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故鄉】沈珮君/那殺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強大——澎湖山東流亡學生血淚奮鬥史(上)
2013年3月30日,王培五105歲生日,子女及媳婿爲她慶生。第二年,王培五在睡夢中辭世。前排左起:張焱、王培五、張磊、張鑫。後排左三張彤、左四張彬。(圖/張彤提供)
戒嚴以來第一樁最大的白色恐怖案
一個男孩,從十三歲開始就覺得自己是地溝老鼠。直到在美國拿到博士,還是覺得自己是老鼠。
一個護校女孩,把爸爸骨灰罐藏在學校宿舍衣櫃,不敢哭,常想哭。後來把骨灰罐移給心情像老鼠的弟弟,他也藏在宿舍,抱着爸爸骨灰罐睡覺,心情不好時,把蚊帳放下,偷偷跟爸爸說話。
他們是「匪諜」山東煙臺聯中總校長張敏之的長子、長女。張敏之四十三歲被槍決,留下六個孩子,三男三女:三歲的張彤、四歲的張鑫、七歲的張彪、八歲的張焱、十三歲的張彬、十四歲的張磊。張彬老後寫了一本自傳《Year of The Rat》,不僅是生肖鼠的他受迫害的心情,也是那個年代的鼠輩紀錄。
「你們是逃不掉的
七匪諜伏法」──《中央日報》
「臺灣豈容奸黨潛匿
七匪諜昨伏法
保安部破獲匪兵運機構
黨羽百餘人均一網打盡」
──《新生報》
張敏之校長遺照。(圖/沈珮君提供)
被槍決的七人全部是山東人,其中二人是煙臺聯中總校長張敏之和分校長鄒鑑,另外五人是十九至二十三歲的學生,還株連109人送管訓、羈押,二人在獄中熬不住重刑病死。而同時一起離開大陸來臺的七千多名山東流亡學生,一生「謹言慎行」。
這些人原本是因不願被共產黨統治的山東知識青少年,父母希望他們跟着學校走,在亂世繼續讀書。奈何國軍一路敗退,學校帶着越來越多的學生,一路換校名,流徙、籌款、乞討、讀書,山東、安徽、浙江、江蘇、江西、湖南都有他們的足跡,最後在廣州共有山東七所聯中匯合,兩萬多人。
在各聯中校長及山東省主席秦德純奔走協調下,政府同意「思想純正」的學生可以到澎湖落腳,十七歲以上的半讀半訓(軍訓),編入「青年教育總隊」,年幼者及女生進入「澎湖防衛司令部子弟學校」讀書。兩萬多山東學生最後決定來臺的有七千多人,第一梯在澎湖漁翁島上岸,第二梯在馬公。7月13日馬公這梯出事了,史稱七一三事件。
澎湖防衛司令李振清因爲國共內戰,兵多戰死,亟需兵源,他不僅要將十七歲以上的學生全部編入兵籍,甚至個子夠高、不到十七歲的也要當兵,學生譁然。7月13日那天學生帶行李想衝出去,喊口號「要讀書,反迫害」,引發騷亂,濟南四聯中學生李樹民、唐克忠當場被士兵用刺刀刺傷,學生大驚失色。校長張敏之、鄒鑑認爲家長是用「託孤」的心情把孩子交給他們,出來是讀書的,堅定地與軍方展開拉鋸戰。
張敏之是復旦大學畢業,認爲「他們有槍桿,我有筆桿」,不斷寫信跟已在臺灣的山東政要求救,但在來過一波協查後,他的信開始被軍方扣住。
他們走過大江南北,原本以爲有理行遍天下,但漸漸發現澎湖島上那些軍人素質很差,李振清也自稱「大老粗」,可見雙方知識落差。秀才遇到這種兵,還想講理,悲劇。軍方指控張敏之「妨害建軍」,用酷刑要求兩位校長承認自己是匪諜,也刑求學生指證他們是匪諜,若不從,即是匪諜黨羽。軍方輪番對他們施以電刑、滾珊瑚礁石、綁打、吊打,威脅恐嚇,那些本就不是特務出身的讀書人,如何熬得住?有些人只好抄軍方寫好的口供簽名認罪。
張敏之初中即加入國民黨,一生「忠黨愛國」,是國民黨「中央黨務學校」(政大前身)第一期畢業生,他送給妻子王培吾(後改名培五)的結婚禮物是國父著作《建國大綱》、《三民主義》。王培五曾笑說:「我嫁給了三民主義」。張敏之任職濟南第一師範訓育主任後,工作興趣即從黨務轉到校務,他曾對長官說:「我要做教育家,我辦的是教育,不是黨務。愛國與愛黨是兩碼事。」他們帶着兒女在對日抗戰逃亡時曾被八路軍搶劫,兒子不懂:「八路軍不是也打日本人嗎?不是好人嗎?」,他們告訴孩子:「八路軍不是真打日本人,他們說的比做的多。他們是共產黨,他們想和國民黨打仗,佔了這個國家。」張敏之帶領煙臺聯中學生抵達廣州第一天,就是去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鞠躬致敬,這樣的人怎麼會是共產黨?
