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我點頭離婚那刻,樑庭生正在安撫手機上的情人。

(前文在上一篇)

5

離開香港前,我去見了樑庭生的母親,那個雷厲風行,叱吒風雲的女人。

當年她是當真不喜歡我,連見我一面都不肯。

樑庭生不管不顧地娶了我,幾乎等於斷了家中關係。

到了後來,情況漸好些,偶爾她會叫樑庭生帶我回家吃一頓飯。

我是到第三年才知,樑庭生爲了緩和我跟他母親的關係,背地裡做了多少努力。

他日日年年拜託曾經相依爲命的姥姥爲他說情,講他們兩人昔日在北京時多艱難,幸虧小巷的那個小姑娘心善,多次相助。

他也會多番琢磨母親的喜好,假借我的名義做好些孝順事,也將我的本事細細數道。

講我在北大那樣的名校都能年年第一,未出校門就能帶領十幾人做公司,頗有母親年輕風範。

講我畢業那年放棄國外深造,單槍匹馬陪他回龍亨,好生了不起。

我不忍他辛苦,我背後沒有可以讓樑家滿意的身世,只能拼了命地鞭策自己緊些長成。

這世上能逗人笑的玩意,她不缺,我更無必要做這些,我要做的是樑家的兒媳。

所以這些年,她雖然不喜歡我,見我時總冷着臉,但無論大事小事,她都冷着臉手把手教我。

從穿衣品位、談吐藝術到爲人處世,我亦步亦趨地隨着她的腳步,漸漸地變成了如今能夠獨當一面的唐瑛。

她沒有承認過我,但也沒有否定過我的身份。

這個女人,在樑庭生七歲那年,爲保一線生機,毅然決絕將他送往北京,而後數十年不曾來往。

直到她在香港鬥贏了,將二房三房的女人並一衆子女收拾服帖,腳跟站穩了,纔將唯一的兒子接回來。

屋內燈火璀璨,地毯乾淨得一塵不染,樑庭生的媽媽陳心蓮手執三炷香,舉至額頭虔誠敬拜,掛壁上供奉着媽祖娘娘和八面神,還有紅面的關公。

事了,她轉過身,歲月在她身上沒留下多少痕跡,只是一雙眼睛看透世事紛擾:「你太不聰明,只要你願意,有我在一天,樑太太的位置沒人敢動你。」

我笑了笑:「媽咪,我心胸好不寬闊,我忍不下這許多苦。」

我也曾經試圖勸服自己,下半輩子好生當樑太太,笑看瘋狗時,偶然瞥到一張照片。

那年,北京的銀杏落了滿地,照片裡,我和樑庭生中間隔着一人,看起來毫無交集。

可我記得那時,我們偷偷越過中間的同學,緊緊地牽着彼此,笑得像得了世間珍寶一樣。

我才發現,我做不到。

她難得回憶往昔:「庭生同他爸爸一樣,我不太喜歡,可他是我兒子,我做不到譴責他。

「他跟我說,十五歲那年在北京,因爲交不起他姥姥的醫藥費,他求了許多人,是你拿着存了好多年的壓歲錢,才幫他渡過難關。

「那天我聽說你要同他離婚,我就想起他帶你回香港的那年。

「他跪着求我,說要娶你,我不答應,他跪了一天一夜。我仍然不答應,他好生有骨氣,斷絕關係,白手起家也要同你在一起。

「那天我問他,還記不記得當年你跪在這裡的事,他什麼話都沒敢應。」

我沉默着,偶爾微笑着。

誰能想到,我們跨過了最是需要登天的階級門檻,就連他的母親都在慢慢地接受我,在我們以爲前路只剩光明坦途時,卻丟失了彼此。

我起身抱了抱她,親吻了她的臉頰,同她告別。

她淡笑着,像透過我看向遙遠的地方:「作爲樑庭生的媽媽,我覺得你太不理智。但作爲一個女人,我幾多羨慕,對你只有鼓勵。」

她拍了拍我的手:「阿瑛,你的人生重新啓程,媽咪祝福你前程寬闊。」

6

第二日,港媒報道頭版頭條大字報隱射——

【龍亨夫婦分道揚鑣,名嘴主播食到肉?】

當天晚上,司機老許扶着醉醺醺的樑庭生出現在門口。

他尷尬地與我對視一眼,記憶裡,以樑庭生的身份地位,他已經許久沒有喝成這個樣子。

沒一會兒,一陣着急的腳步聲隨之而來。

許嘉寧劈頭蓋臉地罵道:「你怎麼開的車?誰讓你把人送到這兒來的?」

老許辯解:「不是我,是樑總,他一醉酒就要找太太,這麼多年都是這樣——」

這時,樑庭生嘴裡嘟囔着:「瑛瑛,我要喝水……」

許嘉寧面色難堪至極,踩着高跟鞋指揮着老許將樑庭生扶了下去。

回過頭來,她挺了挺胸膛:「你跟樑庭生已經離婚,以後沒什麼事,希望你不要打擾我們。」

我冷冷地看着她:「你要不要看看,誰在打擾誰?」

許嘉寧面色一變:「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你也別以爲他是對你還有感情,男人喝起酒來都是不認人的——」

我直接將門一甩,把許嘉寧的聲音隔在外面。

低頭翻手機信息,從早晨到現在我已經回覆過無數消息了。

只剩下一條,我還沒想好怎麼回。

【什麼時候回北京?我去接你。】

若論起緣分早晚,我和林序南認識得更早些,只是後來他不知原因離去。

後來偶然再遇,我才帶着樑庭生和林序南又熟悉了起來。

這些年,他逢年過節都會發一句祝福,從來不會多言。

今天這句話,是這麼多年來,他發的唯一一句和節日無關的話。

自從二十五歲那年,我母親在香港病逝,我送她落葉歸根,此後也只是一年回一次北京掃墓。

我在北京的好友能保持多年聯繫的不多,林序南是其中一個。

隨手回了信息,我繼續收拾歸京的行李。

樑庭生是在時隔一週後,才知曉我回了北京的事。

他篤定,香港有我太多的產業資產,帶也帶不走,早就在香港紮了根,做不到說走就走。

可他沒有想到,當初我都能孑然一身南下,更何況現在?

