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的痛苦,不能只靠吼

◎王津京

今年是契訶夫逝世120週年。他的戲劇作品之難排是人所共知的,缺少激烈的衝突,又有大量的獨白,如果沒有精心設計的表現方式,很容易流於平淡。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現實主義風格被普遍認可之後,隨着戲劇觀念的變革,越來越多的非現實手法出現在契訶夫的作品中。近年來,中國觀衆陸續看到了俄羅斯、立陶宛、格魯吉亞等國的劇團排演的契訶夫名劇。北京人藝也排演過《海鷗》《萬尼亞舅舅》等劇,林兆華20多年前創作過《三姐妹·等待戈多》,其實驗性手法曾引發熱烈討論。

《三姐妹》的故事和經典臺詞,很多人都耳熟能詳。而由國家話劇院出品、10月26日至30日在國話先鋒智慧劇場上演的改編版本,卻讓對名著的魅力有所期待的觀衆感到不知所措。但不得不承認,這個《三姐妹》,確實不沉悶。

孤立的情緒爆發

灰牆灰磚地,兩把椅子,一個小池塘,精簡又便於創造意境,這種簡潔的舞美設計在《三姐妹》的演出史上已不鮮見。看到這種舞臺環境,已經能預想到會發生獨白式、朗誦式、嘶吼式的語言表演。但還是會好奇,劇本中那些微妙的心事、複雜的情緒將如何被演繹?這種好奇甚至持續到了終場,因爲直到最後,觀衆也沒有等到屬於“三姐妹”的複雜心境的充分展現。

開場下起雨,悽悽冷冷的氛圍中,所有人物舉傘出場。面光給了前排歪坐的穿白裙的伊蓮娜,着藍裙的奧爾加對着虛空開始講話,圖森巴赫說出他向伊蓮娜的表白,索列寧不時大聲地呼喚伊蓮娜,而伊蓮娜顯然誰都不愛。這樣的開場,似乎是將伊蓮娜面臨的三角關係當做主線。

揮別了人們印象中那一團愁悶的生活氣息,編劇精準地撈出了人們最有印象的臺詞和劇情:奧爾加對變老的嘆息,瑪莎的橡樹上的金鎖鏈,伊蓮娜對工作的憧憬,圖森巴赫的肺腑之言,索列寧的詩句,瑪莎與威爾士寧的悄悄話……每段都以1.5倍速重複兩三遍,讓你輕鬆獲得《三姐妹》的重要信息。

在三姐妹憧憬莫斯科時,背景投影不時出現超級瑪麗式的遊戲畫面,NPC(非玩家角色)形象的三姐妹做着奔跑的動作,卻幾乎沒有向前移動——沒有怪物,沒有障礙,這只是一個不停向前奔跑的遊戲。這個幽默的安排並沒有引來笑聲,觀衆忙於跟上演員的節奏,一個不留神,下一個人物的情緒爆發又來了。

改編者用重複、跳繩、扔飛盤、奔跑、嘶吼、拉扯等片段式的、似曾相識的表現手法,打碎了生活的線條,將人物情緒爆發的時刻孤立出來,向觀衆一個個投擲過去。但沒有生活的氛圍,沒有那些停頓、沉默,演員就像穿着角色衣服的工具人,他們用盡力氣奔跑喊叫,將對生活和他人的怨氣無限放大,讓人想起上世紀90年代的先鋒小劇場作品。但《三姐妹》的愛而不得或求而無望,不是純粹的個人情感或對社會不公的怨憤,而是一種屬於知識分子的十分複雜的心境。

我們也曾經看到,俄羅斯導演尤里·布圖索夫和去世不久的著名導演圖米納斯都在排演《三姐妹》時使用了非現實手法。同樣是簡潔的舞臺,同樣是無交流感的對話,以及使用一些象徵性道具,但他們並沒有改變這部戲的基本氣質,那些非現實的肢體動作和象徵場面是從生活溢出的幻境,富有詩意和美感。而此次排演的《三姐妹》顯然受到了這些演出風格的影響,但演員的情緒表現太過強烈,多少失去了對人物精神世界的探索深度和層次感。

