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最網紅的街區,凌晨擠滿了“追劇”的年輕人
“中國只有一個城市,就是上海。”這個梗,在戲劇愛好者中流傳甚廣。
其實不只是戲劇演出,在ACG等泛娛樂文化圈子內都有類似表達,足見“魔都”上海的娛樂生活之豐富。
作爲近現代戲劇的發源地,上海更是有着豐厚的資源和羣衆基礎。海外戲劇入華,往往將上海作爲巡迴演出的首站甚至是唯一一站;上海幾十家大中型劇場每年上演的話劇、音樂劇以及歌舞劇,堪稱全國數量之最。
△大部分海外劇目巡演,通常將上海定爲中國首站。(圖/法語音樂劇《搖滾莫扎特》)
而近年來興起於老舊寫字樓、商場之間的小劇場集合,更是加深了滬外劇迷的羨慕嫉妒恨——“一天到晚就知道上海上海,上海到底有誰在啊(反正我不在)?!”
今年,上海市演出行業協會公佈了新一輪100家上海演藝新空間名單,新增了17個演藝新空間,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還得是黃浦區人民廣場一帶的“環人廣”(環人民廣場)小劇場集合。
△上海南京東路步行街夜景。(圖/圖蟲創意)
僅在去年,這裡就有兩個面積超過3000平方米的小劇場集合“星空間”落地,分別位於第一百貨商場和世茂廣場——南京路上的大型商業綜合體。加上前兩年已經形成規模和口碑效應的亞洲大廈和大世界演藝空間,“環人廣”小劇場宇宙已見雛形。
近幾年,這類沉浸式小劇場開始由上海擴散至其他城市,受到當地觀衆的歡迎。而上海演藝市場由於發展較早、模式相對成熟,因此,在普通觀衆眼中,這類“沉浸式小劇場”,也逐漸成爲了新的“上海特產”。
△滬上新特產“沉浸式小劇場”。(圖/亞華湖院線)
“韭菜大廈”:
豎直生長的“中國的外百老匯”
作爲“環人廣宇宙”的起點,位於漢口路上的亞洲大廈,無疑是一種精神地標。
在1.5公里長的漢口路上,它不是最高、最顯眼的建築。僅從外觀來看,這棟建於2007年的巴洛克風格的建築有些過時的老氣——土黃色的外立面配綠色玻璃,綠色的飄逸字體寫着:亞洲大廈。
但,這並不妨礙亞洲大廈成爲如今上海最炙手可熱的打卡地。
由於小劇場的運營方式承襲自美國外百老匯,因此,作爲國內小劇場業態源頭和代表的亞洲大廈,也成爲外界口中“中國的外百老匯”,只不過,在劇迷口中它還有一個更朗朗上口的別稱——“韭菜大廈”。
△被戲稱爲“一抹韭菜綠”的亞洲大廈。(圖/亞洲大廈官網)
不同於傳統中大型劇場,這類沉浸式小劇場的演出空間,通常在300—400平方米,每場可容納100人左右。而且,不同於觀衆席位於舞臺一側的“鏡框式舞臺”,小劇場的觀衆席通常分爲A、B、C不同區域,且座位距離表演區域很近。可以說,坐在不同的位置上都能收穫不同的觀劇體驗,這也讓“復刷”“多刷”在劇迷之中成爲一種普遍現象。
截至2024年,亞洲大廈裡共有19個演藝空間,提供了3248個座位,總演出面積達4700平方米,堪稱是一座“垂直生長”的劇院。
每到演出日的晚上,這裡總是人聲鼎沸:散場的觀衆陸續離開去周圍覓食,等待演員的劇迷久久不願散去。而路人在經歷了最初“哪個明星來了”的階段後,也開始對這些拎着行李箱專程來看戲的遊客習以爲常,“個麼九點多啦,散場了伐”。
△九江路663號。(圖/小紅書)
要說起來,這21層高的“韭菜大廈”,確實從建成之初就與戲劇演出有着不解之緣。它建立在有着百年曆史的劇場——人民大舞臺之上,這裡曾經是上海最早的京劇演出場地,新中國成立後經歷多次整修,後來以兩層高的劇場爲裙樓,在其上建起寫字樓。
運營初期,寫字樓與劇場的存在較爲割裂,在劇場樓上辦公的公司魚龍混雜,演藝公司並不是主流。而彼時在歐美日韓相繼興起的小劇場運動和沉浸式戲劇,尚未在國內形成氣候。
直到2016年,上海成爲風靡倫敦的大型沉浸式戲劇《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在亞洲的唯一一站,國內觀衆對於“沉浸式戲劇”才逐漸產生認知。
當時,這種不設固定座位的觀演模式頗爲新穎。《不眠之夜》的演出所在地、位於北京西路1031號的麥金農酒店,開始逐漸成爲網紅打卡點,看《不眠之夜》也逐漸成爲滬上文青“花束般的戀愛”的標配。
△看《不眠之夜》,滬上版“花束般的戀愛”標配。(圖/Sleep No More上海)
對於看多了傳統舞臺的觀衆來說,可以近距離觀察到演員的動態表現,無疑是一種獨特的吸引力。這種打破“第四堵牆”的表演,也給了國內戲劇人創作“沉浸式戲劇”的靈感。
