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偶像之逆襲：New Jeans直播事件，KPOP藝人反抗的時代意義

韓國女團New Jeans的5名團員9月11日無預警直播，在公司經營權之爭當中力挺製作人閔熙珍，控訴母公司不公對待。左上角爲閔熙珍記者會照片，由轉角編輯後製合成。 圖／Youtube、路透社。

在競爭激烈的南韓KPOP產業，娛樂公司與偶像藝人之間的權力不平衡長期存在。偶像若與公司公開決裂，最壞的結果往往是失去職業生涯與追逐夢想的機會。因此，每當有偶像決定與公司魚死網破，外界總會不禁心疼，這些年輕人究竟是經歷了什麼，纔會冒險賭上一切？

近期，當紅偶像女團「New Jeans」賭上一切，表達反抗產業巨頭HYBE的決心。9月11日，這5名青少女瞞着經紀公司，出現在You Tube直播鏡頭前，沒有平日的可愛笑容與輕鬆話家常，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神情，一字一句念出事先準備好的聲明。New Jeans在聲明中向母公司HYBE提出嚴正呼籲，要求在9月25日前讓她們所屬子公司ADOR的前代表董事閔熙珍復職，藉此保障她們迄今的工作成果與未來願景。

閔熙珍曾爲另一家娛樂界大公司SM的偶像設計無數經典造型，2019年她轉與HYBE聯手創立子廠牌ADOR，兼顧營運與創意製作，親自打造了New Jeans。自2年前這5位年齡介於16至20歲的女孩出道以來，憑藉HYBE作爲防彈少年團所屬公司的名氣，以及閔熙珍策劃的千禧復古與青春自然風格，New Jeans迅速走紅全球，在2023 告示牌音樂獎（Billboard Music Awards）頒獎典禮上榮獲最佳全球韓流藝人獎（Top Global K-Pop Artist），更成爲首個登上該典禮表演的KPOP 女團。

英超熱刺與德甲拜仁慕尼黑8月初在南韓踢友誼賽，New Jeans擔綱中場表演。 圖／法新社

遺憾的是，這場雙贏的合作迅速出現裂痕。今年4月，HYBE對閔熙珍提出背信指控，聲稱她與外部人士密謀將ADOR獨立出去，因此尋求將其解職。閔熙珍對此予以否認，並反指HYBE對旗下其他子廠牌差別對待，甚至容忍其他廠牌抄襲ADOR的創意風格。這場經營權檯面上的紛爭已持續半年，說穿了是成年人之間的鬥爭，但受傷最重的卻是New Jeans的5位年輕人。

根據直播影片，New Jeans批評HYBE及ADOR新管理層，在與閔熙珍的輿論戰、法律戰與公司人事動盪當中，讓她們承受了不該承受的擔心與害怕。成員們指出，經歷了私人醫療紀錄遭泄、疑似受到其他子廠牌員工的排擠，以及MV導演頻道的影片被無預警下架等一系列「無法理解的事件」後，她們強烈感受到，無論是HYBE還是ADOR，現在都「沒有人能保護我們」。

New Jeans對HYBE董事長方時赫提出具體訴求，表示希望「恢復由閔熙珍擔任CEO，並統籌管理和製作的ADOR」。然而，ADOR的新管理層25日迴應，僅同意重新任命閔熙珍爲執行董事，並讓她在未來5年內繼續擔任New Jeans的製作人，但拒絕讓她重返CEO職位。

事件顯然尚未平息，New Jeans的抗爭最終能否成功仍是未知數。然而，值得關注的是，這些偶像在明知可能面臨的後果下，究竟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才決定勇敢發聲？對New Jeans而言，HYBE與閔熙珍之間的衝突已經嚴重影響到她們的事業與夢想。原本已經「走上花路」的前途，如今卻突然變得岌岌可危，讓她們無法再沉默以對。

團員之一的Minji在直播中提到：「我們還有很多想要一起創作的音樂與目標想要實現，但如果事情繼續這樣下去，別說未來，我們迄今爲止的作品，甚至整個團隊的風格，都可能會因此消失。這讓我們非常難過，也感到無能爲力。」

