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心靈自在暢遊的空間

對於書房,我的想法多少年來一成不變。我從印刷品上見識過各類名人的書房,也許是照片拍得並不好的緣故,這些書房大都給人以凌亂的感覺。書當然很多,成套的、精裝的、燙金書脊的尤其多,更令人垂涎的,是那些藍布封套的線裝書。書架上方或左右,用鏡框鑲着的,裝裱整齊的,懸掛着長長短短大小不一的名人手跡。這些真跡絕不是從拍賣場拿下或從舊貨店淘換來的,必得來自書畫作者的題贈。淘換來的,即使是國寶,也只能說明主人有錢而又附庸風雅;題贈,才顯出主人的身份。一般來客,僅這些書畫就夠他看上半天外加咂舌半天的。而書櫃的外層,隔着玻璃,陳設的是主人喜愛的小物件——粗笨的是漢朝的陶鴨子,精細的是康雍乾的小件瓷器,黑乎乎的很可能是滴過葉小鸞眼淚的硯臺,光溜溜的肯定是哪朝白玉黃沁的馬上封侯。遇到特別講究的,還有眼福看見一兩件訪問歐美帶回來的紀念品,小雕像或別緻的菸灰缸什麼的。

說亂,畢竟我的眼光只盯在書上:外面有三彩駱駝擋着,要取出書該多麼不容易啊。至於書畫,題贈者們如果事先碰頭商量一下,統一規劃一下,你寫金文,我就來一幅狂草,你雅慕主人德高望重,我就稱讚他學貫中西,彼此不重複,又能互相映襯,效果可能更好……我要的書房卻簡單得多,唯一的奢侈是面積不能太小,否則容納的書不夠用。我想,三十平方米夠了吧。書架要用厚實的木頭做,一直架到屋頂,這樣可以多放書。至少兩面牆壁要被書填滿,有門窗的那兩面適可而止。書房裡要鋪地毯,爲的是可以不穿鞋在屋裡活動,可以隨地而坐,任意翻書,可以把新買的、準備查閱的書和雜誌直接堆放和隨便扔在地上,腰背痠痛的時候,可以躺在地上休息片刻,做點兒簡單的運動。

一張又長又寬的大桌子是少不了的,桌子要長到能讓三個人伸展開胳膊並肩而坐,寬到兩個人相向而坐伸長胳膊互不觸及對方。座椅最好是帶扶手的高背椅,老式的,但椅子腿上千萬不要帶小滑輪。

還要有窗戶,如果是朝陽的窗戶最好。這樣,就可以在窗邊擱上一把搖椅,累了的時候閉目養神,看看窗外的景緻:夏天的綠樹,街上的行人,樓縫裡可憐兮兮的一小片天空,沒完沒了的雨,如此等等。還可以隨着椅子的微微搖擺,聽一段喜歡的曲子。

這樣,還需要再擺一張小的案几,上面擱一套音響。主機和音箱都不大,喇叭的功率也不須太大,畢竟是書房嘛,即使是聽貝多芬和馬勒也不能太放肆,何況鄰居還會來抗議。

書桌、搖椅和音響設備之外,我還希望有一套沙發和茶几,偶爾和朋友聊天,同時算是書房裡的生活區,可以泡茶煮咖啡,擺上一兩盆價格低賤、容易養活的花草,甚至就是外面野地裡隨便什麼姿態不難看的植物。