2019年,在一系列有關“演藝新空間”政策的推動下,一些看起來不那麼“正式”的劇場開始誕生於室外廣場、大型商場、老廠房之中。
或許,正是得益於這些政策的扶持,上海的線下演出市場才能在疫情的衝擊下保存力量——當時,多數大中型劇場都有隔座要求,但新興的演藝空間沒有此類要求,這讓深受上座率困擾的戲劇從業者,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2020年,在劇院經營方“亞華湖”和戲劇廠牌“一臺好戲”的共同推動下,亞洲大廈的首個演藝空間“星空間1號”開業,沉浸式小劇場音樂劇《阿波羅尼亞》(劇友暱稱爲“小酒館”)在此正式開演。
△第一部小劇場音樂劇《阿波羅尼亞》,目前已經累計演出過千場。(圖/一臺好戲)
這部改編自韓國音樂劇的作品,講述了意大利黑手黨成員間的愛恨情仇,在亞洲大廈上演之後很快躥紅,在社交媒體上掀起了熱潮。一張“小酒館”門票,甚至一度成爲“比滬牌還搶手”的存在。
愷欣是上海沉浸式小劇場的第一批嚐鮮者。她回憶起自己第一次看“小酒館”時的驚喜——整個劇場300平方米的空間,被佈置成美國禁酒令時代的街頭酒館,根據票價分爲吧檯、卡座、酒箱等不同區域。
她買的座位位於吧檯,售價380元,是當時最高一檔的票價,演員就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表演:“演員揮舞的拳頭,像是隨時要砸在我臉上。”隨演出票附贈的還有一杯不算濃烈的雞尾酒,可以邊看邊喝。
△“邊看戲,邊喝酒”,對習慣了傳統觀演規則的觀衆而言十分新奇。(圖/受訪者提供)
“入滬連打”,
養活了多少劇場打工人
可以說,《阿波羅尼亞》的誕生和走紅,直接催生了滬上小劇場的發展。
在此之後,一臺好戲又推出了該作“前傳”《桑塔露琪亞》(劇友暱稱爲“小賭場”),在豐富了故事背景的同時,也讓小劇場音樂劇走入了新的篇章。
從一枝獨秀的亞洲大廈“星空間1號”到如今,在“環人廣”一帶,已經有四座垂直落地的“星空間”小劇場集合。
△位於上海大世界的“演藝新空間”。(圖/IC photo)
2021年,星空間在距離亞洲大廈800米開外的“上海大世界”開設二期項目。這座被譽爲“遠東第一遊樂場”的百年建築,在民國時期上演過地方戲曲和魔術雜技,也是90後一代上海人童年記憶中的照“哈哈鏡”的地方。
如今,這裡也承載起“小劇場”這一新鮮事物,並誕生出第一部“出海”的原創音樂劇《翻國王棋》。
△《翻國王棋》走出海外。(圖/海外社交平臺)
而到了今年,隨着第一百貨和世茂廣場的星空間相繼落成,一系列“入滬連打”——來到上海專程連刷若干場小劇場演出——的行爲也開始在社交媒體上興起。
相比中大型劇場演出來說,這類小劇場駐演時間較長,通常在半年以上,且集中於上海熱門旅遊地點,既提高了路人羣體走進劇場的概率,也讓來自全國各地的戲劇愛好者可以實現“特種兵”式觀劇。他們可以利用週末或者小長假的兩三天時間,在人民廣場的幾棟建築裡穿行,連看多場,曬出票根,看起來頗爲壯觀。
△“入滬連打”,已經成爲滬外戲劇愛好者的“聖地巡禮”。(圖/小紅書)
來自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發布的數據顯示,2023年,我國小劇場、演藝新空間的演出場次達18.69萬場,票房收入48.03億元,觀演人數2442.40萬人次。與2019年相比,此類演出的場次和票房收入呈現出超四倍的增長。種種數據表明,小劇場演出,已經成爲一種新的上海特產。
行業的高速發展,同時也爲年輕的戲劇人帶來了更多機會。
00後男孩鄒明,是活躍在上海小劇場的一名音樂劇演員。滿打滿算,他才畢業一年多,但已經參演過七部音樂劇作品,其中小劇場作品佔多數。
這多虧了他畢業時,選擇了留在上海。鄒明告訴我們,當時他一度想要回老家發展,因爲當時正好他的大學導師有一部新戲在他老家所在的城市上演。但在對比過兩個城市的行業現狀後,他還是決定留在上海,因爲“演戲的機會也比較多”。
2022年,彼時還在讀大三的他承接了自己第一場商演,那是一部本該在中劇場演出的音樂劇,“只有21天,排練完就直接要演”。爲了趕上排練,他每天從學校所在的松江區搭乘地鐵,通勤4小時。劇組每個人都付出了極大的心血,但因爲疫情的原因,最終,這部劇並沒能如期上演,“挺可惜的”。
因此,十個月之後,已經完成畢業演出的鄒明,果斷選擇了小劇場演出。對他來說,這是進入行業的最佳途徑。