鄒鑑校長遺照。(圖/翻攝《煙臺聯中師山蒙難紀要……四十年》)
張敏之幺兒張彤痛訴此案之冤時,深覺不可思議:「真正的共產黨員怎麼可能公開和司令官吵架、公然唱反調?這是常識啊。」
張敏之被羈押在臺北情報處看守所時,仍想抓住一線希望,留下一張用鉛筆寫的紙片:「我被捕遭酷刑,韓部(注:指師長韓鳳儀部下)捏造口供,強迫我繕寫簽字」,紙片送不出去,幾天後即遭槍決。
張敏之的妻子王培五也四處寫信給臺灣的山東大老陳情,他們求見掌管臺灣政務的陳誠,但見面前一天,星期日,七個人被匆匆行刑了。人已在監,有什麼緊急或必要選在通常不行刑的星期日行刑?
民國41年,江蘇國代談明華在「革命實踐研究院」受訓時,面見蔣介石提出此事,蔣愕然:「有這種事?」他一邊聽一邊皺眉,要談明華寫報告來。談明華詳列事證,蔣介石指派中將參軍張公度(張之洞孫子)調查,山東省黨部主委、山東省參議長裴鳴宇親自寫信給張公度,並附證明二十六件,痛訴澎湖軍方「用盡心思,用盡酷刑,羅織鍛鍊,屈打成招,造成千古冤獄。」他們要求調查兇手、慰問家屬、解除監視、准許當兵學生復學。陳誠後來也接見秦德純、裴鳴宇、立委崔唯吾、國代張志安、張敬塘等山東政要了解詳情,張敬塘並以自己和臺灣兩個兒子生命擔保,這些山東流亡師生「絕對無一共產黨」。
但是,民國42年官方仍然認爲此案不合複審規定,但爲了平息山東人怒氣,將政治部秘書陳復生送軍法審判,但最後「無積極事證」,無罪。
有趣的是,民國43年5月18日,陳誠就任副總統前兩天,派國防部中將次長楊業孔、國代高登海(兩位都是山東人)親赴王培五屏東家中,代表陳誠致贈五千元給張敏之遺孀王培五,她哭了。張彤傷心地回憶:「這是『血錢』,我爸爸一條命5000元」,王培五一度拒收,在各方相勸息事寧人勉強收下。
「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女人
民國66年,李振清在別人代筆的口述回憶中,深感懊悔,他認爲自己初衷是「搶救山東流亡學生、充實澎湖軍政幹部」,「可惜的是……終因本身修養不足,我的想法與做法未能爲少數幹部徹底貫徹。……而最使我傷心的是……由於少數幹部思想之偏差,假借肅奸之名,瞞着我做了許多失當的措施,犧牲了許多可愛的青年。」所謂手下,主要是指韓鳳儀、陳復生(陳復生兩次軍審都無罪)。
七千多位山東流亡學生,五千多人在漁翁島當兵,兩千多人在馬公唸了澎防部子弟學校,由原濟南第三聯中校長王志信主管校務,他兩年後因病請辭,由煙臺聯中的苑覺非接任。後來在苑覺非的努力及山東鄉親奔走、捐款下,澎防部子弟學校遷往彰化縣,設立「員林實驗中學」(今員林崇實高工前身),苑覺非爲首任校長,部分被迫入伍的學生後來也力爭退伍讀書,陸續進入員林實中。
這些山東流亡學生後來出了不少名人,如中研院院士張玉法、前國防部副部長王文燮、前陸軍總司令李楨林、前三軍大學校長王若愚(以上皆上將。另有多位中將、少將)、警政署長顏世錫、盧毓鈞等,還有許多大學教授,散佈在臺灣各地教中小學的老師更是不計其數。1998年,在高惠宇(新黨)、謝聰敏(民進黨)、葛雨琴(國民黨)三位立委努力下,《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立法,這件冤案才昭雪。2009年在張敏之幺兒張彤及曾在民進黨政府任職的高丹華等人的努力下,在澎湖馬公立下七一三紀念碑,痛志不忘。
大悲無聲。張敏之罹難時,王培五四十一歲,認領遺體時,大慟之下,一滴淚也沒有流,鄉親唯恐她無法生活,勸她把六個孩子送去孤兒院,她回來告訴兒女:「我就是要飯也要把你們養大」。
