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保,中產有娃家庭的一場隱秘卸重

作者|陳默

編輯|江嶽

城市中產家庭,正在“卸重”式闖關。

減少不必要的消費,成爲一種無需張揚的共識。他們放下對香奈兒、LV的執念,讓中國個人奢侈品市場結束5年增長牛市,從2022年開始下滑。從各處節省或者回籠的資金,被他們存進銀行,2022年,全國住戶存款增加17.86萬億。

更多改變,是在水面之下悄然發生的。

比如,盒馬會員費到期不再續費,而是把更多的消費轉向菜市場和拼多多;比如,換車計劃從50萬以上的蔚來變成30萬的比亞迪漢,再變成“等等看”;比如,盤算過家庭資產之後,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向保險經紀人發出那條信息:你好,我需要退保。

買房、買車、買保險,曾經是城市中產的標配,堪稱新時代的“三大件”,它們共同裝點出一種理想的中產生活:有品質、有保障。以此爲基礎,中產們可以擁有對未來的無限想象。當然,一切發生的前提,是對“明天會更好”的堅信。

如今,他們需要首先保住的,顯然是當下。

“我把商業保險全退了,損失1.5萬。”

昆明一家瑜伽館的老闆小海魚,在今年3月完成了這項操作。原因很簡單:商業保險,有錢的時候是保障,沒錢的時候就成了負擔。眼下,她想把更多資金投到即將開業的瑜伽館項目裡。至少現在看來,這門生意還沒有完全復甦。

北京38歲的嶽先生情況類似,他從2020年開始上重疾險,每年繳納6000多,繳納20年,保額20萬。

這樣的支出在他年薪超過50萬的時候並不明顯,但2022年開始,身邊失業的中年人越來越多,他所在的業務線也頻頻傳出裁員風聲。未雨綢繆,他開始重新考慮所有的消費支出,包括這份保險合同。

“太不划算了”,按照合同,他在20年內要繳納的保費接近13萬,但這份保單的價值只有20萬。如果得中輕症疾病,賠付不足12萬,相當於自己掏錢;如果得重症,20萬的賠付也不夠。綜合考慮後,他辦理了退保,拿回5000多,算下來,三年損失1.5萬。

北京的小企業主李鳳蘭,正在努力避免退保。

2020年,她爲全家購買了香港的保險,每年保額接近30萬。她有兩個女兒,大的5歲,小的1歲,老公在大廠,自己的公司做房地產營銷項目,家庭年收入超過300萬。當時香港保險正火,幹代理人的朋友每天都在朋友圈裡宣傳,高賠付、海外醫療資源,都戳中了這位中產女士的心。

創業幾年,每次出現中年人猝死的新聞,老公總會默默地發給她,以此提醒她注意身體。她的辦公桌上,堆滿了維生素、心寶丸、生脈飲和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當然,旁邊還有各種提神的茶葉和咖啡。一邊養生一邊續命,是中年人的日常。

保險單上高達數百萬的保額,曾經是她給孩子的託底。但今年,她不得不考慮更加實際的問題:生意沒了,錢去哪裡找?她在年初關閉了自己的公司,房產行業的行情並沒有因爲疫情的放開而真正復甦,39歲拿着高薪的老公,屬於大廠裁員的高危人羣。她不太敢去細想,如果兩人都失去收入來源,生活要怎樣繼續。

一個現實是,選擇退保的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往往會保持緘口,但在小紅書、抖音等內容平臺上,教人如何退保的信息層出不窮。很多人在留言區感慨:“上有老下有小,經濟困難,交不起了。”

“經歷過疫情,大家保險意識強了,購買能力差了。”一位友邦保險經紀人分析。

在某保險經紀公司擔任高管的李翰則注意到,招商銀行的2022年年報裡有一組數據:在私人銀行客戶和金葵花客戶之外,佔總客戶數97.75%的1.79億戶普通客戶,人均資產只有1.25萬。“這是一個特別真實的切片,老百姓就是沒錢了。一旦發現沒錢了,大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退保。”

在網上,有人將退保行爲上升到了哲學的高度:“如果過不好現在,何談未來。”

年齡在35-45之間,有孩子的中產家庭——這個羣體此前一直是保險公司重點發展的目標客戶,他們的保險意識和需求都很強,退保率也不高。

但曾經堅硬的很多東西,如今都在逐漸動搖。

多位保險從業者發現,中年中產家庭退保者正在明顯增加,其中,很多是失業的白領和高管,比如從互聯網大廠被迫“畢業”的中年員工。因爲年齡關係,他們往往是裁員重點,又很難快速再就業。

退保,成爲很多人被裁員後考慮的第一件事情。何倩剛剛拿到公司的離職“大禮包”,此前她在公司內網購買了重疾險,一年1.28萬元,失業之後,這筆支出就變得過於奢侈,她準備退掉。

關於烏雲籠罩一般的待業生活,經過社交媒體和身邊朋友的講述,何倩已經提前熟悉了。一位剛剛經歷差點被裁驚險的大廠員工感慨:

“如果從大廠失業半年都找不到工作,就會陷入黑暗、煎熬和絕望。這種感覺,一般人是無法體會的——大廠那點東西太侷限了,特別是運營崗,離開互聯網,啥用沒有,你說去找什麼工作?沒有收入,又有房貸、車貸和養孩子的壓力,人就會變得很焦慮。”

職場中年人的年齡歧視,已經從互聯網擴散到更多行業。在招聘市場中,年齡似乎成了一條不可逾越的紅線。“40歲以上,再優秀也不要。”一位成都獵頭被企業告知,這是硬性篩選標準。

