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川:百度李彥宏活在幻覺中

就在2024年春節復工的第一週,百川智能CEO王小川罕見地在內部發了一次火。

彼時,中國科技界沉浸在對Sora的驚歎中。但對於這一點,這位看上去性情溫和的CEO,相當固執。“爲什麼做Sora?不是有個技術我就得跟。”在他眼中,OpenAI推出的視頻生成模型Sora和之前的ChatGPT根本不是一支技術脈絡,“AGI理想一定要以語言爲中軸做模型”,Sora是階段產物。

在公司技術會上,工程師展現了對文生視頻的熱情,試着說服他應該嘗試。這讓王小川有點生氣。“大家沒有站到更長遠的角度考慮終局,我到底在幹嘛?”在他看來,要麼Sora靠近AGI理想,要麼靠近現實場景,但它“兩個都不靠”。

一個星期後,王小川明確拍板:百川不走Sora路徑——“被我摁死在這了。”他說。

王小川出生於1978年,他清華大學計算機系畢業後加入搜狐,6年從高級技術經理晉升至CTO,於公司內部孵化創業。2010年隨着搜狗獨立分拆,他也出任這家公司CEO。直到11年後騰訊全資收購搜狗,王小川才結束這段漫長的事業生涯。他這麼形容這段經歷:“搜狗沒有做成大廠,但是拆開看裡面,我們承受和經歷了大家不能想象的東西。”這給他個性上帶來許多改變。2023年4月,王小川宣佈入局大模型創業。

在我們發佈《楊植麟覆盤大模型創業這一年:向延綿而未知的雪山前進》《朱嘯虎講了一箇中國現實主義AIGC故事》報道後,以月之暗面創始人楊植麟爲代表的“技術信仰派”和以金沙江創投主管合夥人朱嘯虎爲代表的“市場信仰派”,雙方觀點引發廣泛關注。此外,朱嘯虎三次在報道中點名王小川和百川智能。

五天後,王小川接受了我們的訪談。他試圖闡釋在技術和市場、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之外,中國AGI還有第三種可能性——他形容所有人都在“盲人摸象”,他或許能在技術和場景的交叉點上,“把兩個看得全一點”——他既做AGI(通用人工智能),又做具體的場景。

“治理是把兩個不同的東西融合起來,變成更大的真相。”他說。

由於百川智能是較晚入局的一家中國大模型企業,他也覆盤了自己的創業始末、思考與心態起伏,並對朱嘯虎的質疑一一進行了迴應。

王小川或許代表更本土的一派AI創業者。你會看到,他和朱嘯虎有共識也有分歧,雖和楊植麟一樣是技術背景,但有一套不同的語彙系統。在王小川的語彙庫裡,你會常常遇見這樣一些表達:“基因”、“哲學”、“生命模型”、“牛頓定律”、“智能紀元”,甚至“太虛幻境”。

“我們缺乏一種自信。”王小川說,“在技術裡面,我們認爲美國代表的最高級,他們確實有人才儲備和資金,但不代表在更高的哲學思考裡,他們就一定是對的。”

以下爲王小川訪談。(爲了方便閱讀,作者進行了文本優化)

大象的隱喻

“他們各自看到了大象的局部”

騰訊新聞《潛望》:看到朱嘯虎在報道中說“媽的,王小川也一樣”,你怎麼想?

王小川:我想他是罵我嗎?後來一看好像不是罵我。

騰訊新聞《潛望》:這句話多少人轉給你了,看了幾遍?

王小川:整個看了一遍,但好幾個人轉我。就莫名躺槍。我想他們轉給我的原因,要是知道罵我就不轉給我了,應該是好話。但我聽了覺得還是沒完全理解我們做的事——但我理解他呀。

騰訊新聞《潛望》:你多大程度認同他,多大程度不認同他?

王小川:他是一個率真、敢表達、一點不僞裝的投資人,而且有自己的經驗。一個人能做自己,有一套成熟、成功的打法,這值得鼓勵。他是很真的現實主義,不掖着藏着,而不是一邊掛着理想、一邊說着現實的話。

騰訊新聞《潛望》:他不理解你的地方是?

