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FC Outlook 2025|專訪思睿集團首席經濟學家洪灝:人民幣匯率升值將極大提升內需,政府部門應該帶頭消費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 張偉澤 香港報道
“中國經濟目前面臨最重要的問題仍然是房地產市場的挑戰。如果房地產市場不企穩,那麼這個週期就很難重新修復。”思睿集團首席經濟學家洪灝在專訪中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表示。
洪灝指出,目前中國的城鎮化率約爲60%,但實際在城市居住的人口比例要遠高於這個數字,因此房地產市場繼續發展的空間有限。上一個房地產週期已經將居民的購買力透支,因此目前居民家庭的槓桿承受能力很弱,中國房地產市場也不能像此前一樣,通過居民部門加槓桿來幫助房地產去庫存,從而帶動整個信貸週期重新擴張。
洪灝進一步表示,在這個週期中,中國房地產市場需要找到另一條路徑,例如通過公共部門收購存量房。這些存量房可以用以改造成經濟適用房、廉租房等社會保障設施,讓房子能夠適得其所,發揮政策效應。中國房地產市場如果庫存能夠得到如期清理的話,將能夠重新煥發活力。
對於中國目前面臨的低通脹壓力,洪灝認爲在房地產這一經濟增長引擎熄火之後,想要維持中國經濟增長速度,短期只能通過投資和出口拉動,這是目前的不情之選。但另一方面,投資勢必導致產能進一步過剩,因此價格壓力在這兩年就特別突出。
洪灝認爲,想要解決低通脹的問題,需要調整產能和擴大內需同步進行。對於提振內需,可以採用提高社會福利的方式,包括提高最低工資、減稅等舉措,但最重要的是需要調整人民幣匯率水平。人民幣匯率長期被低估,中國作爲出口大國,這意味着中國家庭在補貼海外消費。如果人民幣匯率能夠升值,對於內需將會有巨大幫助,中國的資產價格將會重估。
而對於短期中國消費刺激,洪灝認爲,消費在GDP中所佔比重較低是中國長期存在的問題,這一現象的背後反映出了深層次的社會文化因素。但對於短期內經濟面臨的壓力,更重要的是提高政府公共部門的支出。如果政府公共部門支出擴大,中央政府資產負債表擴張,將能夠爲更好地推動中國經濟走出週期底部。
本輪房地產週期與此前不同
《21世紀》:當前中國經濟正面臨一些短期和週期性的影響因素,你認爲中國經濟目前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是什麼?
洪灝:我認爲最重要的問題依然是房地產。當然,人口問題也不可忽視,但它是一個長期因素,並不能通過一兩年的政策調整迅速改善。因爲人口週期長達60到80年,即使我們短期內緊急調整政策來鼓勵結婚和生育,生育率也很難立即出現顯著改變。
一般來說,房地產的週期大概是3到4年。到了大概2023年左右,其實我們應該會看到經濟的房地產週期的修復。但從2023年至今,我們經歷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漫長築底階段。今年房地產的銷量預計在8萬億元至9萬億元左右,而在高峰時期,我們的銷量曾高達17萬億元至18萬億元,現在的銷量相比高峰時期已經減少大半。儘管房地產在當前經濟中的重要性已經有所下降,但它仍然是中國經濟中佔比最大的板塊之一。如果房地產市場不能企穩,整個經濟週期將難以得到有效修復。
《21世紀》:從2024年的9-10月開始,樓市無論銷量還是價格都有所回升。你認爲房地產市場何時能夠真正觸底反彈?在你看來,未來房地產領域可能還會出臺哪些政策?
洪灝:這確實是我們一直以來的固有思路,總覺得政策已經出得差不多了,房地產市場就會得到修復。但很明顯,這一輪房地產週期與以往截然不同。今年放開限購的時候,我們還是秉持着老一套的思維,擔心一放開限購,房價就會飆升。
我覺得這種擔憂有些奇怪。城鎮化率現在已經達到了60%,也就是說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城市裡,或者擁有城市戶口。但實際上,城市裡的人口比例可能更高。我認爲,當前的城鎮化率並不能真實反映中國的實際城鎮化狀況。實際居住在城市的人口數量遠高於城鎮化率的統計數字。這也衍生出了一系列問題,比如農民工子女的教育問題、農民工的社會福利和醫療保障問題等。如果不是因爲有那麼多非城市戶口的人口居住在城裡,這些問題又怎會如此突出呢?因此,我認爲城鎮化進程還將繼續。當然,農村戶籍轉爲城市戶籍,對流動人口的保障會更加完善,但也會給城市帶來一定的負擔。
至於房價何時見底,一般來說,價格的調整是市場供需雙方達成交易時釋放的信號。目前中國房價調整僅下跌了25%,還有調整空間。 從價格角度來看,我認爲很難斷定房地產市場已經觸底。
再來看我們當前的房屋買賣速度,市場的存貨量足夠銷售兩年多到三年,再加上在建的庫存等,這些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消化。如果想要去除目前的房地產庫存,僅僅放開限購政策是遠遠不夠的。居民家庭的槓桿承受能力已經很弱了,很難再像以前那樣通過居民部門加槓桿、去庫存來推動信貸週期的重新擴張。
我認爲,中國經濟需要走另外一條路,那就是利用公共部門的基金進行收儲。將存量房改造爲廉租房等福利設施,讓政策適得其所,發揮政策效應。如果庫存能夠得到及時清理,那麼房地產市場將會重新煥發活力。我們在上一個房地產週期中已經透支了未來很多年的購買力。因此,我們需要重新思考如何面對當前的房地產問題。
內外兼顧應對低通脹壓力
《21世紀》:近期,中國也面臨着價格壓力。要打破低通脹的局面,我們應該從哪個環節入手,是供應端還是需求端?
