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兒童節太美好,還是成年生活太累人?

‍成年人想過兒童節,不一定是兒童節有多美好,更像是:成年生活太累人了。

我想到的一個極簡單的分辨方式:

“想過兒童節,到底是覺得兒童生活更多快樂,還是覺得扮演一個合格的成年人實在太累了?”

小時候過六一時,我沒太珍惜,覺得兒童節有啥好過的,又不放假……真回到少年時,一板一眼過兒童生活,未必每個人都樂意:被父母禁錮在搖籃或牀上,吃口味單調的飲食,按時被哄睡覺。吃東西要管,睡覺要管,這種日子,成年人過不慣。反過來,我希望自己快點長大:長高了,變聰明瞭,有可能去做更多的事,不用被管束了。

長大了會發現,離家獨立了,但不意味着自在了。人會面臨一些直白的競爭,一些不讓人愉快的真相。其實跟長大成人無關,那些玩意一直存在。

許多人覺得兒童時好,可能是父母保護得好,沒讓他們直接接觸這世界;可能是世界給面子,不爲難小孩;更可能是出於懵懂天真。巴爾扎克《歐也妮·葛朗臺》裡一句話:世上沒有哪一種幸福,不是靠天真無知而來的。

殘忍了點,但可能是真的。

有點像我做自由職業、決心不上班時,總想着只要沒單位就沒壓力了;真進了成年人生活才意識到,壓力無處不在,沒單位了,自己也會給自己壓力。

生在這世上,每個人都不容易——成年人生活一直很不易,只是沒經歷過不知道而已。

但兒童們也並不爲此而多快樂。

大概,兒童缺少取樂的可能性,但憂愁相對少;成年人有取樂的可能性,但憂愁相對多。

所以成年人過兒童節,也許才最快樂的——尤其是,經歷了成年人生活的艱難之後,能回到少年時,聽着歌稍微回去一會兒舊時光,才知道多珍貴。

我以前總想,每年那麼多成年人想過兒童節,也就是跟時間和成年生活,撒個無能爲力的嬌:多少是有煩惱,有什麼未盡的遺憾,或者少年記憶裡有些聲音繚繞不去,纔想回去補一下的。

但近兩年,想法又變了一點。我跟一個朋友說這話時,他說了段大意:

你覺得成年人樂多苦多,孩子憂少樂少,已經算運氣好。有太多人成年後都沒真快樂過,所以會覺得,不苦就是樂了。

這麼一想,還真是。

近兩年越發覺得,幸福的狀態,是可以停下來;不是停滯不前,而是卸下“非要做到什麼”的負擔,從內到外接受“做點什麼挺好,但什麼都不用做了也好”。

——回頭一想,大概因爲從小總被教導,“要做點什麼”吧?

——以至於“不做什麼”,都像一種罪過。

成年人焦慮時,容易有退行行爲:需要依賴他人,需要獲得親密關係,於是扮嫩。夾子音、疊詞詞噁心心。看小時候看的漫畫,玩小時候玩的遊戲,收集小時候玩的玩具,諸如此類。

其實不是幼稚,是種自我保護。想逃避當下衝突,“我還小,世界請不要爲難我呀”。

那些遇到麻煩事容易心灰意冷,遇到高興事不敢高興的人們,許多是少年時被訓太多,“樂極生悲”、“戒驕戒躁,切勿得意忘形”、“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於是下意識地相信好事輪不到自己,覺得憂愁不需要理由,什麼理由都不配獲得快樂……甚至終於遇到不幸時,有一絲扭曲的快慰:還好我當初沒太高興,這不糟了吧……

新西蘭惠靈頓的莫森·約山盧和丹·維耶斯二位,寫過個論述,說東亞有些地方的文化裡,相信人快樂了就會樂極生悲;人一旦滿足了就會被懲罰。幸福很脆弱,極不穩定,會引來命運的憎恨。所以快樂是有罪的是膚淺的,不要輕易快樂。

《天龍八部》裡,西夏公主招駙馬,一一問過來:“你平生最快樂的時光?”“你最愛的人?”“你最愛的人什麼樣子?”

慕容覆被問到這句話時,卻回答不出。畢竟他連名字都揹負着祖輩的希望,導致他忙忙碌碌,沒什麼最愛之人,最快樂的時光則是:

“要我覺得真正快樂,那是將來,不是過去。”

到《天龍八部》結尾,揹負了祖祖輩輩宏大理想的慕容復瘋了,去跟一羣小孩玩角色扮演遊戲,才終於獲得了一點快樂。

我以前總覺得,人童年時的創傷,會隨時間自愈。但近幾個月切身體驗發現,並非如此。

年輕人有心理不適,相對懂得開解;長輩們有心結,多會深自壓抑。長輩們並不是天然粗放豪邁,沒有感覺。她們可能只是把沒紓解沒治癒的心結埋下了,日積月累,發之於外,便是一些我們不一定能理解的行爲模式,就被認爲是怪癖。比如,許多長輩老了之後,行爲越來越像孩子。

所以回到開頭:“想過兒童節,到底是覺得兒童生活更多快樂,還是覺得扮演一個合格的成年人實在太累了?”

當然,太多成年人已被錘鍊到如此堅韌自律,甚至不太好意思憑空反常一下——這在現代互聯網,會被稱爲“發瘋”——只在某一兩天甚至某幾個瞬間,借個由頭,讓自己退行一下,假裝回到兒童時代喘口氣,然後繼續投身到遼遠艱辛、會擠幹所有單純快樂的成年人生活之中。

但憂愁無盡:只要你不停止尋找憂愁,憂愁就漫無盡頭。哪怕快樂時想一想“是不是已經沒憂愁了”,依然會憂愁。

反過來,只思索快樂的事,就有快樂了——哪怕只有一小會兒。

兒童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