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紅照片中的縣城,也太假了吧”

作者/ 花瓢白

攝影/壽司August

提起老家淮南,攝影師August回憶起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

當地的安徽理工大學有一個很有名的專業叫“彈藥工程與爆炸技術”,就是學習如何爆破房屋建築之類的技術。後來,由於學校的原西校區計劃搬遷,教學樓需要拆除,這個專業的學生就親手炸掉了自己母校的大樓。

她覺得這件事蠻好笑,但聊起來又有點悲傷。故鄉總是以各種形式消逝,有些會像這樣轟然倒塌,但更多時候是悄然無聲的。

早些年,August熱衷於拍攝新奇的人文景觀,故鄉一度被她拋在身後。直到偶然一次回家,她才發現自己對故鄉的瞭解僅限於上學時的兩點一線。站在熟悉的土地上,耳邊是熟悉的鄉音,自己卻像一個異鄉人。

她甚至不知道淮河離自己居住的區域只有幾公里,年少時一直以爲它很遙遠。

她想從零開始認識這個地方,並用鏡頭記錄它,便着手拍攝了一組名爲《故土上的異鄉人》的作品。她先在地圖上標記了一些點,然後幾乎連自行車也不騎,就沿着淮河漫步,耐心等待一輛車經過、一羣鳥飛過。

獨自騎車到淮河大橋下的人。穿越土地的巨大基礎設施和縣域之下的村莊鄉鎮,像魔幻的結合體。

淮河邊上的人與神。

拆遷中的房屋,留守的人。

在拍攝過程中,August沿着許多過去不曾留意的城鄉接合部行走,看到了工廠和鐵路,還發現淮上渡口上有一條過江汽渡(汽車輪渡,沒有橋樑時,渡輪將兩岸的汽車和行人運到對岸),每天在兩岸不停往返,從不停歇,行人過河只需要1塊錢。

岸邊停了很多民用的船。一位老奶奶告訴August,很早以前她在淮南某個島上有自己的屋子,但因爲洪水等原因,島沒了,她的家也沒了,所以只能一直住在船上。多年下來,老奶奶和家人住習慣了,也不想再上岸了。他們會捕魚,也會在岸邊的農田上耕種。

在淮河上漂泊和生活的漁民,在河港交織的土地上,過着一種潮溼而緩慢的“遊牧生活”。

行走中,August重新理解了家鄉。淮南是一座曾以煤炭爲支柱產業的城市,但數年前煤炭資源就走向枯竭,很多地方被發現有塌陷區。

一座聲勢浩大的主題公園,十年前就在建過山車和摩天輪,但一直沒有開張,最近聽說已經在拆了。公園旁邊還有一棟在建的樓,本來用作員工宿舍,後來也徹底荒廢。

廢棄多年的主題公園。

在August的童年時代,故鄉每年還會舉辦盛大的“豆腐節”,請當紅明星來開演唱會——因爲淮南被認爲是豆腐的發源地。後來,這種場景消失殆盡。

但當地人就這樣與這片變化中的土地共存着。一些礦坑是往日開採煤礦時留下的,由於礦物質的存在,湖水呈現出一種鮮豔的藍綠色,如今竟然變成了當地的網紅打卡點。儘管告示牌上明確寫着“禁止游泳”,但仍有很多人推倒鐵絲網和圍欄,躍入湖中。

天目湖是淮南頗有名氣的礦坑,來游泳的人絡繹不絕。

故鄉是永遠也拍不膩的母題。但故土上的異鄉人,又怎麼會僅限於淮南呢?慢慢地,August把拍攝範圍擴展到全國各地。

今年3月,August終於去了期盼已久的三峽,還乘坐少有遊客的“小紅船”經過了沿途的縣城。船開得很慢,從奉節到巫山就要四個小時,每到一個碼頭都會停靠,船上的乘客就像徜徉在電影《長江圖》裡。

