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鐸對刻帖的接受與實踐研究
王鐸作爲晚明遺民書家代表,上接狂放浪漫主義書風,下承傳統帖學之榮光。對他的關注不能僅僅停留在對其作品的賞析,更應將目光聚焦於其創作歷程,這對我們後世學書之人具有重要意義。縱觀王鐸書風,在跌宕起伏、酣暢淋漓的表象之中蘊含着精妙絕倫、靈活多變的細節處理。究其根源,刻帖在王鐸書風形成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一、王鐸對刻帖的接受
刻帖風氣經元代短暫的沉寂後,在明朝經濟與文化教育日益興盛的情況下迎來空前良機,隨之刊刻和翻刻之風靡行,官帖和私帖均盛行於世。但從總的趨勢來講,這一時期私人刻帖勝於官方刊刻。明沈德符曾記載《蘭亭序》被摹刻的情景:“今日褚摹,曰玉枕,曰寶晉齋,曰神龍臨本,紛紛翻刻,幾數十種,又出桑世昌《蘭亭考》之外,不可勝紀。”王鐸亦受時風影響,得到刻帖之後曾言:“得良田美宅不過如此。”可見其對刻帖的重視。
據《王鐸書畫編年圖目》統計,王鐸的558幅作品中,臨習刻帖的作品達196幅,尤其對《淳化閣帖》《懷仁集王羲之聖教序》《褚本蘭亭序》三本刻帖用力最深。他在題跋墨跡中說:“《淳化》《聖教》《褚蘭亭》,予寢處焉。”他幼承祖訓,獨尊羲獻,最早從《聖教序》開始,走上臨古道路,曾自言:“《聖教》之斷者,餘年十五,鑽精習之。”此外在王鐸《擬山園帖》的題跋和文獻中也有對其他法帖的記載:“袁州、上海、泉州皆廡下觀耳。較之潘師道《絳帖》、希白《潭帖》、蔡京《大觀》、留禱《太清樓續閣帖》《紹興監帖》、劉次莊《戲魚帖》、曹士冕《星鳳樓》、曹之格《寶晉》俱爲降等,且物患不尤耳……”其中,王鐸對《絳帖》給予極高評價,其在題跋中寫道:“宋太宗《淳化閣帖》稱詞苑之寶,《絳帖》其嫡子。”他認爲絳帖大部分刻工精緻、爽勁、有飛動之勢。由此可見,王鐸所觀刻帖甚多。
在衆多的刻帖中,王鐸最爲推崇的當屬《淳化閣帖》,該法帖共十卷,共收集刻帖作品420件,其中二王作品高達半數之多。現今,上海博物館館藏宋拓《淳化閣帖》及《肅府本淳化閣帖》上皆有王鐸的墨跡題跋。他自己也有《淳化閣帖》藏本,其所藏爲初拓本,筆法上鉤法完善,字內波磔溫厚而具風澤,結構上縱橫之處,涵養渾樸而具有微妙的義理。他在《與吳偉業論刻帖》中寫道:“蓋古人奧旨,其精光隱現楮墨外,疑有聲響,斷不能埋沒,實有物焉。”從這些記載可知,王鐸對《閣帖》是持褒揚肯定態度的。
此外,王鐸也是聞名於世的鑑藏家。據記載,王氏家族中有收藏古帖之風,其兄弟亦受此影響,收藏較多善本佳拓。其常受朋友邀請鑑定書畫作品,如爲錢謙益等人所藏的《聖教序》題跋,爲孫承澤所藏的《閣帖》題簽。因其所見刻帖不在少數,也造就他不凡的辨別能力。他是從較爲客觀的角度來選擇範本的,首先那些刻工不佳的翻刻本不會被他選用,其次,他也明白刻帖並非忠實地再現墨跡原貌,因此在臨寫學習時,他有自己的理解和剖析:“淺學動議某帖某畫不佳,不悟雙鉤刻經數手,摹本已幾千年矣,去原墨跡止十之三。”王鐸認爲人們輕浮地議論書畫摹刻的不佳之處,而忽略這些摹本已輾轉幾千年,而且又經工匠之手雙鉤摹刻,只能保留原墨跡近三分之一的面貌,僅從書畫摹本和刻本來說,並不能代表書法真跡的原貌。他更多是從自身的實踐出發來評價刻帖,且有着極高的審美和主觀判斷力。
二、王鐸對刻帖的實踐