洪灝:兩方面都需要考慮。上游的低通脹壓力已經持續了兩年多,生產者物價指數(PPI)在這段時間一直都是負值。不過,上游的情況可能沒有引起大家太多的關注,因爲它並不直接影響老百姓的消費籃子。但是,下游的低通脹壓力正在逐漸顯現。
在近幾年房地產遇到問題後,我們通過投資和出口來拉動經濟增長,這並沒有錯。然而,這種投資方式導致的產能過剩問題,使得價格壓力在近兩年顯得矛盾特別突出。如今,要解決這個問題,我認爲它不僅僅是一個內部問題,而是一個需要內外兼顧的問題。
我們的產能原本是通過出口來滿足海外需求的,甚至有些行業過半的產能都是爲了出口。現在要調整這些產能,讓它們去滿足內需,首先我們需要振興內需。很多人提出提高社會福利、提高最低工資、減稅等措施,這些都是非常有必要的。
但是,還有一個核心問題就是匯率的調整。我認爲人民幣匯率長期來說太便宜了。這對於一個出口強國來說,低匯率確實有利於出口。但作爲製造業大國,用便宜的匯率出口,相當於我們中國的家庭在補貼海外消費。
如果我們的匯率能夠升值,那麼對內需將會有巨大的幫助。不僅如此,匯率升值還會幫助美國和歐洲國家,使他們的貿易赤字更爲合理。
《21世紀》:短期來看,你如何看待人民幣在未來一年的走勢?前不久,潘行長在亞洲金融論壇上也提到了要維護人民幣匯率的穩定。你覺得央行對於人民幣匯率的干預可能會有怎樣的動作?
洪灝:我認爲央行現在已經在大力干預匯率了。目前人民幣匯率的中間價報價偏離市場價1000個基點。央行可以通過影響香港隔夜人民幣借貸利率,提高做空人民幣成本操作等措施守護人民幣匯率。
長期來看,我認爲人民幣匯率是偏低的。但短期內,壓力確實難以避免。自特朗普當選以來,美元的強勢顯而易見,這種強勢不僅體現在美元兌人民幣上,(美元)兌歐元、日元等也產生了顯著影響。相比之下,人民幣其實表現得相當堅挺。
公共部門支出帶動居民消費
《21世紀》:對於中國經濟,許多經濟學家都提出刺激消費將是明年工作的重點之一。你認爲,有哪些政策能夠更直接地影響到居民部門,從而提升居民的收入?
洪灝:如果只是減稅,可能效果不大。目前中國只有8000萬人在交稅,因此,如果只是給這部分人免稅,效果可能並不明顯。另一方面,如果這些人對未來預期沒有改變,則會選擇將省下的稅錢存起來而不是花掉。另外,雖然我們現在也有發放消費券的方式,但更多的是發放打折券的形式,這要求居民先消費才能得到好處,所以實際的作用有限。
考慮改革社會保障制度,但這些是長效機制,可能更適用於解決長期問題,而我們當前面臨的問題是消費不足。中國的消費在GDP中的比重長期以來都相對較低,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我們的文化現象和經濟發展模式。事實上,我們並不是現在纔不消費,而是長期以來都有這種傾向。
大家在談論消費時,往往只關注個人家庭的消費,其實政府纔是消費的主力。我認爲,最有效、最立竿見影的方法就是讓政府公共部門帶頭消費。無論是什麼形式的消費,都可以對經濟產生刺激作用,而且可能會更快、更明顯。
總之,我們需要看到政府公共部門的支出在擴大,政府的赤字在增加,中央政府的資產負債表在擴張。如果我們能看到這些跡象,那麼我們的經濟將更有希望順利走出築底階段,邁向復甦與增長。
讓市場發揮作用
《21世紀》:2024年,政府推出了許多刺激政策。但市場觀察發現,這些刺激政策的傳導效率和速度正在下降。你認爲其中的原因是什麼?
洪灝:我們看到央行的資產負債表在擴張,但新增信貸的增速卻在下降,這是歷史上第一次出現這麼大的分歧。這從數據上也側面說明,常規的貨幣政策效果與我們的預期完全不同,這就是流動性陷阱。
那麼,我們該如何改變這一現狀?剛纔我們提到,如果常規的貨幣政策不起作用,那麼財政政策就需要發力,政府應該帶頭消費。無論是股票市場、債券市場還是房地產市場,我們都希望它們能夠重新煥發活力。
具體來說,我認爲我們應該更多地讓市場發揮自身作用。比如,在市場進入調整期時,如果市場沒有陷入極度恐慌,導致價格完全偏離估值,那麼我們就應該讓市場自行進行價格調整,即讓市場的“供”“需”兩隻無形的手發揮作用,而不是通過行政手段去幹預。我相信當價格足夠便宜時,投資機會就會來臨,投資者自然會抓住這個機會。這樣做才能激發出市場的內在活力。
策劃:於曉娜
記者:張偉澤
監製:朱麗娜
編輯:和佳 朱麗娜
設計:林軍明
視頻製作:袁思傑
出品:南方財經全媒體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