王小川:正好有另一篇楊植麟的報道,把他當成技術理想主義代表,走在朱嘯虎反面。他談技術,怎麼長窗口,怎麼能統一建模,談的是很未來、很遠的事。

大家做的就像“盲人摸象”。這隻象是一隻完整的象,它既是現實的,又是理想的。他們各自看到了大象的局部,也都很自洽。就商業運作,朱嘯虎更自洽,至少形成賺錢閉環;楊植麟呢,理想主義離現實有距離。但他們都不代表從技術到商業的完整閉環,不代表世界的全部。

騰訊新聞《潛望》:朱嘯虎說和你在活動上見過、聊過。他說,不是和你關係不好不投你,確實不知道怎麼退出,有這件事嗎?

王小川:我印象是在深創投組織的一個會上,中午吃飯坐我旁邊,就聊了幾句。他第一個講,他只看能快速賺錢的,不能賺錢的他不投。在今天這種環境,這是挺務實、旗幟鮮明的一種投資方式。是對他自己的自洽,也是對他LP負責。我挺尊重他這句話。

第二個講,如果你們最後有併購機會,百川也是會考慮的,但現在不鼓勵大的併購,退出路徑很渺茫,他看不清。

他提的幾個東西我都挺理解。只是現實主義、理想主義都不太構成今天完整的世界。我用八個字總結:盲人摸象、小馬過河。盲人摸象是每個人都看到世界的一個局部——楊植麟看到象鼻子,朱嘯虎看到象腿。小馬過河是每個公司都在過程中找不一樣的路。小學讀盲人摸象挺可笑,但隨着年齡增長,發現我們都是盲人,只是看的多多少少不一樣。

騰訊新聞《潛望》:他們看到的是象鼻子、象腿,你看到的是什麼?

王小川:至少在我心中,我是把兩個看得全一點,至少看到大部分的象長啥樣子。因此,既有理想主義,又有現實主義。今天,這樣一個能力在中國特別需要。

騰訊新聞《潛望》:在我們這兩篇報道發佈後,很多人會自發站隊楊植麟或朱嘯虎,你站他們其中一方,還是你代表第三種聲音?

王小川:我一定是第三種聲音。他們本來就不完整。如果兩方站隊,衝突的東西沒和解,一定是不對的了。我特別想畫一個圖——(開始在白板上作圖)——一個圓柱體,如果從三維上看它是圓柱體,二維呢?投影到側面變成方的,投影到下面變成圓的。當你討論它到底是圓是方的時候,都是出問題了。

治理是把兩個不同的東西融合起來,變成更大的真相。這纔是一個更完整思考——怎麼能把理想和現實兼顧,看到大家沒看到的東西?

騰訊新聞《潛望》:你過去一年多少次遇到過朱嘯虎這樣的投資人,他們可能拍着你的肩說,不是我跟你的關係不好,但是我就是不能投你?王小川:如果沒有這個文章,我都不記得朱嘯虎這件事。這是特別自然的,並不會在心中有波瀾。細想的話,應該不少。但也有很多朋友投進來,我挺感激的了。像朱嘯虎這種沒投的,我也挺尊重。

騰訊新聞《潛望》:你感到過憤怒嗎,對於他說的話?

王小川:真的沒有一點憤怒,我就是respect。

騰訊新聞《潛望》:你是很難有情緒波動嗎?過去一年大模型創業中,爲了什麼事生氣過、憤怒過?

王小川:挺多的。比如,大家對技術理解不足。我更多針對的不是朱嘯虎這種,他邏輯足夠自洽——他說我就賺快錢,那我這麼投,很閉環。

但如果說,我想投大模型,做選擇就有不同聲音了,他的目標、動作和決策鏈條是偏差的——一種認爲技術不重要,反正技術會擴散,看場景就行了。畢竟這是一個技術爲核心的創業,這已經缺乏對技術基本尊重了,是一種悲哀。還有一種只迷信美國人的東西。

所以還是沒看全這個事。不被理解,在我20年工作中,是很正常的。你會惋惜,但不會影響你幹活。騰訊新聞《潛望》:你對誰有過情緒?

王小川:沒有特別熟的朋友反而不生氣。有些人屬於特別篤定自己,還跟我溝通過,但沒理解,這個我情緒大一些。

潔癖和決策

“單獨從美國搞了一個手機回來”

騰訊新聞《潛望》:我們從你這次創業的源頭聊一聊。你是2023年2月開始關注大模型,4月入局,中間兩個月在想什麼?

