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苔蘚 沒有污泥

◎潔塵

第一次去鎌倉時,我的首選目的地是鎌倉文學院。

關於鎌倉的說法,一是古都。二是除東京外的所謂的三大日本文藝勝地,京都、金澤,還有就是鎌倉。

鎌倉三面圍山,一面臨海,氣候溫暖宜居,明治維新之後,十九世紀後期漸成休養勝地,皇族、華族、政治家和商界巨賈,紛紛在此置業。肺結核是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的世界性的疑難雜症,也是頗具文藝範兒的時髦病,文人患此病者較多,也以此爲榮。也是從那個時期開始,作爲修養勝地的鎌倉也成爲日本文人的匯聚地,先是一些肺結核文人來此定居,之後咳嗽的和不咳嗽的許多文人逐漸彙集鎌倉,其中有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國木田獨步、島崎藤村、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棟方誌功、小津安二郎、小泉八雲等等。據統計,前後不下三百文藝名士定居鎌倉。1935年,川端康成受友人“誘惑”定居鎌倉,至1972年自殺身亡,一直都住在鎌倉。在鎌倉三十七年,川端的主要作品都在這裡完成。大正時期到昭和早期,是鎌倉文士時期的繁盛期。

鎌倉文學院,建於1930年代的西洋式建築,原爲加賀百萬石的藩主、舊前天侯爵的別邸。這個建築風水甚好,坐北朝南,三面環山,一面朝海。這裡是三島由紀夫小說《春雪》中別墅的原型,並因三島這部小說的影響力而更加聞名。

2018年的7月,我沿着迂迴的山路,通過巨大的石門,來到了鎌倉文學館。

文學館的正門上方有天棚構成廊庭,我來的時候正好遇雨,把傘放置在廊庭的傘架上,推開門,在玄關處脫鞋,放到寫有號碼的儲存箱中,關鎖,取下鑰匙,自行保管。上了玄關臺階之後,有拖鞋換用。

這裡的前庭有闊大的玫瑰花園,在春秋兩季相當聞名,遊人如織。據說玫瑰品種有近兩百種。這家紀念館,收有大正年代、昭和前期,還有平成年間,很多著名作家、詩人的手稿、初版本,還有各種紀念品。藏品相當豐富。

雨越下越大,乾脆在鎌倉文學館裡滯留一陣。二樓的休息室外,是一個露臺,靠窗處有一溜椅子。開頭參觀時,見幾位日本中年女人在這裡水彩寫生,畫面前的庭院、樹木,以及越過這些景緻遠處的湘南海岸。她們隨身攜帶的水彩用具十分精緻小巧。過了不久,她們離開了。我來到露臺上,透過雨幕,遠處的海岸一片灰濛。

如果說我落腳鎌倉文學院的中心人物是三島由紀夫的話,那麼另外一個人物,太宰治,則不在這所豪華別墅的範圍之內。在我的感覺裡,他在鎌倉的海浪裡。

雨幕瀰漫之中,我想起太宰治早年在鎌倉攜女友跳海自殺,女友死了,他卻沒有死成,狼狽不堪地活下來……前些年看過根據太宰治原著小說改編的日本電影《人間失格》,生田斗真出演男主角大庭葉藏。在影片的前半段,有葉藏和寺島忍飾演的酒吧女常子用紅線繫住腳,在青灰的烏雲和藍灰的海浪之間一同走進海浪的一段戲。那段戲就是在鎌倉海邊拍的。那段戲裡,鏡頭一轉,葉藏躺在醫院,獨自活了下來,成了一個笑柄。太宰治的作品經常就有這種悲慘但又滑稽的效果。

說點題外話,我看片看劇的一個習慣是追看信任的演員的作品,生田斗真是其中一位。他很年輕,1984年生人,很多年看下來,還真是有點看着他長大並出息的。現在生田斗真已經成了日本文藝電影的一員大將,出演了不少有分量的電影,文學名人也演了兩個非常重要的角色,一個是太宰治筆下的大庭葉藏,另一個是紫式部筆下的光源氏。要說大庭葉藏這個角色,生田斗真演得不錯,但在我看來,最合適的演員人選是小田切讓。小田切讓這個演員,帥且邋遢,自帶的天生的廢柴氣質,英俊、溫和,有點迷糊,相當喜劇,一點不招人討厭,但完全靠不住。小田切讓也是我多年追看其作品的一位日本演員。同類型的還有一個很棒的演員,松田龍平,氣質陰死倒陽,像貓一樣狡黠懶散。

我啊,在生活中,秉持珍惜生命遠離“廢柴”的原則,但在影視作品中,見到“廢柴”角色就喜歡,且往往被他們所打動。我真是喜歡陰影這種東西,所有的光背後的陰影。三島的強光之下,自然陰影重重。太宰治始終處於陰鬱的天氣之中,似乎全是陰影,但其實層次分明,對此的品讀是另外一種幽微的探尋。

那天,走出鎌倉文學院的時候,我摔了一跤。下雨,地面溼滑,鎌倉文學院的門庭甬道恰是一個下坡(當然,相反的,朝着門庭而去就是一個上坡)。我穿一條白色的牛仔褲,摔倒時蹭上了甬道的青色苔蘚。是苔蘚,沒有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