王鐸一生都在臨帖,臨習的刻帖種類繁多,範圍廣泛。在他的書學觀念中帶有明顯的崇古尚古思想,《琅華館帖冊》言:“書不師古,便落野俗一路,如作詩文,有法而後合。所謂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也。”這是王鐸對於臨古的思考,在臨習過程中他“一日臨帖,一日應請索,以此相間,終身不易,大抵臨摹不能間斷一日耳”。用實踐詮釋理念,相互促進融合,以此確立其師法經典的形象。
在對於刻帖的臨習實踐中,王鐸主要採用實臨和意臨兩種方式。錢謙益在《王鐸墓誌銘》評價其書法:“如燈取影,不失毫髮。”是指王鐸在臨摹上筆筆有來歷,結字章法取其形,亦能兼其神韻,精湛嚴謹,形神畢現。如王鐸《臨集王聖教序》(圖1),用筆上,澀與暢、爽利與渾厚相輔相成,渾然一體,點畫穩重中有圓潤,圓轉和折筆的運用也是恰到好處,深得二王之精髓,看似不計點畫細節,實則技巧高超,俯仰欹正,跌宕起伏,顧盼生姿。章法上,保留原章法形式,加強了單字的書寫性以及字與字、行與行之間的聯繫,表現出了原帖應有的精氣神。既展現其書寫之個性,又不離古法,可謂是出神入化。另外,在1958年於河南出土的王鐸《琅華館帖》中也收錄其臨張芝《秋涼平善帖》《今欲歸帖》《二月八日帖》、臨崔瑗《賢女帖》等。其中《臨秋涼平善帖》用筆更爲靈動自如,略顯斜勢,章法佈局從原帖的五行調整爲七行,字大小不一且加強字與字之間的揖讓和連帶關係,在保留原帖古樸圓渾、寬博厚重的基礎上,更加瀟灑飄逸。
圖1 《集王聖教序》刻本與王鐸臨本對比
今天我們看到王鐸的臨帖作品大多采用意臨的方式。他後期受米芾影響很大,恪守“不規則模擬”“仿古不盡形似也”的學書理念。劉正成先生考釋王鐸《臨王羲之蔡家賓帖》(圖2)時認爲,王鐸臨帖實際是借臨帖的名義進行書法的再創作:“王鐸此幅卻將王羲之三帖臨成一幅渾然一氣的狂草,且不說結字不像原帖,其用筆粗放奔狂,亦毫無右軍典雅之風。這是王鐸的創造性臨摹之作。換句話來說,是王鐸採借王羲之書信的文句,自行其是而已。可是,王鐸對二王的認知是多角度、多層次、多方面的。當然,所臨三帖,大約是王鐸熟記於心,並非一手拿着《閣帖》,一手執筆運毫的,所以遺漏了不少字或句。”此外,在王鐸的臨作中,和原帖中字體不同的情況也時常出現。翻閱王鐸書作,最常出現的情況是會增加字體之間的連貫,使單字之間和章法之間增加了連綿的氣脈。一些原刻帖中的單字,也會因增加了連貫性而更富於筆意。王鐸曾說:“吾臨帖善於使轉,雖無他長,能轉則不落野道矣。”
圖2 王鐸《臨王羲之蔡家賓帖》
1.注重書法結字造型
“書法貴得古人結構。近觀學書者,動效時流。古難今易,古深奧奇變,今嫩弱俗雅,易學故也。嗚呼!詩與古文皆然,寧獨字法也。”王鐸將字之結構放在重要位置,他認爲在學習古人書法時,最重要之處在於學得古人結構。因明清時期興起“大幅立軸”的書法形式,王鐸對於結字的處理也隨着書法形式的改變而形成。單字造型灑脫率意、顧盼生姿、豐富多彩,在造型上加入字組變化,使連綿的書體之間更具流暢性,和刻帖相比行氣更足。這種行氣的流暢性除了他非常嫺熟的用筆之外,與他對漢字造型處理的多樣性是分不開的。如《臨王獻之省前書帖》軸,將其臨帖作品與原帖進行比較(圖3、圖4),在字形方面顯然加強了字的方圓、開合、曲直、疏密等的對比,這些對比使整個作品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整體,每一部分都不可替換。且其中字形大小相差很大,造型獨特,不僅形成了個人書風面貌,而且具有強烈的視覺效果。
