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經濟時代,城市躍進學不來“合肥模式”

作爲資本驅動地域經濟發展的典型代表,合肥這幾年很火,甚至受到了股權投資行業的關注,有着“中國最牛風險投資機構”“風投之城”等美名。

合肥模式的爆火成爲了一種現象級案例,很多城市看到後都想去學習復刻,爭相拿出國資去投資新興產業。它們投資的方向,也有些跟風的意思,看到合肥與蔚來的合作佳話,前幾年不少城市都投了新能源車企。只不過在付出了數十億元的學費之後,合肥,可能你們真學不來。

而到了數字經濟時代,城市如何真正把握髮展機遇,無疑是一個考驗。

以“投”代“引”,合肥模式出奇跡

“風投模式”下,合肥發展得有多快?

從2010年的城市排名40名開外,作爲曾經還有“爭議”的二線城市,再到2020年GDP超萬億,衝進新一線城市,合肥這10年來保持了接近年均17.5%的複合增長速度,高新技術企業增加超過800家,戰略新興產業增長超過18%,這背後是政府驅動下的創新產業發展。

(2020年的萬億城市中,合肥的10年增幅最爲顯著)

2008年,金融危機衝擊下,京東方金虧損超10億,面臨着巨大的資金壓力。

合肥依靠並不寬裕的財政收入,不惜暫緩地鐵建設,總計馳援175億:政府投入60億,戰略投資者投入30億,以及85億的貸款支持。

如今,京東方市值1615億,在合肥本地投資超過千億,合肥市政府持有的京東方股票,巔峰時期的浮盈就有上百億。

京東方一戰成名之後,合肥繼續發力半導體,2017年,合肥政府與兆易創新分別出資75%與25%,成立合肥長鑫,專攻DRAM芯片研發生產。2019年9月,合肥長鑫宣佈總投資1500億元的DRAM芯片自主製造項目投產,將生產國內第一代基於10nm級製程工藝的8Gb DDR4內存。

(2006-2016,合肥超越了8座省會城市,進入省會十強)

2019年,當時蔚來汽車經營很艱難了,股價跌倒1.2美元慘不忍睹,據說談了18個城市都不合作。

2020年4月,當時虧損高達113億的蔚來汽車與合肥市政府簽署最終協議,獲得了70億元的戰略投資,蔚來汽車總部落戶合肥。合肥從蔚來身上直接掙到的錢不算多,但是產生了很好的規模效應,後來比亞迪、大衆,都是巨資入局,合肥的新能源產業佈局上了好幾個臺階,一座“新能源汽車之都”猛然崛起,真是贏大發了。

至此,一條城市“投行化”的招商引資新路,也就是合肥模式呼之欲出。簡單來說,就是政府成立產業投資基金,以“投”代“引”,用直接的股權投資吸引明星企業和項目落戶,最後帶動產業升級,拉動經濟大幅增長。

實打實的GDP增速,讓各地主政者紛紛前往合肥考察學習。

有媒體提到一個數據,“平均算下來,到合肥的考察團每個月有50個”,其中不乏一線城市的考察隊伍。股權投資帶動產業升級的合肥模式,也在各地遍地開花,越來越多的城市,委派招商人員全國找項目,試圖複製合肥模式的奇蹟。

扎堆投資新能源汽車,結果只剩滿地雞毛

合肥與蔚來汽車的合作佳話,讓新能源汽車項目成了各地國資的最愛。

因爲只有這種方向正確、規模超大的固定資產投資,才能讓企業在當地買土地廠房設備,才能立刻拉動GDP,而且可以帶動產業鏈企業的發展,形成產業集羣。外加造車新勢力紛紛崛起的時代背景,所以大家都在搶新能源汽車項目,都想當第二個合肥。

然而,合肥模式哪有那麼好學?很多城市掉進了新能源汽車的“坑”。

高合汽車是今年伊始首家遭遇重大困境的新能源汽車公司,這就把與其聯姻的青島置於了尷尬的境地。回顧幾年之前的蜜月期,從2021年接觸到完成簽約,雙方僅用了幾個月時間。類似的,在青島國資參與的每日優鮮項目上,從洽談到簽約也只用了150天,這一速度初時被視爲可炫耀的資本,但後來幾乎成爲了負面標記。青島國資號稱的20億投資,就敗在了這個項目上。

