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絲的巨星誕生記:在分眾化的世界,誠實說好自己的成長故事

泰勒絲於Eras Tour時代巡迴演唱會雪梨站。 圖/美聯社

編按:世界歌壇天后泰勒絲(Taylor Swift)正在進行2023-2024年Eras Tour時代巡迴演唱會,在五大洲共舉辦140多場演出,龐大商業成功也衍生「泰勒絲經濟學」的熱烈討論。

然而除去經濟效應之外,若從文化與傳播視角來看,泰勒絲究竟何以擄獲世界歌迷的心?轉角國際特別邀請本站專欄作者、亦是泰勒絲資深歌迷的謝達文,分享屬於泰勒絲和我們身處的時代的特殊意義。

其實,有太多理由足以讓泰勒絲無法成爲國際巨星。

這不是一個適合巨星的時代:她在2006年發行第一張專輯,美國指標性連鎖唱片行「淘兒唱片」(Tower Records)就是那年宣告破產,唱片業已開始衰退,1990年代的榮景不可能復返。何況,她從鄉村音樂界出道,而那時鄉村音樂聽衆仍以3、40歲的美國男性爲大宗,即使她能在其中闖出一片天,也未必能征服全球流行文化。何況到了近期,串流興起之外,注意力經濟下各式內容的競爭也無比激烈,演算法更常把消費者分成一個又一個小泡泡,過去明星一發行新唱片很快就能賣出上百萬張,現在總計能賣出幾十萬張都已是少數。

此外,在她20多歲時,大衆媒體和網路社羣相繼爲她貼上種種標籤,足以毀掉許多年輕女性──玩弄男人,水性楊花,炒作前任,說謊做作,假面心機。她的仇人也動用這些標籤發動一波波中傷,包含利用剪輯過的錄音炮製醜聞,2016年前後讓她的形象跌到谷底,甚至曾有人熱議泰勒絲生涯是否已經結束。

事後看來,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到了2024年,由於泰勒絲巡迴演唱會的巨大成功,市面上出現各種「解釋」她成就的文章。很多評論提到她的形象經營,但2016年的重大危機足以證明「風向」來來去去,長期成功背後必須有更穩固的基礎。也有人提到她的優渥家境、種族身分或外貌條件,這些固然都是有利因素,但不足以說明爲何當代樂壇幾乎沒有人──即使背景相近──能複製她的路徑。當然,要分析一位創作者的成功絕對必須從她的作品談起,但音樂史上也不乏被埋沒的好作品或創作者,何況泰勒絲的成就遠遠不只「未被埋沒」而已。

被埋沒只需要一個原因,成功卻需要無數多個條件契合。在這些條件中,「說故事」是一個必須注意的關鍵詞:泰勒絲是一個極度擅長說故事的人,而她說的故事及說故事的方式又切合這個時代的需求、抓緊這個時代提供的機會,這不但爲她帶來觸底反彈的能量,也給了她超越樂種和分衆限制的能力。

泰勒絲自鄉村樂歌手出道10多年,不斷在樂風、主題等各種層面勇於嘗試新風格。圖爲2016年泰勒絲於葛萊美獎頒獎典禮上表演。 圖/美聯社

▌用鄉村樂說出千禧少女的故事

一切都得從少女們說起。2009年,音樂雜誌《滾石》的記者跟着泰勒絲去到一場紐約的不插電演出,現場聽衆多半是中學女生。表演結束後,許多少女都將自己手寫的信交給泰勒絲,記者和她一起讀信,發現這些信有個共同特色:少女們在信裡都提到種種不同的傷心,比如被其他女孩排擠,又比如目睹別的同學被霸凌,「不瞭解爲什麼有些人會這麼享受對其他人殘忍」。

有個少女是這樣寫的:「我很難過,而你告訴我『你不孤單』」。但對她而言,泰勒絲的意義還不只如此。「我最大、最大的願望,」那位女孩在信的結尾說,「是我哪天也能改變一位青少年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就像你爲我做的一樣。」

泰勒絲的歌曲不但切中這些少女的心情,還可以改變她們看世界的方式,關鍵在於把故事說好:她的創作拒絕大而化之的主題與氛圍,而擅長使用具體細節建立一個情景、一個觀點,藉此帶着聽衆走上一條完整的思路,路上彎繞曲折,最終通往更深的地方。