小紅船上看到的三峽。

每一個碼頭上面都是一個縣城或村落。

奉節的臍橙很有名,很多商販會從奉節背臍橙到巫山賣。

縣城的封閉是相對的,人們總是努力擠出地理縫隙,進行交易與交流。

August還遇到一對在長江邊放風箏的父子。她意外地發現,他們是用釣魚竿做的風箏把手。一問才知道,是因爲長江禁漁了,魚竿閒置太久,只好用來放風箏。他們的語氣中有一種淡淡的失落,就像三峽江面上縈繞不散的煙波。

長江邊用釣魚竿放風箏的父子。縣城的娛樂往往不拘一格,就地取材。

所以,當前段時間“縣城文學”在網絡上大火,August覺得真實的縣城景象遠不止這些。“縣城文學”是指一種以縣城老街爲背景、基調偏文藝的復古寫真風格,不少年輕人爲此穿上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服飾,走上縣城街頭拍攝。這裡面顯然存在很多刻板印象,甚至可能會讓真正生活在縣城的人感受到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

但“縣城文學”能獲得這麼大的關注度,某種程度上是因爲引起了廣泛共情。根據《中國縣域高質量發展報告2023》,截至2022年年底,中國內地共有縣域1866個,佔全國國土面積的90%左右。可見,絕大多數人對這種場景都會有天然的熟悉感。

正如August所說,所有藝術性質的創作都帶有“自傳性”。在最近的人文紀實拍攝中,她明顯發現自己在縣城和城鄉接合部時的創作慾望最強,特別是在一些有老工業建築或逐漸顯露出頹敗感的地方,因爲她的故鄉就有相似的痕跡。

城鄉接合部,總是處於快速的變幻中。

淮河邊上打鐵的大叔,這天是他過生日。

十年間,August走過中國大大小小的縣城,覺得它們有千百種模樣,或許沒有一張照片能真正代表“中國縣城”。她還一直在做另一種“紀實實驗”,就是通過拍攝婚禮照或家庭照,在更多的地方遊走,同時見證愛與親密關係的多種形態。

作爲攝影師,她跟隨很多客人回過他們的故鄉,也常會問什麼地方是他們最懷念的。和很多攝影師不同,August從不排斥到一些經濟不發達的小縣城拍婚禮照,因爲縣城總是更多元。

有一回,她在山東單縣拍一場戶外婚禮。新娘希望在一個公園舉辦婚禮,但其實當地並沒有適合舉辦戶外婚禮的場地,那個公園也不是辦婚禮的場所。於是,衆人需要即場搭建電路,從零開始佈置場地,把公園變成“結婚禮堂”。可見,縣城有時候就像一個複雜的矛盾體,更靈活也更魔幻,沒有城市和村莊那麼容易被概括。

August拍過最偏遠的一場宴席,是在廣西壯族自治區百色市那坡縣。那是地處中國和越南交界的一個邊陲縣城,August跨越千山萬水,搭乘了飛機、高鐵、汽車,才輾轉到達。雖然婚禮本身並不小衆,也不豪華,但那個縣城讓她印象很深,居民的房子依山而建,連牆接棟,每一幢都又高又窄。那天,一家人在頂樓上香拜佛後,就圍在一起吃湯圓。這個縣城能叫的外賣很少,August幾乎都是和新人的家人們一起吃飯。

那坡縣,一個邊陲小城。

婚宴中期待的家人。

一些鄉野裡的婚禮,也會給August帶來一些意外的人文視角。有一回,她在婚禮當天跟隨一個新郎去祭祖。她拍下了廣袤的田野和高大的楊樹、清晨安靜的村莊小路、燒紙時升起的白煙、雨後新郎鞋上的泥、吹喇叭的鄉村樂手們,以及新郎手上的一塊紅布。她說,在那些畫面裡,她感受到大家雖然來自不同地方,卻擁有同樣的“根”。

後來,August每次去拍照時,都會多呈現一點那個縣城或村莊的樣貌,就像一部綜合的紀實片。這些在每一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不知道何時會停留,何時又會離開,但在快門按下的那一刻,一切便有了永恆的意味。

在一些地方傳統中,新人需要在婚禮當天祭祖,並請鄉村樂手奏樂。

運營:小野;排版: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