得知此事的樑庭生,神色淡淡:「問問她,幾時再回港。」

7

飛機落地那一刻,我再度踏上故土。

時隔七年,往事好像一陣風,一晃眼就散了。

手機裡除了樑庭生母親,和樑庭生有關的人我一概刪除了。

七年的人脈和資源都扔在了香港,但我沒什麼好怕的,社會上走路,人脈是一道,資金是另一道,我有的是辦法撬平這兩者。

儘管我沒必要這般着急開啓下一程,但我是閒不下來的人,從下飛機那一刻,我便在思考今後的運作方向。

司機恭敬地接過行李,我正要上車時,身後傳來一聲響亮的:「瑛姐!」

我回頭看去,她已一溜煙地衝進我懷裡。

我將人從懷裡拉了出來:「高綺夢,你怎麼會在這?」

我和她的結識是在她十七歲那年,那時,她的母親沉迷於賭博,見自己的女仔出落得越發漂亮,騙她簽下風月片電影合約,要她一脫成名。

高額的違約金,母親的逼迫,讓她差點照做,臨門一腳時她幡然醒悟,衝出門去就那麼恰好撞在了我車前。

那是我剛到香港的第二年,萬事艱難,可花一樣的女孩我不忍她夭折,咬咬牙爲她贖了身。

她擡起頭:「瑛姐,你走時不通知我,我打探不到你的航班,我早早打發自己在這蹲你啊。」

我看着她腳下的行李箱,提醒她:「我不打算再回香港。」

高琦夢後來還是進了娛樂圈,一方面喜歡演戲另一方面是要賺錢還贖金,只是香港藝人最是不值錢,到手的片酬少得可憐,她至今還是負債累累。

「我知道啊,我說了嘛,你去哪我就去哪,你在香港我就待香港,你回北京我就在北京。至於工作,大不了從頭再來咯,反正呢,我就是要跟着你,以後我還要給你養老送終吶。」

我頓時哭笑不得,隨即突然福至心靈。

我端詳着高琦夢的臉龐,她這張臉五官不濃,勝在甜美清純,若是放在上個世紀同關之琳、李嘉欣那些大美人相爭,毫無勝算。

可如今經濟形勢變了,人人在講消費降級,在審美這塊也不再一味追求高衝擊力的顏值,反而這種讓人看了便能感覺生活明媚的長相漸漸吃香。

我在龍亨時手上曾分管過一個娛樂公司,論經驗倒是不差。

黃昏時分,北京的天空金輝斜照,霞光萬道。

「綺夢——」

「嗯?」

我逆着夕陽,髮絲染上橘色:「我開個公司捧你好不好?」

8

車子從高速下來,行到西二環後半段,突然遇到交通管制,只能臨時改道。

我將手機蓋在腿上,有人攔下了車,來人一身襯衫黑夾克,神情恭敬:「唐小姐,林先生有請。」

綺夢一臉好奇:「誰啊?什麼林生?」

目的地在一家極爲低調的私人會館,我見到了許久未見的林序南。

視線中的男人面向窗外,肩膀寬闊,一手撐着窗臺,手臂肌肉結實而有力,另一手手指間夾着煙,偶爾被風吹得明滅。

聽到聲響,他轉頭看了過來,算來有七八年沒見,比之從前的桀驁張狂,如今的林序南有一種沉澱過的氣場,穩重凌厲,但眼神卻意外地強勢又直白。

「唐瑛——」

他掐滅菸頭,收斂神色,揚起笑容:「好久不見,我擅自給你接風,不要怪罪。」

林序南——子承父業,在一衆只會吃喝玩樂的公子哥里唯一手握實權的人,18 歲進入部隊,後自考進國防大學研究生,一路摸爬滾打穩站一線,如今比他老子還穩。

我和他相識得早,他小時拘束不住,性子乖張愛惹事,常從大院裡鑽出來,爬樹掏鳥蛋是能手。

那時我常穿着棉紅的裙子,站樹底下高擡着頭,撐開裙子接他扔下的果子。

還需要替他望風,替他憂心:「序南哥哥,不要摔下來。」

他最頑劣的一次,偷了他姥爺的勃朗寧手槍出來預備打魚,被逮住狠揍了一頓。

想到此處,拘謹尷尬的氣氛少了一些,我同他握手:「你是忙人,我不好打攪。」

我回他的那條信息,並未給他明確的信息,可他原就手眼通天,能知曉這些不算稀奇。

林序南只是笑了笑,沒說話。

一頓飯下來,他進退有度,既不過分熱情,也不過於生疏,看似威嚴疏離實則眼觀四方,連細節都能照料到。

聽聞我有意要開傳媒公司,還特地爲我舉薦了兩位業內人士。

飯局結束後,高綺夢在車上對他讚不絕口。

「瑛姐,這位先生對你有意啊,依我看,他頂好的。那臉皮靚過明星,比樑庭生那個衰佬不知好多少倍,你可考慮考慮。」

我揉了揉太陽穴:「不要瞎說,多年老朋友而已。」

雖然我並未開口問,但林序南這樣的家世,想必早就結婚。

他的母親十分凌厲,這京城中的世家能讓她看上眼的也不過幾家,就是不知是花落了誰家。

高綺夢搖了搖手指,堅定自己的想法:「他看你的眼神吶,像猛虎視薔薇,當真迷人又危險。」

她慣來愛八卦這些,在香港時,還因帶頭吃瓜華納一姐的料,被公司扣了錢。

我只當她開玩笑,並未放在心上。

之後,我便一心撲在公司上。

幸而開展十分順利,從成立註冊到招人全是我一手攬着。

公司位於北京最核心的地段,總經理辦公室位於 39 樓,足以俯瞰中央商區。

高綺夢從前夢想當華納一姐,到底沒成,不過我這個小公司倒是給她圓了這個夢。

這段時間,我與林序南接觸倒是不多,主要是我重心在公司上,時間難空。

他也不疾不徐,只是得空便邀我進餐,接觸中我也知曉,他竟然至今還未成婚,倒是很稀奇。

只有一次,我答應了他的邀約,但忙起來忘在腦後,到想起來時,早已經過了兩個小時。

等我急忙要從辦公室離開時,發現他竟一人坐在公司會客廳,不知等了多久。

除此之外,我們並不常見面,只是很多時候,我無論遇到任何難題,總會有人立馬跳出來指路幫扶,即便我沒細問,也知道這背後是林序南的手筆。

9

離婚時,樑庭生很是瀟灑,自覺沒什麼大不了。

香港是他的地盤,只要唐瑛還在香港,就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不過那日他才發現,唐瑛拉黑刪除了他,不僅是他,連他的助理秘書管家保姆阿姨一併都拉黑了。

