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在大陸》如此謹慎,因爲你是在大陸的臺灣人嗎?
北京環球影城。(新華社)
最近天氣炎熱,不思寫作已有數日(我知道你們想說:是數禮拜吧)。
最近我在北京被彈窗,家人在臺灣討論「聽說誰誰誰也確診了」。
最近躲避寫此題,思索着不然寫寫北京的居家生活,或是如幾位讀者朋友說的「分享眼睛手術心得」。但該死的處女座性格再度來犯,臺北女孩的北漂十年,不能少了這一塊。
這是我最想說,卻最難說的一塊。
我無法代表他人,但自信有不少在大陸的臺灣朋友,心有所感。
去年臺灣疫情,我寫文一篇。發出去後數日,一位同在北京、曾畢業於同所大學但不相熟的臺灣學弟突然把那篇文章轉給我,僅是轉發,並未多發一條文字。那時看着微信上他轉來的文章,臉頰熱辣,第一時間腦海裡浮現的反應就是——完蛋了,要吵架了。
這一篇學弟看了不高興嗎?我需不需要跟他解釋是擔心家人,批評的是臺灣當時的防疫、而不是臺灣?還是故作輕鬆岔開話題「怎麼啦學弟?想家啦?我也是欸!」
腦子千迴百轉,而後學弟發來信息。「這是學姐的公衆號?」
「是噠。」(故作輕鬆可愛)
對方發來一個「喔」的表情包。然後沒有下文了。
呼,不誇張地說,繃緊的肩膀整個放鬆了。
有可愛的大陸讀者私訊過,「我怎麼感覺你寫文章偏心臺灣呢(狗頭)」。偏心嗎?我不認爲自己在「臺灣人」或「大陸人」這兩個羣體中,更喜歡哪一羣,這兩羣在我看來是沒有差別的,朋友數量上大陸的多於臺灣。
但我更怕收到臺灣人的負評與謾罵,這點可以承認。
每篇公衆號都會有極少數惡毒一些、扎心一點的留言,極少數大陸讀者罵「滾回臺灣」、與極少數臺灣讀者罵「剪健保卡」,到底哪一個更讓我煩悶?毫無疑問,是後者。
毫無疑問,這兩種留言我更想努力解釋的,是後者,也真的曾經解釋過。
「在大陸的臺灣人只要一生病就回臺灣?其實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比如我朋友摔斷腿,或是像臺北女孩這種長久腸胃炎的體質,大多還是在哪工作就在哪治病。北京看牙補牙貴,但你總不可能忍着回臺灣再補吧?」
「我用健保的頻率,疫情前大概是一年一次,每年固定的洗牙。疫情後遙遙無期。至於如果不幸身患重疾,當然是帶着阿竹包袱款款滾回臺灣,這個問題已經超脫去哪裡用健保的問題了——不回臺灣,病牀前誰能照顧啊。到這一步,能多陪家人就多陪,已經不是算錢的問題。」
後來明白這類人也不是想與你講道理的,就索性裝作沒看到了。寫到這裡是不是大家以爲這篇我要抱怨我的同胞和家鄉?非也非也!
請耐心看下去吧。
不論出生於何方,我們從小開始就對世界劃分出一個簡單的輪廓,比如我自己:美國歐洲少數國家(英法德)日本,了不起初中後再加上韓國,這些地方是「先進(偏強勢)」。而很多臺灣人去工作的東南亞,是「比較落後的(偏弱勢)」。
至於非洲中東南美洲,那可是混沌的陌生世界。
有大陸朋友會舉手了,中國大陸呢?想必是「落後」吧?這一點就是個可以成爲論文的題目了。對於普通百姓而言,媒體從不會用「先進」來描述,但其的影響力與發展速度又不容忽視。對於政治人物而言,爲了選舉,爲了強化臺灣優越性,又爲了與之打交道拼經濟,自然對大陸也萬千複雜。
臺灣對中國大陸的不解與複雜感,是從上到下的,是跨越階級的,精英學者到百姓都無一倖免,「在臺灣讀懂大陸」是非常困難的任務。
