥名號,畫中的“祥龍石”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塊。在灌滿了道教神仙思想的宋徽宗看來,描繪祥瑞之物的繪畫活動不再是單純的藝術創作,而具有某種政治上的寓意。
《祥龍石圖》被大多數專家鑑定爲宋徽宗的真跡。除了圖,左側還有他大段的瘦金書詩題,並落款“御製御畫並書”“天下一人”畫押及朱印“御書”和雙龍御璽。
如果說《祥龍石圖》折射出御花園中華貴精緻的一角,《萬鬆金闕圖》則展現了皇家園林在縱覽之下的氣派。此圖爲南宋皇族畫家趙伯驌所繪絹本設色青綠山水。儘管該圖無作者款印,但後紙有元代藝壇領軍人物趙孟頫跋,稱之爲趙伯驌真筆。圖畫臨安(今杭州)的萬松嶺一帶,西起湖岸,東抵江干。南宋時,這裡曾是皇城根,古道濃蔭。《萬鬆金闕圖》的出現是一個信號,標誌着宋代山水畫的表現對象由北方雄渾的山川移至江南的青山綠水。
起伏層疊的峰岡構成了畫面主體,或遠或近,或平或險,皆鬱鬱蔥蔥。開卷海天杳渺,月明霞青,高鬆數株挺拔而立,羣鶴翔集。坡岸延伸至海中的礁石嶙峋黝
黑,海浪平靜起伏。坡岸上綠草成茵,繞過鬆樹後的一片桃林,幾處“金闕”建築露出頂部。再往下是三株大松樹,其後有一行白鷺沖天而起,幾隻山鵲則飛鳴橋頭。此卷最突出的技法在於松樹與山巒表現形式,以色點統合調度。
清代的大收藏家安岐曾評此技法爲:“萬鬆用淺綠橫掃,又以橫豎苔點積成山頭雲氣,復加花青,運墨點染以分遠近明晦,其法大似北苑、元暉一派。山坳曲徑以泥金渲暈,更爲新奇。”說其山勢採用了點面結合的方法,是“米家點”的色彩巧用。其氣韻若五代的董源,一派江南。畫中多處使用的泥金,與卷首的雲霞和平靜的海浪,構成一種大氣象,既貴氣,又堂皇。
◆異域園景,截然不同的審美思路◆
本展中,與中國園林藝術構成對話的一大重點是歐洲古典園林,其中又以法國的宮廷園林展示爲核心。來自凡爾賽宮和特里亞農宮國家博物館收藏的油畫和雕塑及擺件組成了這一展陳序列,尤爲突出。
布面油畫《從軍械廣場鳥瞰凡爾賽宮》的時代背景是17世紀的路易十四正處於權勢頂峰,其“太陽王”形象在建築、園林、藝術與儀式的交相輝映中被無限放大。凡爾賽宮更成爲他的恢弘舞臺,其建築軸線就像畫中描繪的那樣,向花園邊緣乃至王國最遙遠的角落輻射,象徵着他的影響力。
法式園林的佈置處處有古希臘的影子。《恩克拉多斯叢林園》中心繪有一個大噴泉,其上躺坐的人物爲希臘神話中泰坦神族的恩克拉多斯。相傳他在與宙斯及奧林匹斯衆神的戰鬥中落敗,身體被壓於岩石之下,掙扎不休。此座噴泉以此爲設計靈感。恩克拉多斯塑像口中噴涌的水柱高達23米,象徵着不滅的反抗之心,在凡爾賽宮的音樂噴泉表演期間尤爲引人注目。
《水劇場》繪於18世紀上半葉,圖中的園林設置可見古希臘露天劇場的影響。在水劇場叢林園內,下部是廣場,通過臺階將場地分爲供觀衆就座的圓形劇場和供演員表演的舞臺,規整巧妙的自然景觀彷彿舞臺佈景。上部是呈放射狀的三條林蔭道,三條階梯形的跌水也呈三岔式分佈,其上飾有噴泉。這樣,富有韻律感的流水聲與舞臺表演相映成趣。
《沼澤叢林園》所描繪的園區是凡爾賽宮早期園林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主景模仿自然池塘,中央矗立着一株由青銅與錫打造的大樹雕塑,樹枝末端噴涌的水柱宛如繁茂的枝葉垂落池中。兩側的蘆葦叢中也有水柱噴出,與自然樹籬和大樹雕塑相互輝映,水聲潺潺,營造出舞臺般的夢幻景觀。
毫無疑問,本展立足中國古典園林藝術,同時兼顧全球園林文化,力圖展開一場跨越時空的園林藝術對話。
人類始於大自然,經過上萬年的努力,最終把自己圈養在了高樓林立的城市中。各式各樣的公立公園和私人庭院,成爲提醒人類不要脫離大自然母體的重要場域。古今中外的那些優秀的造園家,竭盡才華,用盡心力,爲人們營造了一座座園林。它們有許多因戰亂而遭毀滅,也有許多被挪用,被廢棄,被遺忘,然而,仍有大量的園林被保存下來,成爲人類嚮往棲居生活的心靈窗口與通往大自然的驛站。
本版攝影/王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