他有的是方法要她接電話,只是試過兩次,她一聽到是他的聲音,毫不猶豫地掛了。

這日他走進陳心蓮的住宅,位於九龍塘的別墅。

他沒事時極少來,畢竟比起姥姥來,他和這位母親的話語實在不多。

這次,他亦有事,他要他母親打通那電話,問問唐瑛,幾時再回。

陳心蓮攏着名貴的披肩,隔着長長的桌子,看着她兒子。

他閒適地坐在沙發一側,雙腿交疊着,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裡的打火機,那是一款市面上見不到的收藏品,渾身純金打造,拍賣價也要上六位數,就被他隨手扔着玩。

他的神色看起來也並不着急,像是隨心所欲,突然想起了便要騷擾一下人家。

電話撥出後,響了不過一聲,便被人接起,聲音清冷:「蓮姨,午好,近日身體可康健?」

樑庭生眼眸一垂,她連一聲媽咪都懶叫。

陳心蓮與她閒聊幾句,到底沒問出她幾時回港的問題,但凡不是傻子,早便知道她這輩子大約不可能再回來。

掛斷電話,樑庭生也未有什麼反應。

他如今這模樣,讓她想起他的父親。

陳心蓮看他便很是煩,擺手讓他走:「你緊些滾出家中,我要向媽祖娘娘告罪,我命這般不好,生了你這塊叉燒,別人吃肉我吃素,才能抵消這罪過。」

樑庭生起身時,順手捏了捏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前段時間,他忙於亞太聯商會,未將心思放至北京。