或可知的新生活

我們能感到,突出積極意義是這版改編最主要的表達歸宿。威爾士寧的高談闊論貫穿始終,那一番人類生活將陷入詭異的循環,以及三姐妹的命運將不斷重演的言說,成爲全劇主題的基礎,在開始、中間和結尾出現了三次。在這樣的基礎上,全劇的敘事邏輯大概是這樣的:既然生活總是如此無意義地循環往復,而命運又總是令人不滿,那麼我們也只好接受,並且努力生活下去,即使不知道生活的意義,也要希冀着幸福。

這似乎就是《三姐妹》的主要意義,顯然改編者通過不斷重複強調重點臺詞,已經很清晰地傳達給觀衆。但三姐妹的愁悶痛苦又是什麼?爲什麼不把三姐妹的痛苦也重複幾遍?情路不順,工作無趣,那只是普通人的煩惱,而三姐妹作爲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她們最不能忍受的是庸俗,而庸俗的代表就是她們的嫂子娜塔莎,以及被她拉向庸俗一邊的哥哥安德烈。爭房間不止是對她們的居住環境的侵佔,更是庸俗文化壓倒精英文化的標誌,但改編者沒有在這方面做文章,只有安德烈和娜塔莎擺出的十幾個娃娃,代表着三姐妹將面臨的未來。

此版改編將原劇第二幕和第三幕大幅刪減,娜塔莎與三姐妹的矛盾、那個火災之後難熬的夜晚,都沒有充分展現,因爲這些與伊蓮娜和兩個追求者的情節無關,於是三姐妹的痛苦只能表現在她們的喊叫中。瑪莎與威爾士寧的情感關係、伊蓮娜對工作的不滿和對追求者的厭倦都還是具體的,但削弱了娜塔莎,奧爾加的部分也無法呈現。於是奧爾加除了報告她的升職,也只能在最後作爲大姐帶着妹妹們發起新生活宣言。我們發現,奧爾加成爲校長,伊蓮娜也要去教書,還有那個被刪掉的角色、少尉洛迭做了體育老師。他們的新生活是教育事業,是要培養新人去對抗庸俗和沉淪。如此,新生活也並不是完全不可知吧。

演員造型的聯想

三姐妹的衣着在劇本中已經寫明,在各種風格的演出中也基本遵循了白裙伊蓮娜和黑裙瑪莎的設定,奧爾加一般是代表成熟或略顯老氣的顏色。此版的三姐妹也是傳統顏色搭配:伊蓮娜的白紗蓬蓬裙洋溢着青春,瑪莎的黑裙不太像已婚女子,奧爾加的藍裙十分優雅。飾演安德烈的演員長着一張娃娃臉,淺色夾克配運動裝和鴨舌帽,一副大學生模樣,感覺隨時要跳起街舞——他還真跳了,範偉式大跳着奔向他的愛人娜塔莎。那一場熱戀戲是可愛的,娜塔莎五顏六色的衣服與三姐妹的純色比起來,盡顯庸俗。庫列根準確地傳遞了一種土氣,威爾士寧是酷帥的,圖森巴赫是英俊的,雖然與原劇有一點區別,但影響不大,伊蓮娜不愛圖森巴赫也不一定只是因爲外表。索列寧的氣質有點令人生畏,強勢而粗魯,卻不時吟着詩句,確實是令人不快的人物。

現在回想起這一羣人以及整個演出,其中對生活的疑惑,對迴歸的嚮往,對未來的茫然——爲什麼奧爾加不結婚,爲什麼瑪莎對那麼深愛她的庫列根不屑一顧,爲什麼安德烈會愛上沒什麼文化的娜塔莎,爲什麼伊蓮娜對圖森巴赫的情話無動於衷?如果能把這些問題的內涵表達清楚,將三姐妹的痛苦賦予詩意,那麼無論音樂、肢體、歌唱還是道具的運用,都將有機會爲相應的意義表達提供優美的形式。我們將看到一場多麼熨帖而悽美的《三姐妹》啊!至於力量,從苦難歲月中走過來的中國文藝是從不缺少的,而這部作品提供的,不應當僅僅是一個力量的釋放機會,更應當是沉思與昇華的創造機會。我們期待更有詩意、更耐人尋味的中國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