Hanni則補充說：「我們有權選擇如何面對不同的情況，我們也不會盲目服從HYBE的每一道命令。我們非常清楚，這些事情已經干擾到我們的工作，我們理應得到比現在更好的待遇。」

New Jeans的公開抗爭在大衆間引發了截然不同的反應——究竟是自主意志的展現，還是被成人誤導而捲入複雜權力鬥爭，成爲外界關注的焦點。支持者認爲，這些年輕偶像勇敢站出來發聲，極爲難能可貴。她們展現了強烈的自我捍衛意識，讓外界看到偶像不僅僅是公司的「商品」，而是具有獨立人格的個體。

然而，部分人擔心，年輕的New Jeans或許無法真正掌控局勢，而淪爲成人權力鬥爭的工具。特別是，外界對她們是否遭受「煤氣燈效應」感到憂慮，擔心她們在公司內部可能受到誤導、隱瞞，逐漸失去正確判斷，而無法擺脫被擺佈的命運。New Jeans深陷兩難處境也讓粉絲既心疼又焦慮，一方面希望她們能成功捍衛自身權益，另一方面則害怕這場抗爭可能付出沉重代價。

儘管如此，對於真正愛護她們的人而言，New Jeans的發聲具有深刻意義。至少，粉絲可以透過這些抗爭更深入瞭解偶像所面臨的現實困境，感受她們內心的情感，併成爲最堅實的後盾。New Jeans直播後，粉絲迅速在社羣平臺X上發表超過28萬則標籤貼文，強烈呼籲閔熙珍復職。過去幾個月中，粉絲們甚至透過租用抗議卡車、送達喪禮花圈等方式，要求公司傾聽偶像與粉絲的聲音，充分展現了偶像與粉絲之間的強大情感連結。

閔熙珍於2024年4月25日召開記者會，澄清關於HYBE的各項指控。 圖／路透社

▌韓流偶像與經紀公司的矛盾從未間斷

KPOP偶像團體與經紀公司之間有矛盾，在韓流圈子並非新鮮事。過去10多年來，多位人氣偶像曾要求解除與公司的專屬合約，根本原因在於這些合約常包含許多不合理條款。其中典型的例子包括長達10年或以上的「奴隸合約」、允許管理層控制藝人的私生活等侵犯人權的條款，甚至還包括安排過度工作行程來剝削藝人，若藝人違約則需支付鉅額違約金等苛刻規定。

2009年，男團「東方神起」的3名成員金在中、樸有天、金俊秀，因不滿13年合約期限與報酬分配不公，對SM娛樂提起訴訟，要求終止專屬合約。儘管公衆輿論普遍支持這3名成員，訴訟最終於2012年以和解結束，但他們離開東方神起後，歌唱事業遭到多年封殺，而頂尖男團東方神起形同「解散」，也成爲南韓大衆文化的一大損失。

然而，這場震撼娛樂圈的法律鬥爭也爲偶像業界帶來了改變的契機。在公平交易委員會的干預下，南韓娛樂公司的標準偶像合約期限自此被縮短至7年。2015年，南韓更修訂《廣播法》，明確禁止無正當理由封殺藝人蔘演節目，爲藝人權益保障邁出了一步。

但這只是KPOP勞資糾紛的冰山一角。2011年，人氣女子團體「KARA」中的升延、荷拉、妮可、知英4名成員提出解約訴訟，指控公司DSP娛樂未經事先溝通，擅自增加活動行程，並只把KARA視爲搖錢樹。她們透過律師聲明指出：「對公司失去信任是最讓我們受傷的部分……人事變動後（原社長李皓延病倒），新上任的社長夫人缺乏專業管理經驗，只關心利潤，從未與KARA建立互信關係，更不關心成員們的感受。」

2014年，男團「ZE:A帝國之子」隊長文俊英在推特自曝，因長期遭受公司不合理待遇而患上憂鬱症，甚至曾經嘗試自殺。他公開點名批評所屬公司明星帝國的申周鶴社長，寫道：「我曾經最信任、最親愛的明星帝國申周鶴社長，您曾經是那麼開明的人。然而，我們9個成員辛苦賺來的收入，那些如血汗般的錢，現在都去哪了？」他還揭露：「如果賺了100萬元，申周鶴社長會拿走70%，我們9個人只能分剩下的30萬元。」