走至門口,他從掛壁上拿出一把剪刀,對着手中的照片。

照片裡是一對男女,林序南的手搭在唐瑛肩上,他手法高超地拐了幾個彎,將那隻手剪掉。

而後將有林序南那一半的照片,放在手心,捏成一團,皺得不成樣。

年少時,他便討厭林序南看唐瑛時的眼神。

如今,仍舊是這般討厭。

幸好,唐瑛並不愛林序南,即便他們相識得那般早。

10

短短几個月,公司已進入正軌。

這日,我從會議室下來,手中電話響起。

「唐小姐是嗎?哎,您要不叫個人來瞧一下,京和這邊的房子,今兒個早起讓人給撬了!」

京和的房子是從前我和樑庭生在北京租住的地方,原本是兩間房子,因爲捨不得,後來從香港再來將它買了下來,打通到了一處。

車子停在路旁,記憶中碩大的銀杏樹仍舊屹立在老地方。

從京和到四中那條路,承載了我和樑庭生所有的年少回憶。

那時,他每天都會早十分鐘踩着自行車等在樓下,等我下了樓,坐上車,再將他懷裡捂着的雞蛋遞給我。

後來,大學分了兩處,每到週末,他都會等在校門口,我們再一同回到京和。

那時候,我們會坐公交從繁華地帶一路過,他總說,等畢了業要在北京買個房子,將他姥姥還有我媽媽接到一處住。

到時,最好我們再生個閨女,他的老婆和女兒要天下第一幸福。

屋子的鎖被人暴力撬開,我推門進去,意料之中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樑庭生。

他神情專注地看攤在腿上的一本書,那書的封面我認得,是從前他寫給我的所有情書,上面寫滿了他年少時對我的愛意。

當初搬家時,我翻遍角落,怎麼找都找不到這本書,急得哭了一場,是樑庭生安慰我,這樣的情書他還能寫一輩子,丟了就丟了。

我環顧了四周,嘲諷地開口:「你如今看這本書,不是應該羞愧得無處找臉面嗎?」

隔着單薄的襯衫,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身形輪廓有一瞬地緊繃,停滯,直至裂化。

須臾,他神色如常地放下書,站起身:「瑛瑛,你跑得太遠,該回去了。」

我避開他的手,毫不留情:「你若是聰明點,該知道我恨你。」

我不僅恨他婚內出軌無情無義,我更恨他毀了我十七歲那年的愛情。

「許嘉寧任由你處置了,我也是,你還需要什麼?」他音色輕輕。

說到許嘉寧,前段時間關於她的黑料早已滿天飛,港媒的長槍大炮早將她逼到絕路,而樑庭生並不管她。

那時我看到新聞,有不怕死的記者,半路攔下樑庭生問他真假,他面對着鏡頭,笑得坦蕩像在認罪:「系嘅,小三嘅,我出咗軌。」

他彎腰看着我:「你對龍亨對我手下留情,你還是捨不得。」

我直視着他:「你該感謝你媽媽,如果不是因爲她,我早將你和龍亨鬧個底朝天。」

若不是看在陳心蓮女士的面上,我不可能只用那麼些力氣。

龍亨在我心中代表的從來不是樑庭生,而是陳心蓮女士十幾年的戰鬥。

「瑛瑛。」

他嘆了口氣,不知想到什麼:「同我回香港吧,我們復婚。」