比如她在那年發行的經典歌曲〈Fifteen〉,開頭就帶觀衆走回高中的走廊,回顧那樣的年紀,「當有人有說他喜歡你/你就會相信他」。接着,她說起自己和好友後來又再更懂事了一些(「在你的人生中,會做到/比『和足球隊那個男孩約會』更重要的事」),因而對那時受傷的自己有些捨不得,「希望能夠回去/告訴那時的自己你現在所知道的那些」。當聽衆聽到這裡,認爲自己那些懊悔的心事被看見了,泰勒絲又帶着聽衆走得更遠些,延續告慰而不說教的語氣唱到:

「那時我也誓言哪天一定要跟他結婚/但我發覺了自己更大的夢想。」

跟隨她的歌曲,我們可以接納那時還想不了那麼遠的自己,現在,我們更瞭解自己想達成什麼,不用再把這個或那個男孩當成自身意義的來源,已經準備好繼續前進──正是這樣的故事,讓這一大羣少女寫信給泰勒絲,感謝她改變她們看待世界的眼光。

那也正是最適合說這種故事的時代。後來被稱爲千禧世代的少女們,當時正開始透過網路上各種小的論壇與平臺分享興趣及心情。《哈利波特》先在1997年出版,接着有女主角更爲吃重的《暮光之城》(2005)和《飢餓遊戲》(2008),許多少女開始交流各種心得、評論、二次創作,而第一代的社羣網站和部落格如MySpace、Tumblr、LiveJournal等也讓更多人可以在網路上找到同類。泰勒絲就是在這樣的年代裡被他們發掘,而她在MySpace頁面上破4,000萬的瀏覽數,又足以向電臺和其他人證明她絕對值得進一步推廣。

更重要的是,這樣的陪伴也是創作者和聽衆間最堅實的關係:泰勒絲的魅力從來不在於一時的形象,曾因她的作品而「改變看待世界的方式」的歌迷,絕不會輕易背棄她,遑論爲了所謂的人設而「由粉轉黑」。

至於泰勒絲說故事能力的養成,也有其獨特時代背景。她經營情節、結構和情緒的技能源於鄉村音樂,不僅總是有精準犀利、具有記憶點的重點句子,且整首歌是在多次往復轉折之間向前推進。過去長期以來,鄉村音樂這種敘事能力多數用於關照「大人世界中的心碎」,泰勒絲因此成爲開發「新市場」的創新者。

當一個世代的少女(和少年)第一次聽到有人以這種方式處理他們的情感,泰勒絲就是當時這麼做的第一品牌,甚至唯一品牌。最好的證明莫過於許多下個世代的女性創作人也都曾說,自己少女時期就是聽泰勒絲的歌長大,比如Gracie Abrams曾說,泰勒絲的貢獻正在於她爲如何表達「年輕女性的種種脆弱」提供藍圖,讓她們意識到可以用這種方式唱出自己的心境轉折。

泰勒絲鼓勵粉絲相互交友、支持,加上曾在歌詞中描述交換友誼手鍊的文化,粉絲也形成在演唱會上配戴並交換手鍊的習慣,手鍊的串珠還會串上喜歡的歌曲名或歌詞。 圖/歐新社

▌勇敢嘗試不同樂風,超越分衆邏輯

在鄉村音樂與千禧世代少女的基礎之上,泰勒絲仍不斷翻新說故事的方法──進軍流行音樂,並嘗試各種不同製作風格,後來甚至推出兩張獨立民謠專輯。在泰勒絲和歌迷的辭典裡,不同風格的專輯各自對應一個「時期」(era),隨着她年紀漸長,每個時期處理的主題各自不同,讓她說出的故事更加多元。因此,不同時期都各自能夠吸引不同的聽衆,有助於進一步打破分衆的界線。

泰勒絲之所以能創造新「時期」,其實也來自她嗅到這個時代給她的機會。樂風轉變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有相當高的風險,容易招致批評,就連大師Bob Dylan都難以跨越。在鄉村音樂界更是如此,80年代的Gary Morris、Restless Heart都曾因爲實驗而被某些圈內人視爲叛徒。但到了泰勒絲的年代,樂風轉換的禁忌相對解除,尤其鄉村音樂電臺不再是個別獨立經營,而經常是大廣播公司的分支,同間公司旗下也會有流行音樂電臺,歌手轉換樂風也不再等同於「背叛」電臺,這讓泰勒絲不用擔心在職業生涯之初就會兩頭落空。

泰勒絲也善加利用機會,成果受到越來越多樂迷認可。一方面當然是因爲她具備才華且對待作品非常認真,從來沒有人能指控她「沒做好功課就來蹭」。另一方面她也樂於與各種樂風的高手合作,更累積了足夠名聲和實力能找到高手與她合作:比如曾經操刀布蘭妮、后街男孩等人的流行名曲的Max Martin和Shellback爲她製作《Red》(2012),又比如當她想跨足另類與搖滾的樂風時,與來自知名獨立搖滾團The National的Aaron Dessner和fun.的Jack Antonoff成了長期搭檔,還和獨立民謠樂團Bon Iver在2020年合唱過兩首歌曲(〈exile〉和〈evermore〉)。