KARA於2015年首爾發行專輯《In Love》表演。 圖／美聯社

這些案件發生在10幾年前，當時還是偶像較少直接與粉絲雙向溝通的年代，這類糾紛往往演變爲公關輿論戰。DSP娛樂多次駁斥KARA的指控，拒絕提供透明的報酬結算，並聲稱問題源自成員和他們的家人過於貪婪，或是競爭對手企圖引誘KARA離開。

至於文俊英，儘管透過社羣平臺放話且獲得大量聲援，但隔天公司火速發佈聲明稱一切只是「誤會」，雙方經徹夜協商已解決問題。事後公司宣佈暫停他的演藝活動，形同將其「冷凍」，還表示：「文俊英對於自己衝動的留言深感後悔，爲了呈現更好的狀態回饋粉絲，將暫停活動並停用推特。」

進入2020年代，隨着社羣平臺不斷進化，韓流偶像逐漸擁有更多自主經營社羣媒體的能力與活躍的粉絲社羣，藝人的對外發言權不再完全由公司掌控，例如New Jeans成員可以親自在X（原Twitter）、TikTok和Phoning等平臺上發佈內容。不過這次New Jeans瞞着公司選擇在新註冊的「nwjns」YouTube頻道開啓直播、發表標題爲「New Jeans想說的話」的影片，而非官方頻道。她們透過直播，即時向全球粉絲傳遞自己的聲音。這種透明、公開且帶有即時互動性的影像呈現方式，不僅縮短了偶像與大衆之間的距離，也迅速凝聚了強大的輿論力量，凸顯出數位原生世代偶像發聲管道的轉變。

▌在沉默與發聲之間

包含前述KARA、ZE:A帝國之子等案例在內，幾乎每場糾紛都源於藝人對管理模式或利潤分配的不滿，最終導致他們對公司失去信任，選擇提前解約或在合約期滿後離開。這類衝突不僅爲韓流產業投下陰影，也讓粉絲心寒。因爲每個曾經成功的組合，在經歷這些糾紛後，恐怕已無法再維持原有的發展勢頭，而偶像前途的高度不確定性，也使粉絲陷入焦慮與不安。

輿論中經常有人指責那些勇敢發聲的偶像「惹事」。的確，公開挑戰公司高層不一定會帶來理想結果。例如，New Jeans的放手一博，僅換來公司提出「折衷方案」，並未完全同意她們的訴求。閔熙珍方面稱，這次事件對藝人活動造成了很大影響，粉絲見面會與下一張專輯的製作計劃被迫中斷。

多年來，偶像的抗爭雖促使韓流產業結構出現些微改善，但公司與藝人之間的權力不平等依然根深蒂固，並持續影響着從練習生到出道藝人的福祉。隨着KPOP娛樂公司規模與影響力的擴大，更多的偶像仍因恐懼或無奈選擇默默承受，不敢輕易公開表態。

但換個角度想，如果不發聲，外界便無從得知真相。更重要的是，偶像也是人，如你我一樣在職場中努力奮鬥的個體，當他們的權益和情感遭受長期侵害，痛苦積累到無法承受的地步，與公司之間的信任關係無法修復，選擇發聲往往成爲最後的反抗，縱使前途未卜，也好過永遠沉默。

此外，在MZ世代（編按：介於千禧世代與Z世代）文化中成長的偶像，愈發重視職場平等，勇於挑戰傳統框架，並關注身心健康的平衡，這也使得他們更有可能以多元化的方式表達不滿與心聲。

要真正解決這些問題，經紀公司必須致力於與藝人建立穩定且相互信任的合作關係。在競爭激烈的KPOP產業，出道與成名的機會彌足珍貴，團體的成功離不開公司與藝人之間的良好協作。如果公司能及早將藝人視爲共生的合作伙伴，而非僅僅是「商品」或「搖錢樹」，或許這類悲劇根本不會發生。

New Jeans於2023年10月參加南韓TMA頒獎典禮。 圖／美聯社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