圖3 王獻之《省前書帖》
圖4 王鐸《臨王獻之省前書帖》軸
2.注重章法的整體性
觀王鐸《行書臨徐嶠之帖》軸(圖5),這幅作品是王鐸創造性臨摹的典型代表。此作長271cm,寬53cm,是臨《淳化閣帖》第四卷中的《唐銘州刺史徐嶠之書春首帖》。原帖爲行楷書,王鐸臨習此帖不但將字體換成了行草書,而且整幅作品以長於八尺的長軸大幅寫出。刻帖中的每字都很孤立,而王鐸的臨寫卻將它們按照創作作品的章法形式進行處理,將其轉換成一個有機整體。在刻帖中,我們隨意拿掉任何一個字,似乎都不影響周圍的區域關係以及與這幅字整體的關係,但在王鐸的這幅作品中,整幅作品章法有起伏錯落、緩急輕重、方圓大小的變化,字與字之間是俯仰呼應的,而且由於王鐸在作草書時,喜好一筆書,輕重濃淡的變化形成了一個個小區域的字符串,增強了章法的節律感以及線條的豐富變化。同時,突出了點線面的對比,使整個作品形成了上下分明的重輕對比。可以說此幅作品是純創作作品,它和原作唯一的聯繫僅僅在於抄寫了原帖的詞句,而且中間多有漏字。另外,每個字在中軸線欹側擺動、左右顧盼,而串連起了章法的搖擺起伏,使得整幅作品姿態十分豐富。
圖5 王鐸《臨徐嶠之帖》軸
3.注重用墨的濃淡虛實
在王鐸的臨帖作品中,用墨格外大膽,主要表現在漲墨和淡墨的熟練運用,跌宕跳脫,賦予作品別樣的形式美感。王鐸作品中經常因漲墨而表現出筆畫之間的粘合,字內空間完全被墨暈所覆蓋,使得字的輪廓呈現出不規則狀,就像是在篆刻中因衝刀所呈現的崩裂,自然大膽。但他都能將墨的濃淡虛實、洇散變化處理得恰到好處。如王鐸作品《臨王羲之月半念足下帖》軸(圖6),整幅作品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漲墨與淡墨。開頭的“月”“半”二字使用濃墨,讓作品更加的敦厚沉穩。淡墨的“體”“氣”“各”等字,並不單薄,老辣的線質和濃淡的交互作用,章法和結構兼顧得當,通篇氣息高雅古樸。其次,在王鐸《臨冠軍帖》《臨敬祖帖》《臨屏風帖》《臨伏想清和帖》中,這樣的運用比比皆是。王鐸“漲墨”是創作性意臨的果敢嘗試,在視覺衝擊力和章法佈局上迸發的表現力,是書法創作上的重大突破。
圖6 王鐸《臨王羲之月半念足下帖》軸
三、王鐸學習刻帖對學書者的啓示
1.師古不泥古
王鐸在《琅華館帖跋》中稱:“善師古者不離古、不泥古。必置古不言者,不過文其不學耳。”學習傳統,他主張師古不泥古,注重自我表達,在古法和創作中尋求平衡點。“摹古”佔據王鐸學書的大部分時間,他也曾在多數作品上題有“擬古”的字樣。他在《臨淳化閣帖書畫合璧卷》內跋:“擬者,正爲世多不肯學古,轉相詬語耳,不以規矩,安能方圓。”在《瓊蕊廬帖》內言:“近觀學書者,動效時流。古難今易,古深奧奇變,今嫩弱俗雅,易學故也。”足見得他對傳統的重視與吸收,也啓示我們學古並非一蹴而就,要深入研究汲取諸家法書精髓,遺貌取神,以古入古,古中求變,方形成屬於自身的獨特書風。
2.博採衆長