書房還應該成爲玩的地方。在其中一個書架的下面設一個小櫃子,把一應的玩物置於其中,明窗淨几,品賞摩挲,很可以打發一些無意趣的時光,幫助忘懷身邊可厭惡的種種遭際。

夜深人靜,我特別迷戀於拿一本傳奇志怪或探險遠遊的書,深陷在沙發裡,對着爐火而坐,昏昏沉沉的,處於似讀似睡的狀態。但這一條顯然過了頭——房子都有暖氣,誰還燒爐子?由於設計者的懷舊,不少房子在屋角往牆裡掏出一個假的壁爐,旁邊堆些木柴,壁爐裡用塑料做出一堆火,內裝燈泡,通上電,紅的黃的發亮,很可糊弄一下眼睛不好的人。不過我不需要這個。我喜歡爐火,是因爲它有木柴或木炭燃燒的味道,有木柴或木炭爆裂的噼啪聲,而且火勢大小起伏,你得在旁不斷侍弄——火燃得正歡的時候,驚險故事正發展到高潮,火光映得人臉和手,還有書頁,全都通紅,額頭和腳心出汗了,得趕緊喝幾口茶啊。新柴久已不添,爐火黯淡下去,微弱的紅光,不動,睡着了一般,寒意漸漸圍攏來,夜深,甚至天快要發白了。

或許因爲膽小,我覺得守在一個充實的角落最愜意,溫暖而有安全感。尤其是大雨大雪之夜,拉上窗帷,呷着熱茶,聽着曲子,沉浸在幻想裡,何愁冬夜漫長無盡?

早先讀福爾摩斯故事,就特別羨慕福爾摩斯和華生圍爐夜話的情景,尤其書中的倫敦總是濃霧瀰漫,街道又總是幽深僻靜,行人如鬼影幢幢,馬車聲隱約可聞。如果沒故事,福爾摩斯抽菸,亂翻報紙,做發出“難聞的氣味”的實驗;華生麼,心不在焉地看書,不斷回憶他的阿富汗。如果有故事,照例是一陣上樓的腳步聲,也許還有房東太太的叫聲,然後是敲門聲。

至於書,我歷來不在乎藏書的多少,畢竟我只是讀書人,不是藏書家。事實上,這麼多年來,相對於讀過的書,我買的書極其有限,而有限的書中,看過之後保存下來的,仍然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不好的書自然讀過便可丟棄,好的書,相當一些是讀過雖略有所得而自知今後不會重溫的,不妨送給需要的人,或乾脆捨棄。能無顧忌買書的人是幸運兒,買得的書可任意收藏的人更是幸運兒,須知藏書是需要空間的啊。

人在條件不那麼好的時候,藏書以真正值得讀的爲首,不管它是不是經典。須知縱是經典,也不一定和你有緣。更何況,不少“名著”有欺世盜名之嫌,始終是一筆糊塗賬。如果你尚未打算跟着糊塗,以博風雅,還是敬而遠之爲妙。一方面是值得讀,另一方面是自己喜歡。自己不喜歡的,千萬別聽別人的苦勸,說某書不讀則終身遺憾。我以爲,根本沒有這回事。不喜歡的書,就是不好的書,因爲好書你不可能不喜歡。好是對你而言,與他人何干?倘若條件許可,我願意儘可能齊全地收集幾位優秀作家的偵探小說和科幻小說,以及中國曆代的筆記和一些小詩人的文集。我還要收集古今中外的圖畫,尤其是插圖,讀圖一向是我的一大享受。畫冊重,不好擺放,最舒服的辦法是攤在牀上。在書房裡,用不着爲了畫冊而專設一張牀,地毯厚實些就行,坐在地毯上看。

談論事情的快樂,多半勝過事情的實現。事情都實現了,還有什麼好談的呢?再談,起碼要等到失去之後。事實上,當一個人坐在他理想的書房裡,手捧他喜歡的書,他根本不可能意識到,他已經身處理想的幸福之中。蓬萊山上下來的羽客,不會開口閉口琪花瑤草,他看到光屁股的孩子騎在黃牛背上啃地瓜,覺得詩意盎然——想象中,他把自己招攬客人的笛子安放在孩子的嘴邊。

(作者系散文作家,本文摘編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時光的憂傷:張宗子自選集》,原文題爲《書房》)

《中國教育報》2024年11月13日 第09版

作者:張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