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來明月裡

馬 一

今屬浙江杭州臨平區的古鎮塘棲,是明清時江南最繁華的市鎮之一。元末張士誠重修杭州北段大運河,武林頭至江漲橋段成爲運河的主航道,塘棲因此受益良多。本地豐饒的物產借航運便利佔領市場,水果、糕點、絲綢等特產一時間“風靡京省”。

大運河穿鎮而過,本地居民於是自然地將地域分爲“水南”和“水北”。一首有名的詩裡寫道:“兩岸人家依綠波,中間一道是官河。月明橋外吳歌起,欸乃聲中客夢多。”水鄉在月光下恬靜美好,“官河”上往來的船舶是古鎮富庶的源泉,也是無數故事的開端。有趣的是,“兩岸人家”數量上實際並不對等,塘棲鎮大半的地面都在水南,老塘棲口中的“三十二爿半橋、四十七條半弄”,絕大部分在運河以南。《塘棲志》中提及的諸多寺廟、遠近聞名的超山十里梅花和各種風景名勝則在南邊更遠的地方。“水北”在人們的記憶裡,似乎不那麼重要,它狹長、偏僻、沉默,適合安放歲月的影子。

在我母親那一輩人的印象中,塘棲人日常不太去水北,他們回憶水北的樣子時,只會記得長長的青石板路、一排舊房子,最多說說哪裡有一個糧站,哪裡好像還有別的什麼。水南對塘棲來說確實更重要一些,有太史第,有卓氏、呂氏等本地望族的祖宅和園林,有文震亨、袁枚等江左名士去過的酒樓,還有長長的檐廊和“美人靠”宣示着古鎮富庶的歷史。水北只有一條狹長的街道,再往北越過一片藕塘和水田就是德清地界了。

2014年我去餘杭區方誌館工作,辦公室就設在水北街西側盡頭一座清末建成的舊民居里。兩進院子,門前流水,屋後荷花,除了梅雨季節地板潮溼外,真是理想的辦公場所。方誌館隔壁,是呂氏舊宅,現在變成了飯館。本地文化學者呂老師是房東,有時候在店裡“蹭飯”,會和我們聊幾句。呂氏是塘棲望族,耕讀傳家,世代在鎮上讀書講學。也是從呂老師口中,我逐漸瞭解到水北那一排舊房子的“含金量”。除呂氏以外,卓氏、姚氏、勞氏家族大多在水北也有房產。如今水北街上的“塘棲故事館”原本叫“西姚宅”,是訓詁學大師俞樾先生的母家。

諸多世家在水北置業,說明水北在明清時期並不“荒僻”。在稍微往東一點的地方,2004年舊房改造時從居民家中牆體裡拆出一塊帶字石碑,那是清乾隆十六年特旨嘉獎浙江省歷年來地丁銀從無積欠的功賞碑。文史專家推測,乾隆御碑原址就在不遠處。除此以外,水北街東段還有清代主管緝捕水匪、查禁私鹽的水利通判廳遺址,距離御碑不過二三十米。如此看來,當年的水北應該還是很熱鬧的,乾隆“勒石以喻民”,自然要選一個行人稠密的地方,“官衙”門口就很合適。

明代詩僧釋大香寫過一首詠廣濟橋的詩:“橋夜寂行舟,天影淡空水。獨有無事僧,往來明月裡。”僧人踏月而行,意境很美。釋大香爲什麼要在如水的月色下往來於橫跨大運河的廣濟橋上?我不得而知,多半是約了某位江南名士,在哪處院子裡吟詩飲茶吧。但有一點是確定的,橋名“廣濟”,它對周邊居民的通勤便利有很多貢獻。明朝時,寧波人陳守清募資重修廣濟橋,他的名字至今在當地傳頌,居民爲他樹碑立傳,以修橋爲大功德。

重修後的廣濟橋質量極高,是京杭大運河上唯一一座存留至今的七孔石橋。如今水北開發旅遊,節假日人頭攢動,遊客蜂擁於橋上,頗有“清明上河圖”的既視感。上世紀90年代,急於發展經濟的塘棲甚至曾經在廣濟橋上鋪上石板,讓汽車通行。這種行爲很快得到了糾正,不過塘棲居民也因此對廣濟橋的結實程度很有信心。

卸下石板的廣濟橋露出了橋心八卦石(百姓戲稱“呂祖帽子”)。而不再被物資匱乏困擾的人們,也漸漸開始注意到古橋本身的美,無論是流線型的拱頂結構還是橋身上的刻花,都有愛好者不辭辛苦前來拍攝記錄,即使入夜以後,橋邊依然人影憧憧。

踏月而行的不再“獨有無事僧”,而是更多熱愛生活、願意發現美的普通人。水北在上一代人心中荒僻的印象並非歷史的常態,只是歲月裡一小段相對寂寞的時光。當有更多人“往來明月裡”的時候,水北往事也漸漸清晰起來,成爲水鄉的另一種財富。

《 人民日報 》( 2024年09月04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