很難不懷疑是我給了他錯覺,好像只要他回頭認錯,短暫地收下心,我就能毫無芥蒂地繼續愛他。

「樑庭生,決定和你離婚那天,我這輩子就沒想過再和你復婚。我唐瑛只知往前走,從來不吃回頭草,況且還是你這種爛草。」

我拍了拍壞掉的鎖頭,沒有回頭:「這房子在我名下,你現在是擅闖私宅,回香港去,否則我會叫警察來。」

樑庭生走到窗臺,往下望去,那個男人等在唐瑛的車旁,不知等了多久,他沒想過上來。

林序南撐開手罩在她頭上,送她上車,而後輕飄飄地往上望了一眼。

那一眼,恰好就那麼撞進樑庭生的眼底,沒有挑釁沒有情緒,像是在看垃圾。

樑庭生插在褲兜裡的手,青筋暴起,無人看見,這一刻,他的情緒終於有了猛烈的昂揚。

11

在那之後幾日裡,不知樑庭生犯了什麼病。

每日一早便西裝革履地往 39 樓辦公室來,不讓他進,他就坐在會客區沙發位置,不慌不忙地接接電話處理公務。

高綺夢看到他時,白眼翻上天:「搞咩啊,個衰佬跑北京幹什麼?」

我頭也沒擡:「不用管他。」

樑庭生在香港時,是不大理會高綺夢的,有時她來家中做客,見他時都戰戰兢兢。

如今她是難得的熟人,每日早上見她,樑庭生屈尊降貴地同她打招呼:「阿妹,早上好啊。」

高琦夢無所畏懼,朝他豎了中指:「好你個頭,坐這擋我瑛姐財神爺是不是?」

樑庭生不止坐這,各種鮮花珠寶送個不停,來往的人好奇地打量他。

他畢竟有頭有臉,起先幾日神色不自然,後來放開了手腳,任人觀看。

幸好他還要些臉面,不至於在林序南接我共赴晚宴時,做尾巴跟上來。

只是,每次林序南接我,他總神色冰涼地盯着他,說不出的陰森寒冷。

這日,林序南折返回,拿唐瑛落下的包。

電梯門開時,樑庭生還坐在原位。

林序南提着小挎包,見那人眼神隨着包移動,他好心送了一句話:「龍亨董事長孤身一人北上,要是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北京城,那也只能說疏於防範,只是唐瑛心善見不得。」

「不過——」

他用提包的手指了指樑庭生:「人渣兩個字,在你身上簡直淋漓盡致。」

說完他轉身要走,樑庭生嗤笑了一聲:「你以爲你算什麼東西?你不過是個被利用的工具,她利用你避開我,要我知難而退罷了。」

林序南只是輕蔑地笑了笑,他並不屑於和一個一敗塗地的喪家之犬爭辯口舌。

12

樑庭生不至於無聲無息消失在北京城,但過幾日,我聽聞他住院了。

送醫的人是他助理,說那天他在公寓樓下,見到一名身形與我八分像的女生,夜裡昏暗來不及分辨,他沒有猶豫推開那名女生,後來高空落下的花盆砸到他腳踝處。

他助理小心翼翼地問我,能不能去醫院看看樑先生。

我沒有猶豫地拒絕,想了想,按了內線電話:「替我找個中介來。」

樑庭生的腳筋被花瓶砸斷,當夜做了手術,第二日清醒過來,身邊只有一名助理。

他看了一眼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腳,醫生同他說,這腳即便好了,走路大約也會一瘸一拐,終身要拄着拐。