這樣的合作不但幫助她做出更好的作品,更能借由這些人向新樂迷「掛保證」,讓她的作品能夠「出圈」,被更多本來對她沒興趣的人聽見;其中,中年男性搖滾樂迷(所謂「憂鬱的爸爸們」)尤其具有指標性。這樣一來不只樂迷數量增加,更讓泰勒絲越來越不受限於「寫給小女生」的舊形象,不會因此被部分族羣預先排斥。有商業分析家主張,在現今這個時代,舉辦演唱會的成本大幅提高,正是因爲泰勒絲擁有跨越世代、性別、地域等限制的能力,在美國各州乃至世界各國都能吸引到滿場聽衆,纔可以支撐高密度、高成本的國際巡演。

不過,即使樂風有所轉型,她仍從未棄守自己在技能與觀點上的獨特之處:具體的細節,精準的重點句,曲折往復的故事線,並且總是誠實面對自己的脆弱。比如,在《1989》(2014年發行)這張標誌她轉向純流行的專輯當中,確實有一兩首較貼合「市場口味」的歌曲,但如一位樂評人所說,綜觀整張專輯16首歌,她仍「拒絕扮演『呆板的派對女孩』或『被拋棄的情人』」之類的既定角色,更不滿足於僅是營造「某種態度或美學」。

相反地,她仍然有一個又一個的課題要藉由說故事來談得更深:自由(〈New Romantics〉),耽溺與戒除(〈Clean〉),又或者浪漫愛的本質(〈You Are in Love〉)。在這方面,泰勒絲的「品牌」相當可靠,從未變質。

泰勒絲時代巡迴演唱會不僅在五大洲共辦140多場,2023年也製作成同名電影《泰勒絲:時代巡迴演唱會》於各國上映。圖爲電影於北京放映。 圖/法新社

▌一個個時期,構成泰勒絲本人的成長故事

在可靠的品牌之下,一張又一張的專輯接連問世,而這些「時期」又可以串接成一個更大的故事:泰勒絲本人的成長故事。

這個大故事也是讓歌迷高度投入、高度忠誠的一大主因:即使是「遲到」的歌迷也可以透過回顧,感到自己不只是在聽歌,而是在參與一個人的完整成長故事──這時她陷入危險關係,這時她剛搬到紐約這樣的大都會,這時她在面對被攻擊詆譭的傷害,這時她有個讓她安心的伴侶──這種「品牌故事」是大部分的歌手與創作者都很難複製的。

值得補充的是,世上多數敘事都常有不精準、過度簡化的地方,泰勒絲的時期敘事也是如此。比如2017年專輯《Reputation》普遍被認爲是「復仇」之作,泰勒絲確實在宣傳上刻意大量運用蛇、黑白色彩等元素,強調她2016年被中傷後終於復活。然而,《Reputation》其實只有少數歌曲以復仇爲主題,絕大多數反而是關於身處一片危險與不安中的私密情感,比如〈Getaway Car〉講了一個逃離與背叛的故事,〈Dancing with Our Hands Tied〉處理關係內的恐懼與希望,〈Call It What You Want〉則是關於建立讓她感到安心的關係。

同理,2020年專輯《evermore》的主導形象是森林裡的女巫,對應到疫情期間人際疏離下的幻想世界,但其實當中多數歌曲既不神秘也不幽靜:〈tolerate it〉關於討好、貶低與逃離,〈right where you left me〉關於受困於回憶,〈happiness〉則關於尚未準備好給出祝福前的掙扎。

泰勒絲想必深知這點,但身爲聰明的行銷者她並不在意:簡單且切合時事的敘事主線有助於對外行銷,至於個別作品要談的故事,認真的歌迷自然能夠掌握,她大可讓作品自己說話,不必太過擔心。

畢竟,早在2013年,泰勒絲就已經和來專訪她的記者分享,她發現同樣是演唱會上歌迷的尖叫聲,其實也有不同型態,比如某些來賓上臺時,臺下會出現「這男的真可愛」式的尖叫。

她深知自己的魔法來自於說故事,從出道至今都是如此。

泰勒絲的歌曲反映不同階段的個人心境,即使「遲到」的歌迷也可以透過回顧,感到自己在參與她的完整成長故事。 圖/路透社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