於是在這裡長期發展的臺灣人,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努力學習着、奔跑着。跑着跑着,當某一天,某些時刻,才發現一件事情:你似乎已不符合家鄉的政治正確,你在面對家鄉民衆時竟然下意識小心謹慎。
講起臺灣事務,你必須思索再三,深怕一句「你現在沒資格說這個」會刺傷玻璃心;如果探討國際情勢呢?又怕說出來不符合朋友立場,「站錯了隊」,再丟來一句「你被洗腦了」。
甚至有時,你在部分的大陸朋友眼中,也不是個「正常的臺灣人」。
第一次點醒我「你不是正常臺灣人」是位豆瓣相識的大陸網友,就在我剛到大陸的前兩年,我們在羣裡討論美國,我隨口一句「其實世界規則一直是由美國主宰,這現象也不太公平」,網友私信我,「你怎麼會這樣說?你真的是臺灣人嗎?你是被這裡影響了吧?」
一個合格的臺灣人,原來「需要」這樣看美國,對於國際「需要」有這樣的認知。
第二件讓我記憶深刻的偶發事情,大概發生在2018還是2019年左右,一位臺灣學長在微信上看完我的文章跟我說,「你寫的一些事情是對的,但我們不能這樣說。」
「很多地方都有好有壞啊。」
「但我們是在大陸生活的臺灣人啊,我們不能這樣說,就因爲我們在大陸,更應該說臺灣好的那面。」
學長至今仍跟我保持聯繫,是個特別善良的好人。這些話與其說讓我難過,更多的是鬆了一口氣。
原來我不是唯一一個到大陸後,對臺灣有「負罪感」的人。後來我把這樣的心情發在微信公衆號上,很多大陸讀者感覺莫名,但收到非常多在大陸的臺灣讀者贊同的私信。
我們都知道,你不是人民幣或新臺幣,不會人人愛你。但當一次次偶發事件發生,當你說出口的話被一次次被半開玩笑半質疑「你是到大陸後被影響纔會這樣想吧」、「你是不是被改變太多啦?不要忘記你還是臺灣人啊」。
忘記是到大陸第幾年了,我開始有一套安全說詞。
如同在應對北京大爺大媽或出租車司機「你都三十啦?結婚沒啊」之時,我也有一套安全說詞:已經結婚啦,老公福建的,是我老鄉,在北京沒買房,以後退休滾回老家。
有沒有娃?有的有的,在老家,沒戶口,不想折騰,不在北京上學。
通常這套身世說出來,能完美打發掉人。如果老實說實際情況,臺灣、未婚、目前重心不在結婚生子,那可就沒完了。
同樣地,回臺灣時、或是碰上「並不明確知道其立場」的臺灣友人,也有一套「安全說詞」:好想回臺灣吃東西啊、北京食物太油啦、哎呀北京好吃的飯館價格好貴!
若是不小心將話題拉至時事新聞,一時之間雙方都會先摸索一番,先確認自己說出口的話沒有太暴露立場。相互試探之後,你的第六感往往會透過某些隻言片語,告訴你對方是不是「同路人」——倘若是,那真是相見恨晚、互訴衷腸。
倘若不確定,話題重回「安全領域」。
過去我一直努力回想,以前我在臺灣時,有這樣「謹慎妥貼」過嗎?
是受環境被動、還是自己主動,把家鄉推遠了?
北漂十年,我還是堅定認爲兒童節是四月四日,父親節是八月八日,教師節是孔子生日,大家在瘋迷北京冬奧和冰墩墩時一臉淡定。
北漂十年,我被催婚時會感覺「天啊大陸怎麼還這樣」,但看臺灣新聞時又會訝異「啊臺灣現在這樣啊」。
北漂十年,我在大陸朋友眼中仍是臺灣小Honey,但有時會在心裡對臺灣朋友say sorry。
(誰說我是老Honey的,不要以爲我沒聽到!)