高合項目的落地背景是青島對擴大新能源汽車產業的渴望。目前汽車產業已成爲青島的支柱產業之一,爲了在新能源領域不落後,青島近年多次發表聲明,表示要促進該產業發展。高合的到來,也一度滿足了這樣的願望。然而高合項目停工停產的現狀,讓青島政府數十億元級別的投資恐怕要落空了。

江蘇省會南京2019年1月發佈過一份文件,要打造成新能源汽車產業地標。這個文件氣魄很大,提出到2020年,南京新能源汽車整車產量要排進全國城市前五;到2025年排進全國前三,並且要有兩家“具有世界品牌效應”的整車企業。

爲了達到目標,南京成立新能源汽車產業地標建設領導小組,由市長擔任組長;設立不低於50億元的專項基金;提供風險代償、信貸支持以及財政補貼等。其實在此兩年前,南京就開始行動了。它接連引入了兩家造車新勢力,一家是拜騰汽車,另一家是博郡汽車。

彼時,拜騰曾一度與蔚來、小鵬、威馬並稱造車新勢力“四小龍”,有望成爲第一個通過IPO融資來實現公司進一步發展的造車新勢力。

拜騰南京工廠可謂一衆造車新勢力中的天花板:工廠佔地1200畝,總投資超過110億元,按照工業4.0標準設計建造,衝壓和焊接車間將會實現高度自動化,配備約400臺機器人。然而到2020年中,拜騰直接崩盤,因“燒光84億元造不出量產車”被央視點名。

也許是爲了做最後的拯救,2020年9月,南京市政府聯合相關方成立了一家公司,據稱南京市政府爲此投資1.5億美元,而這家公司的目的就是籌集更多資金,用於拜騰首款車型的量產。不過這項救援計劃並未奏效,拜騰的量產車也從未露面。

2016年底,博郡汽車落戶浦口經濟開發區,項目總投資100億元,與拜騰所在的龍潭產業新城相距50多公里。爲表誠意,博郡的第二大股東爲南京世浦新能源汽車產業投資基金,該基金背後是浦口區經開公司和深圳前海中科招商,當時認繳出資額將近4000萬元。而南京市政府的期望是,這個項目每年利潤總額達到42億,稅收37億。

與拜騰的造車時間表類似,博郡希望2019年底實現量產,2020年開始大量交付。但事實證明,這完全是一張空頭支票。2019年上半年,關於博郡汽車欠薪的傳聞就不脛而走,這家經歷6輪融資的造車新勢力,逐漸陷入困境。不僅量產車沒能上市,南京市浦口區人民法院裁定受理了博郡汽車破產清算,這個項目徹底失敗。

創始人沈暉跑路的威馬汽車,坑了上海50多億,留給綿陽一堆不值錢的股份;廣州在寶能汽車上投了120億,這是地方國資在新能源汽車投資史上最大的單筆投資,結果寶能暴雷了;濰坊和山東國資投資雷丁汽車20億,公司沒了,最慘的是濰坊國資,投資半年之後雷丁就破產;銅陵和安徽國資在奇點汽車上投了30多億,結果沒能迎來量產的那一天……

有數據顯示,僅僅2020年,國內新能源汽車行業一共融資89起,披露資金1292億元,其中大半融資案例,都有地方政府背景的資金參與。但是從結果來看,到2023年爲止,新勢力破產已經超過了40多家,留下了滿地雞毛。而且這種破產的趨勢,還因爲產能過剩和價格戰在加速。

光羨慕合肥吃的肉,別忘了合肥挨的打

讓我們把目光再回到合肥身上。

這兩年在有關合肥逆襲的討論中,複雜的城市產業升級之路,被簡單化爲幾場風投的勝利豪賭。

然而任何龍頭企業、明星項目的落地,都是經過綜合權衡的結果。在成功投資引進京東方、長鑫存儲、蔚來汽車等企業的背後,合肥的產業升級,實際上經過了紮實的鋪墊。

以京東方爲例,遭遇持續虧損的危機之後,京東方曾和上海、深圳尋求合作,但談判破裂,最終能夠成功落地合肥,有兩個大前提:

第一,合肥剛剛提出工業立市不久,工業投資比重不斷加大,積累了一定的工業化經驗,尤其是家電產業異常發達。

第二,作爲“家電之都”,合肥“四大件”(空調、彩電、洗衣機和冰箱)的產量,曾連續多年位居全國第一,本身對液晶顯示屏就有海量需求。合肥引進京東方,最起碼可以解決家電產業的配套需求。

芯片、集成電路領域的投資,也並非因爲這些產業太熱了,而是合肥在家電、電腦、顯示產業快速發展的過程中,對芯片的需求量不斷提升,因此地方政府通過股權投資,來引導產業集聚。蔚來汽車的引進,也是基於合肥已有的汽車產業基礎——蔚來汽車和合肥龍頭車企江淮汽車,之前已經代工合作了三年。

不難看出,合肥的這幾個招商引資的經典案例,根本不是隨機擲骰子一樣的賭博,也根本不是大膽放手一搏就能贏得一切。而且大家只看合肥怎麼吃肉,卻忽略了合肥捱過的打, 其實“風投之城”也有很多失敗的項目。

比如在引進京東方的那幾年,不沿江(長江及其一級支流)不靠海的合肥,還大膽引進了中國最大民營船企熔盛重工集團。熔盛重工集團在合肥設立了兩家分公司,總投資50億,準備在合肥打造全國最大的低速船舶柴油機生產基地。爲了把重達上千噸的柴油機運送到海船上,安徽省和合肥市共同牽頭出資12億元,組建航道治理公司,改造了從派河到長江的132公里的航道,增加了巢湖、裕溪口兩道船閘,使得船舶低速柴油機能夠直接從合肥運往長江,再通過長江出海。

2010年左右,熔安動力和熔盛機械走向了巔峰。然而2013年造船業驟遇寒流,航運市場急轉直下,熔盛系企業深陷連環債務危機。兩家公司拖欠銀行借款、逾期利息、租金等共計5億餘元,拖欠國家稅款達2000萬餘元,明星企業成了“老賴”,最後只能靠拍賣土地追回欠款。

2010年8月,賽維LDK太陽能高科技(合肥)有限公司1600兆瓦太陽能電池項目在合肥高新區舉行奠基儀式,該項目一期工程計劃建設1000兆瓦太陽能晶體硅電池,是安徽省第一個大型太陽能電池項目,也是全球最大的一次性開工建設的光伏項目。而且合肥賽維的創始資金25億元全部來自合肥市。

然而賽維的發展從巔峰到衰敗,來得也異常迅猛。2011年開始,全球光伏市場出現產能過剩、需求降低,賽維逐漸陷入資金鍊斷裂、債務惡化的困境。2013年秋,合肥賽維光伏產業基地經過218輪舉牌競拍,被通威集團8.7億元收入囊中,躲過了破產倒閉之劫。

半年之內兩度轉手,這個號稱全球單體投資最大的太陽能電池項目得以起死回生,但合肥市政府墊資代建等鉅額經濟損失,則很難挽回了。

2013年,合肥宣佈與北大未名集團合作,投資200億共同在合肥建設醫藥產業園。雙方合作同樣隨着未名集團的破產重組,變成了一地雞毛。

有前期的產業基礎,纔有後期的產業躍進;有厚積薄發的成功,也有投資失敗的酸楚,這纔是合肥模式的完整敘事。

傳統的招商引資模式,無外乎是給錢、給地、給補貼,用各種稅收優惠來吸引企業。合肥模式的介入更深,通過國資平臺進行股權投資,用資本招商,和企業有了更深的綁定。如果我們對合肥模式做一反思,政府信用背書是否會爲這些引進企業的發展提供“超一般待遇”的各種便利?

地方政府紛紛下場,深度介入企業經營,是否會滋生地方保護、影響市場競爭公平?在篩選優質企業時,是否具備企業發展所需要的配套環境?再者,就算拉來了重點企業,這些城市是否會像合肥一樣,見好就收,及時退出股權,交給市場化平臺去運作呢?

“風投之城”恐怕只有一座,如果因爲合肥的某些模式成功了,其他城市就一窩蜂去復刻,那就把產業發展和風險投資都想得太簡單了。城市的產業躍進並無捷徑可走,還是要從自己的實際出發,因地制宜、揚長避短、發揮比較優勢才能行穩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