他無數次望向病房外,唐瑛沒來看他。

直到幾日後,他的助理向他報告:「樑總,京和的房子被賣掉了。」

樑庭生眉間的期待收得乾乾淨淨,面孔一寸寸皸裂,冰冷,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了幾下,嘴脣翕動着:「賣了?」

「是的,賣了一半,靠近西邊的那一半。」

靠近西邊的那一半是樑庭生和他姥姥住的,另一半是唐瑛母女的。

陳心蓮派專機來接人,是見不得她兒子在北京胡攪蠻纏,不像男人。

樑庭生拄着柺杖出機艙時,眼見自己母親攏着披肩嘆了口氣。

他走近,突然停住開口:「媽,她最聽你話,你爲我說情兩句。」

陳心蓮神色淡淡:「當初死要結婚是你,瀟灑離婚也是你,現在又厚着臉皮要人復婚,我沒有這麼不要臉皮。」

話趕到這裡,她見着兒子垂頭,才拾起了一絲母愛,隨口編造了個善意的謊言:「她現在還是氣頭上,你過好自己生活,等她不氣了,說不準就會返來。」

聰慧精明如樑庭生,不可能聽不出來這是敷衍,可他竟然認真地道了一句好。

陳心蓮目送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只覺得他好生活該。

13

我沒有去關注樑庭生的動向,將公司的事情交代完,我決意去旅行一趟。

年少起,我就想過要去一趟西藏,不過諸多事情絆腳,至今還未完成。

如今空閒下來,我有意獨自追尋年少時的夢。

這一年 4 月,我的飛機落地成都,預備從成都自駕一路進藏。

啓程那日,車窗外是連綿不絕的丘陵與田野,朝霞四散在曠野。

318 川西線的第一站是康定,從成都開車大約半小時,在這裡停留一天,可以見到康定情歌裡的木格措,站在 3780 米的山頂湖泊旁,連綿的雪山就在眼前鋪開。

從天空之城理塘中穿過勒通古鎮、千戶藏寨時,一間小酒館中,我遇到幾個投緣的年輕人,幾杯酒熱烈敬青春後,各人繼續奔赴下一段旅程。

一路走走停停,我總能遇見志同道合之人,有時是三口一家,有時是同我一樣孤勇的獨行者,也有帶着心愛的姑娘一路風塵進藏的人。

我沒有嚴格的時間卡點,更多時候是說停就停說走就走,有時遇到一片寬闊的草地,我也會停下車,靜靜地駐足許久。

驅車前往冷嘎措看日照金山的那一日,我久違地接到林序南的電話,太陽升起,金色光輝灑在貢嘎雪山山脊線時,他的聲音剛好響在耳邊:「唐瑛,生日快樂。」

我的目光定格山峰之上,那一刻,整個世界彷彿都靜止了,只剩下心跳的聲音。

陡然間,天地格外寬大,身處其中人變得渺小至極。

大千世界,各有精彩,人卻似乎總爲俗塵所擾,其實到頭來,皆爲黃土一抔。

我失必有我得,昔日種種,對錯皆是人生,人,活在當下,當下開心最爲緊要。

「林序南——」

我對着金山開口:「我在西藏等你。」

成年人之間的感情,一秒就能分明,不像年少時能藏得所有人看不見。

我這一路行來,林序南都不曾出現,但走到哪一站,都有他的身影。

尤其是康定山路有一段塌方時,他雖未見我,但親自坐鎮指揮疏散。

林序南進藏比我預計得要早,我一路行來,高原反應有些拖累,總要停許久。

我將車停在酒店樓下,林序南拉開車門,面上戴着墨鏡,看不清神情,嘴角微揚:「好姑娘。」

這一段旅行,我和林序南走得很慢,走過布達拉宮、大昭寺八廓街,看到的是虔誠的信徒和至高的信仰,

經幡飄動,在輪迴與信仰的交織中,倉央嘉措曾言:「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爲修來生,只爲途中與你相見。」