另一個主力退保人羣,是小企業主。

有多年保險從業經驗的經紀人柴雪松提到,小企業主在經營正常的時候,手裡往往有閒錢投保,當現金流吃緊,他們會很快選擇退保,盡全力避免企業的現金流斷掉。

被中產家庭拋棄的商業保險裡,年金險、增額終身壽險等帶有理財性質的保險產品,往往會成爲首選。

保費高、週期長是它們的共同特點。尤其是年金險,保費全部繳納完畢,還需要等至少五年才能提取——一筆屬於未來的錢,這是活在當下的人們最不需要的東西了。

4年前,聽說預定利率4.025%的年金險產品即將下架,白領曉敏從一位保險代理人那裡購買了一份長生人壽的年金險,總額75萬,分5年繳清,每年保費15萬元。

2022年,因不堪忍受職場PUA,加上有新公司發出入職邀請,曉敏選擇了辭職。沒想到,受疫情影響,新公司經營困難,要她等等再入職,一等就是半年。儘管手裡還有積蓄,但當2023年的保險繳費期即將到來時,曉敏還是第一次有了退保的念頭——繳完保費,手裡的現金又會少一部分,“太沒有安全感了”。

“如果是大額短期繳費,只需要繳兩三年,客戶咬牙堅持一下就過去了,但如果是繳費期限是五年、十年甚至更長時間,客戶就很難堅持下去。”保險經紀人王樺樺說。

中國保險業協會官網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2月2日,有58家非上市人身險企發佈了2022年四季度償付能力報告,其中披露了2022年綜合退保率。在這些公司中,退保率排在第一位的,就是主打年金險產品的長生人壽,其退保率高達22.23%。此外,財信吉祥人壽、東吳人壽和渤海人壽三家公司的退保率也超過了10%。

在接受採訪時,長生人壽說明了綜合退保率居高的多個原因,列舉出的原因之一,就是“部分客戶資金緊張”。

官方表述中的這句話,落到具體的客戶身上,就是難以迴避的窘境。

同樣容易被拋棄的“高危”險種,還包括具備消費性質的高端醫療險和重疾險。一位北京的五口之家,將原本一年50萬保費、有醫療險“愛馬仕”之稱的保柏高端醫療險,換成了30萬左右的平替。

柴雪松也收到了客戶的退保需求,對方是朋友,此前家庭收入主要靠妻子經營的一家小型教育培訓機構,但生意不行之後,每年一萬的重疾險保費,已經成爲了明顯的家庭負擔。

“現在就連1000元、2000元,對我家都是很大一筆錢。”商量辦理退保時,朋友難掩歉意與失落。

柴雪松勸他,重疾險金額不大,不如再想想,等2個月的寬限期到了再退。沒想到,僅僅1個半月後,這筆保費就賠付了。在熬夜辦理給家長的退款和公司關門手續時,朋友的妻子不幸猝死,他領到了一筆幾十萬的賠付金——但你很難說這是一個幸運的故事。

提出退保申請的那一刻,人們首先需要克服的是心理障礙:第一步是承認自己的窘境,第二步是拒絕代理人或經紀人的挽留。

不管真誠成分有幾許,這些挽留大多沒有太多效果——買保險的好處客戶都懂,但房貸、車貸必須要還,飯錢必須要有,相比之下,保險不再是剛需。

不需要進行什麼溝通或者預演,發起退保的客戶們,說辭往往大同小異:現在實在沒有辦法,先退掉,等緩過來再重新投保——這句話是在安慰他們的保險業務員,也是在安慰自己。和買房買車一樣,買保險曾經是他們對自己中產身份的強烈確認,如今,他們只能寄希望於未來,希望經濟好轉,希望過去的那個好掙錢的黃金時代再度回來。

然而,過去真的能再重來一次嗎?

至少保險不會。曾經買過的保險,過幾年未必能以同樣的價格再買到;曾經信任的保險代理人和經紀人,也未必能重新建立關係。

退保時幽微難言的挫敗心情,會給客戶與保險代理人之間的關係投下陰影。一位保險代理人發現,哪怕客戶緩過來了,想再買保險,也不好意思再找自己了——他們過不了面子那一關,寧可去找新的保險代理人。

“因爲退保,我們與客戶的關係破裂了。”他說。

退保對保險行業的衝擊也是顯而易見的——現金大量流出,保險公司容易出現流動性風險,長期投資安排也被破壞。數據顯示,從疫情開始的2019年到2022年,國內保險行業保費同比增速分別爲12.2%、6.12%、4.05%、4.58%。

但危中也有機。李翰就認爲,現在正好是保險公司比拼內功、逆勢成長的時候——實際上,那些充分考慮了客戶10年內職業規劃和風險的保險公司,現在過得都不錯;退保率高、日子難過的,往往是那些忽視金融風險、一路激進發展的公司。

更多的變化也在發生。

比如,很多失業的大廠中年人開始考慮轉行賣保險,在保險公司看來,在大廠多年積累的人脈,可以讓他們成爲不錯的保險銷售員。

李鳳蘭也在研究這條出路。她的微信朋友列表裡,躺着很多房地產從業者,其中不乏財務自由人士。如果轉行去做保險經紀人,這些都是優質的潛在客戶。但其中的風險在於,一旦把他們變成保險客戶,也就意味着,她要徹底放棄重回房地產行業的可能。

爲了渡過眼下的難關,值嗎?

(李翰、王樺樺、陳豐、李鳳蘭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