今年剛剛升入大四的欒靖宇也有類似感受。最近,他剛剛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場小劇場作品首演,也是他職業生涯中的第一次商業演出。
他還記得,自己三年前剛剛進入戲劇學院讀書時,小劇場還方興未艾。但對於他們這些即將進入演出行業的“預備人員”來說,這種新型的演出方式足以令他們歡欣。學校內外,也有一些公衆號平臺開始頻繁發佈相關的招募信息,這意味着他們這批新人演員,在未來就業時,會多出許多選擇。
△演出排練中的欒靖宇。(圖/受訪者提供)
儘管小劇場的沉浸式舞臺,在一定程度上減弱了戲劇的“莊嚴感”,但站在舞臺之上,對於22歲的欒靖宇來說還是無比新鮮的:“有些興奮和激動,甚至有點不知所措” 。不得不承認,滬上小劇場給演出行業帶來了久違的小陽春。作爲行業新人,他們也不敢懈怠。
人廣“百年老街”,只是表面老
而對於更資深的從業者來說,小劇場意味着更輕的工作方式。
有充足舞臺經驗的演員甚至可以做到“多開”——同時接洽多部作品,這在過去是很難想象的。
△位於上海北外灘來福士的“滑稽劇”小劇場空間。(圖/IC photo)
秋冬已至,舞臺劇演員們的打工旺季也隨之到來,因爲“節慶活動多,演出就多”。入行七年的阿花,最近有三部音樂劇作品正在上演。同時,她還有三部年底演出的作品正在排練,“都是小劇場演出,現在我沒有什麼大劇場作品了”。
在六個角色之間穿梭轉換,在過去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最艱難的時候,阿花有一年半到兩年的時間裡沒有任何工作,儘管當時她在音樂劇圈中已經小有名氣,“當時還想過回老家開個培訓機構教教小朋友。”好在,和很多人一樣,她堅持到了柳暗花明的那天。
在阿花看來,長期駐演的小劇場,爲演員提供了更加穩定的收入來源,但同時也帶來一些“隱憂”。野蠻生長的小劇場行業激活了市場,運營成熟的製作公司和入場賺快錢的“草臺班子”魚龍混雜——“硬着頭皮做出來的戲,不是一個完整的、有質量的作品” 。
普遍存在於商場、寫字樓裡的小劇場演出,確實更方便路人羣體入場觀看,但同時,針對路人羣體的解釋成本也有所增加。
在以觀衆身份走進小劇場的第二年,愷欣通過面試成爲了一名戲劇宣發人員,真正把興趣搞成了事業。現在的她已經是一名上海音樂劇製作公司市場總監,也作爲駐場人員參與日常工作。
在工作中,她也經常發現類似的問題:“小劇場的觀衆席位比較複雜,就算髮現有人盜攝,也很難像在大劇場一樣,可以走過去提醒他們,或是使用激光筆提醒”。
作爲戲劇愛好者,有時候她也感慨,是否因爲行業發展得太快,想進來分一杯羹的“草臺班子”越來越多。但另一方面,作爲從業者,她又希望演出市場能夠得到更多的關注。“現在整個行業還是一個入不敷出的狀態”,行業內普遍較低的薪資水準,很難留住生活壓力較大的滬上打工人。
△戲劇打工人對薪資的吐槽。(圖/小紅書)
興趣的加持下,或許可以讓年輕的從業者選擇留下,但誰也不知道他們能留到哪一天。
不過,至少眼下來看,小劇場模式帶來的結果,還是利大於弊的。它爲年輕的從業者提供了更多就業機會,讓老舊商場重新煥發生機,也讓製作公司有了更多“試錯”的可能。
愷欣告訴我們,相較於大中型劇場,小劇場的搭建規模較小、一次性投入少,且回款速度更快,長期駐演帶來的持續回報率較高。在當下注重現金流的商業模式下,製作公司自然更加偏愛小劇場的製作模式。
同時,作爲新的演藝潮流,針對小劇場的扶持政策也越來越多。這幾年,不少製作公司都把辦公地點搬到了離演出場地更近的亞洲大廈或是大世界樓上。其次,場地方對演藝公司在房租上也有一定優惠。人民廣場一帶,已經儼然是集策劃、製作、排練、宣傳、落地演出多個環節於一體的演藝生態“產業園”。
△人民廣場附近的小劇場一覽。(圖/地圖截圖)
除了上海自身的戲劇基因之外,能夠及時順應年輕人的消費習慣,或許也是上海能夠誕生外百老匯的原因,就像是“穀子店”在上海老商場裡落地發芽一樣。
屹立百年的人民廣場,或許從來只是“看上去很老”,底色卻一直是新的。
注:應受訪者要求,愷欣、鄒明、阿花均爲化名。
參考資料:
[1] 號稱“中國的外百老匯”——上海·亞洲大廈.商業視野,2024-04-18.
[2] 當劇場走進商場.第一財經,2024-03-22.
編輯:曾寶氣,校對:遇見,排版:小梨
阿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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