成年人的情總是露骨可見,非要碰撞方得印證。

林序南斂了一身的力氣,經年的部隊生活,錘鍊出的肉體格外迷人,只可惜在 3650 的高海拔上,小心翼翼地收着力。

他一口咬在我的鎖骨處,停下動作,微喘着氣,小臂上青筋暴起。

他將頭埋進我肩膀,一聲又一聲唐瑛地叫着,聲音四散在雪域高原,淚水一道又一道地劃過我的皮膚,灼熱得要將我燙傷。

我擡起手環住他的腰間,輕輕拍了拍,將頭偏向他,轉眼是窗外高聳的雪山。

孤身一人的旅程,一萬公里的朝聖之路。

生命沒有終點,我仍是我。

14

返回北京的一路,是林序南開的車。

我坐在副駕駛座,昏昏沉沉,他一路握着我的手。

我從不質疑十七歲時的真心,哪怕歲月讓她面目可憎。

經年輪轉,物是人非,十七歲的愛情卻永遠無罪。

我坦誠見證自己的心意,勇敢從容地面對所有可能性的未來。

在我險些要點頭時,林序南的母親找上了我。

這位頂凌厲的貴婦人,我只在十四歲那年,她強硬地帶走林序南時,曾遠遠見過一面。

她有看不起任何人的優越背景,自然也包括我。

「唐小姐,人貴有自知之明,序南難得休假,我安排了他和趙家千金的相親,他去了,我想你應該知曉一下。」

她說話時不疾不徐,是完全上位者的姿態。

聰明人點到爲止,甚至不需要再多說一句話。

她不喜歡我,意味着林家也絕對不可能接受我。

點開手機,沒有任何猶豫,我將名下所有房子委託給中介,一併賣掉。

「(你」當天夜裡,林序南來找我時,開門見山:「我媽說的話,你不用信,我沒去相親……」

我想了想,還是說:「林序南,我想,我們還是不合適。」

我可以用七年的時間去討好樑庭生的母親,去做一個完美的樑家兒媳。

可我沒有再多餘的七年時間,再去討好一位母親,要她從無到有接受我。

說得更直白些,倘若我如今是二十出頭, 我愛極了林序南, 或許我願意爭上一爭。

可惜, 我不是年少時。

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愛情和男人只是一劑調味品, 不再是必需品。

人生是這樣,總是不會有那麼多恰好。

恰好的時間,恰好的人, 最是難得。

林序南鐵骨錚錚,幾番落淚都是爲一人,他仰頭了幾秒,該說的話仍舊要說。

「唐瑛,我不是二十出頭的年紀, 如今沒人能做主我的婚姻,我要娶誰就娶誰, 沒人能干預得了,包括我媽。

「七年前, 如果我想,你根本不可能離開北京。但我尊重你, 如今, 我同樣尊重你, 尊重你的任何選擇。」

我總以爲富貴人家難出情種,我見識過太多高門子弟浪蕩不堪,他們凌駕於錢權色之上, 萬花叢中過, 片葉不沾身,往往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棄一個,愛情和專一對他們來說是天方夜譚。

我聽過不少故事,那些故事的主人公哪怕從指尖漏出幾絲情,最終也是迴歸家族, 老實嫁娶。

印象最爲深刻的軼事,還是香港陳家太子爺陳牧的妻子沈念,據說就曾在這四九城裡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情義, 最終無疾而終。

如今看來, 不過是所遇非人, 從未爲自由嫁娶而爭過罷了。

我看着林序南,仍舊堅持:「我們不合適。」

偏見是無法跨越的大山, 我也不想跨越,更不想再討好任何人。

林序南低垂着眼:「你不用委屈自己,也不需要討好任何人。我媽總有一天,會回頭求你。」

我撫下夜風吹散的頭髮, 還是嘆氣,狠絕:「以後,就不要來找我了。」

林序南坦然接受一切:「我會等你, 等你願意, 等你重拾勇氣的那一日。」

他似乎習慣了等待, 習慣了只愛那一人,如鯨向海,似鳥歸林, 命之使然。

而你,你唐瑛。

你自向前路而去,追風趕月莫停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