在現存的王鐸臨帖作品中,臨習最多的當屬二王法帖,從最早的《聖教序》到後來的《淳化閣帖》無一不認真臨習,留下了衆多經典臨作。二王之前的書家鍾繇、張芝等諸家也在王鐸的學習範疇之內,臨摹張芝《冠軍帖》《終年帖》,就各留有15件(圖7)。王鐸對米芾也頗肯定,曾瀏覽米芾真跡多件,“觀米海嶽書,矯矯沉雄,變化於獻之、柳、虞,自爲伸縮,觀之不忍去”。此外,唐代顏真卿、柳公權也是王鐸的師法對象,《擬山園帖》記載有王鐸對其二人書法的評價,評顏真卿書“根本二王,變化如龍”;評柳公書“矩其陰陽於羲於獻,但似刀割塗加四隅耳”。王鐸在取法二王的基礎上,並不拘泥一家,而是轉益多師,博採衆長。在我們的學書道路上也可借鑑這樣的方法。通過師法不同的書家及刻帖,採衆家之長,含英咀華,尋求其中的內在聯繫,挖掘適合自身且可借鑑的營養。
圖7 王鐸《臨張芝帖》
3.把握取法與變法的辯證關係
王鐸在根植傳統的基礎上,力求創新,從中探索出了一條兼顧二者且主在創新的學書之路。王鐸認爲:“雅則如周公制禮作樂,孔子刪詩書成《春秋》……皆一本之平常,歸之平正,不吒爲悖戾,不嫌爲妖異,卻是吃飯穿衣,日用平等,極神奇正是極中庸也。”從中可見在王鐸的書學觀念中,對於“中庸”這一傳統觀念有了新的認知,即“極神奇正是極中庸”。這也給我們處理取法和變法提供了理論參考。故從某種意義上看,當需二者兼備,方能有效融合,以此來推動書藝之創新。
面對刻帖,他始終以理性的態度,運用在傳統帖學中所汲取的營養反哺於碑刻之中。他獨愛《淳化閣帖》,雖然該帖字口清晰,但相較於墨跡書法來說,只能觀其表象不易深入內在。故其潛心修煉,力圖創新,並無盲從,而是建立在書法的基礎上,創新性地以自己的理解還原書寫過程。若聚焦於變法當中,王鐸的這種對於自我風格的創新,爲後世學書之創變提供了理論依據。他將自己的認知巧妙靈活地應用在具體筆墨實踐中,給碑刻賦予新的生命力。他不僅豐富了碑刻背後的筆墨情趣,而且還鮮明地打造了個人的書法臨摹風格。
四、結 語
王鐸書風對明末清初的書壇發展影響巨大,其書風有一羣忠實的追隨者。倪後瞻《倪氏雜著筆法》言:“北京及山東、西、秦、豫五省,凡學書者以(王鐸)爲宗主。”“王鐸一派”的書家有王無咎、王無忝、丁敬、戴明說、楊思聖、傅山、王璋、徐致章等人。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傅山,從結字、墨法、章法及藝術風格,二人都有諸多相似之處。如傅山《贈魏一鰲行草書》,結構疏密有致、奇正相生,章法上左右欹側,字與字之間聯繫緊密、頓挫錯落,中軸線過渡流暢自然,與王鐸的處理方式極爲相似。傅山是十分注重民族氣節的人,他對王鐸降清之舉感到不齒,但在藝術上,對王鐸書法持肯定態度,並沿其路徑邁步向前,達到一個新的高度。效仿王鐸書風的書家,絕大多數集中於崇禎末年到康熙末年期間。但他們大多都直接學習王鐸書法,未能意識到在王鐸的學習過程中對刻帖、古碑臨習的重要性,無法跳出王鐸書法的創作模式,進而形成自己的書風特色,只能淪爲王鐸書風的附屬。晚清民國時期,王鐸書法才漸又受到重視。康有爲讚譽王鐸書法:“筆鼓宕而勢峻密,真元明之後勁。”吳昌碩推崇王鐸書法“有明書法推第一”。
王鐸《廣陽雜記》載:“書法之始也,難以入帖,繼也,難以出帖。”在刻帖的接受與實踐過程中,他汲取魏晉書家的風韻雅緻,追蹤溯源,臨古放縱但卻不失法度,在古法中探求新的書法藝術表現形式,終得以形成浪漫縱逸的書風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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