我被改變了嗎?是的,改得還真不少。
比如比較沉重的歷史教育層面。
臺灣整個大環境面對歷史比較「輕飄飄」。我這代歷史課本里內容算豐富,該教的都會教,但什麼民族存亡國家大義商女不知亡國恨,這些對我而言是很「重」的情懷,而歷史就是很「過去」的事物。
上大學後在天涯論壇上,頭一回看見一堆大陸網友說臺灣人「數典忘祖」,比起不滿,更多的是震驚,因爲這是臺灣上一輩人會用的字眼,年輕人不會說這麼「重」(或是「古代」)的詞,感覺像是電視劇裡七十年前的父親在罵吃喝嫖賭的兒子時纔會出現的用詞。
再比如「血濃於水」這樣的形容,今日的我非常理解大陸朋友說這番話的語境和心情,但頭一次看見大陸網友這樣說時在電腦前表情微妙。微妙之原因跟喜不喜歡中國大陸無關,這同樣是一個過於「重」和「復古」的用詞(這不是清宮劇皇帝對兒子們說的嗎)。
從小到大我們會說「在這片土地上的就是臺灣人,不分省籍」、「我們華人的傳統文化」,或是會說「在國外,華人比較會跟華人玩」等。縱然受到政治影響,海外僑胞也會分派別,但這是近年政治力刻意爲之的產物——在整體上,臺灣人並非沒有血緣、文化、漢民族概念,也會有「同民族親近」之現象,只是表達的方式與大陸會很不同,也確實比大陸「淡化」一些。
在歷史教育上也是類似。在臺灣時從沒聽過有人說「自願殖民」、「自願慰安婦」等話,大家都知道殖民時期臺灣人是二等公民,沒有人樂意穿越到那時,少數神經病的話無法代表多數。但臺灣人確實在歷史教育、以及對殖民歷史的「反應程度」上比大陸人淡然,這種「好像不在意」很容易被解讀爲「看看看,你們自願殖民」。
很有意思的是,在臺灣時網上也有過很多討論「爲什麼韓國和臺灣都被日本殖民,會有兩種反應」,在韓國聲討日本時也會有臺灣網民說「還是韓國人有種」等話。社會上多數人都會有正常的三觀,只是臺灣對於大陸民衆認爲應該嚴肅、沉重以待的事情太過淡然。
我也曾經是對這些冷感淡然的人,隨着在大陸時間日久,朋友告訴我「落後就要捱打,這是刻在骨子裡的教訓」時也越來越能體會。甚至現在看見臺灣小朋友對待歷史,也會讓我氣打一處上來,像個老頭子一樣碎碎念,「哎呀年輕一代啊!」
但與此同時,在太多議題上,我也太能明白臺灣人爲何會這樣說、這樣想。
我是在兩岸的蜜月期離開臺灣,離開的這十年,是兩岸氛圍急轉直下的十年,是受到另一種課綱教育的零零後開始活躍於互聯網上的十年。
是社交媒體上「主流價值觀」,「主流政治正確」都更強化主導的十年。
我原本就因爲「我是不是現在不能說臺灣的事情?我是不是已經不是臺灣人了」而懷疑自我,這種懷疑感在2019年之後變成一種不斷告訴自己「算了跟臺灣新聞就保持距離吧」的催眠。
過去十年,但凡寫涉及臺灣的內容,一發出去,別人還沒留言,自己就先腦補一遍「我有什麼資格說啊」、「又會被罵了吧」。
我會這麼「被害妄想」,是因爲我是在大陸的臺灣人嗎?
以前曾經特別煩躁於這種「動輒得咎」之感,跟在北京的臺灣朋友吃飯時都免不了相互訴苦。近年發現世界是公平的,如今社交平臺上的大陸朋友也怕被認爲是「別有用心,境外勢力」,俄烏戰爭連在北京的老外都逃不過站隊命運。
你是臺灣人,你「需要」這樣子看美國、看中國大陸;但在互聯網的世界,你是大陸人、你是美國人,你何嘗不「需要」這樣子?
誰都怕被「自己的同胞」認爲背叛,誰都想告訴別人「我很愛家鄉,只是有些事情我有意見」,臺灣北漂可不是唯一糾結的。
因爲一些態度相左,立刻把對方扣上「背叛」、「去舉報了」,這是我絕對不贊同的。花了這些篇幅強調兩岸對於歷史、民族情懷的態度,也是想反覆強調《臺北女孩看大陸》說不膩的傻道理——縱然成長於兩種不同模式,但政治概念,是後天形成的,所謂政治正確更是在一個週期內就可人爲改變的。而飲食習性、文化產品,還真是歷史傳承。
很多時候你所想、我也能明白,道理都通,只是講述方式有不同。
北漂十年,從自我哀憐、煩躁糾結,到現在認爲自己十足幸運。
以前在臺灣,習慣於這一套價值觀、這一套看世界的方式,到了中國大陸學了另一套模式。能同時認識兩者,何其幸運。「不像臺灣人也不像大陸人」、「夾在兩者中間」也挺好,能真的明白雙方所想。
啊,還真是到了很最近,我才能真的喜歡這種「兩不像」。社交平臺上愛吵吵,在這個小地方還有一點兩岸人民有商有量的空間。
因爲工作關係,我現在專攻於認識在大陸的臺灣小年輕,九五後、零零後(爭取努力發展零五後),發現自己也有那套很深的「臺灣小朋友就是怎樣怎樣」之標準——畢竟社交媒體看太多了嘛。
有次發現約着喝咖啡的臺灣小帥哥「感覺立場不符合我想像的」,立刻瞇起眼睛。
「學弟,你在臺灣是特例吧?你對你臺灣同學應該不會說這些吧?」
「也還好吧。會說一點啊。」學弟淡定。
「你怎麼會這樣說?你真的是臺灣小朋友嗎?你是被這裡影響了吧?」——這三個問題還真浮上心頭,幸好往事浮現,即時制止自己。
呼,北漂十年,要學的還有很多,真是任重道遠。
(郭雪筠/臺北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