王培五在一百歲生日前,對着電視臺攝影機說:「我是張敏之的未亡人。我從小『登泰山而小天下』,哈哈哈」,她就是用這樣的氣魄帶大六個孩子,除了二個比較大的女兒當年因須幫忙家計讀護校,其他四個孩子都是臺大畢業,而且其中三人是美國名校博士。這個「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女人,在2014年以106歲高齡於睡夢中回到天家。
王培五北京師大英語系畢業,學歷極優,但第一個給她工作的是屏東萬丹初中。她隨着孩子長大唸書,教書足跡從萬丹初中、潮州中學、臺南女中,一路向北走,在建中退休。
在萬丹時最苦。王培五月薪是全校最低的,母子七人共用一把牙刷,他們住的土牆茅屋也是全校唯一沒電的宿舍,王培五炒菜儘量少放油,省下的油可給孩子晚上點燈讀書。
他們是「匪眷」。除了較大的兩個兒女之外,當時最小的張鑫、張彤什麼都不懂,尤其是張鑫,天真爛漫,這位後來考上臺大醫學系、現在是美國南加州小兒科名醫的她,童年記憶都是挖蚯蚓、釣青蛙、撿蝸牛,非常快樂,連數學抱鴨蛋也開開心心把零分考卷攤給大家笑。
王培五堅強、理性,在孩子面前幾乎不掉淚。有一天,龍捲風忽然襲來,樹枝、茅草、飛鳥在漩渦中翻滾,天黑成一片,孩子相互叫嚷出來看,那個黑漩渦瞬間掀飛他們的茅草屋頂,鍋碗瓢盆、土牆,乒乓摔飛,幸好他們都不在屋裡,不知情的王培五當時在屋後,衝出來歇斯底里大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壓抑在心底深處的愛和恐懼,在那一刻全部宣泄而出。
從此,只要颳大風,他們全家就躲進防空洞。當時,臺灣到處都有二戰留下的防空洞,但是,現實世界中,哪裡是能供他們心靈遮風避雨的防空洞?
你是個寂寞的靈魂
王培五的心靈防空洞是上帝,她在每天的祈禱、謝飯中得到平安,正值叛逆期的張彬憤憤不平:「我爲什麼要感謝上帝給我們的痛苦?」張彬一度混太保,他有一肚子對這個世界的憤怒,偏偏還有人不斷羞辱、撩撥他。他在萬丹待不下去了,媽媽把他轉到潮州中學,他又差點因打架被開除,最後在副校長力保下「留校察看」。這個常蹺課的男生考上一流的高雄中學,但王培五不想讓子女分離,要他繼續念潮中,張彬卻因挑釁老師,又要被勒令開除,又在一些老師力保下,只記兩大過,但他又因痛打一個誣他是賊的同學,再度面臨被開除。江西籍的熊惠民校長跟他說:「你是個寂寞的靈魂,我瞭解。你父親是個教育家,很了不起。我也是個教育家,我不會開除你,我要教育你,這是我的責任。」張彬大哭,像是重新獲得父愛。
熊校長提醒他思考未來,不要浪費時間。放蕩不羈的張彬對生命嚴肅起來,他立志:「我要念臺大,只念臺大」。當時離聯考只剩五個月,他拚命苦讀,每天睡不到三個小時,讀到吐血,他成爲潮州中學第一個考上臺大的。張彤回憶這個青春期的大哥,笑說:「他如果不是考上臺大、去美國讀書,應該會進竹聯幫。」
1954年張彬帶頭考進臺大。弟弟張彪早讀又跳級,1959年16歲成爲善化中學第一個考上臺大的。1961年,張鑫臺南女中第三名畢業,考上第一志願臺大醫。1962年張彤臺南一中畢業,保送臺大電機。
張彬決定離開臺灣這個傷心地出國讀書,但他的身分根本出不了國,後來由五位黨國大老再度以生命擔保,出具保證書,張彬才終於去美國了。這個老鼠隊長開先鋒,最後所有兄弟姊妹和媽媽都去了美國。
「飛去」,這是張彤在臺大畢業紀念冊上的留言,他從小就常夢到在天上飛。他們終於全部自由飛翔了。
尼采說:那殺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強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