王小川:那會在籌備、組團隊。4月官宣的時候,我們大概50人規模了。

核心的源頭是我好奇宇宙規律。我們知道曾經是牛頓把物理學變成數學。這句話不是我講的,是康德講的。牛頓提出了“觀察、假說、實驗”一套範式。借用簡單幾個公式刻畫宇宙規律,科學奠基最多以物理學爲基礎。

我2000年讀研究生做生命科學,基因相關。我發現,物理範式對宇宙規律在模擬裡面很多是無效的,尤其對生命,對複雜事物。牛頓力學是偏線性系統,到了非線性系統走向混沌了,物理學就失效了。有個經典問題叫“三體”,三個球互相轉,軌道通常不確定了。小說《三體》是基於這樣的背景。

生命大大的不符合物理公式。20年間我一直在思考怎麼把生命變成數學模型。

騰訊新聞《潛望》:這段創業開始之前,你是在做一個睡眠相關項目?

王小川:對。核心是需要收集更多真實場景數據,醫療數據不夠。通常,病人只有在醫院纔是被觀察對象,而在治療期間也缺乏完整數據收集。數據量不夠,生命建模不可能完成。做睡眠的目的是在日常生活中收集——從心臟系統、呼吸系統、體重等收集數據。醫學界有一個詞叫Real World Studies,真實世界研究。這是2021年到2023年初。

當使用ChatGPT,一下trigger(觸發)我之前的論斷:機器掌握語言,強人工智能就到來。語言一旦被攻克,我們構建生命數學模型就會有新武器。談醫學,大家老覺得我在做vertical(垂直的)——我們談生命模型,它是不比語言模型小的一件事。

今天Sora沒有懂物理規律,沒有深入到後面的分子、細胞相變,它只是模擬引擎。因此Sora要把物理學全都學會纔會變成world model,世界引擎。這也跟語言相關。語言爲中軸,Sora只是模擬器,做不到世界模型。

同樣,當你做生命模型,要站在語言模型之上。語言構造整個概念空間,把更多生命數據放進來。當我們做這件事,我就思考一個問題:我們現在有了GPT這個武器,未來可以構建更大的世界模型,包括生命模型。

騰訊新聞《潛望》:也就是說你在健康和大模型這兩段創業,是可以關聯起來,不是割裂的?外界在描述的時候傾向於認爲,你是放棄了前一段,開始了這一段。

王小川:沒有,這兩個在一起,都是對世界建模。AGI不僅能解決大家今天看到的問題;還能往上走,研究生命的數學模型;也能往下走,變成醫療健康服務。在去年1月,我們開始就驚歎了。

騰訊新聞《潛望》:ChatGPT是前年11月30日出現的。

王小川:那時還在疫情,大約在去年1月份(開始試用)。

當時我還有潔癖——我要用自己的賬號、自己的IP去訪問,所以單獨從美國搞了一個手機回來。不是在淘寶上買的賬號。

騰訊新聞《潛望》:哦,你爲什麼有這個潔癖?

王小川:我也不知道,這個東西你要真的進去,而不是用淘寶的方式帶我進這個賬號。可能也說不清楚。所以是用我自己的賬號撥上去的。

用完之後發現變天了。第一個月沉浸在震撼中,第二個月才意識到這對生命科學研究、大衆健康服務有巨大意義。去年2月我決定做大模型,開始組團隊。

騰訊新聞《潛望》:我看你之前說,王慧文(美團聯合創始人、光年之外創始人)的做法是招英雄,直接敲門就行了;但你一想到要做,可能會立刻想這和我過往的經歷、搜狗團隊、國內最精英的人是什麼樣的關係,這個時候大家的決策路徑就不一樣了——聽起來你的決策鏈好長。

王小川:王慧文是有一種英雄主義,招了人做啥再說。我是有更多思維鏈路,未來這個世界長啥樣?把vision、mission,甚至技術路徑想清楚了,我才能幹活。

騰訊新聞《潛望》:你怎麼看,你入局的時候大家總是把你和王慧文放在一起比較,特別是投資人。按他們的分類,你們是一類創業者;楊植麟屬於另一派,小天才;MiniMax創始人閆俊傑是高管下海創業。

王小川:有他們的道理吧,畢竟你在分的時候,就跟盲人摸象一樣。就摸了你的腿,最顯著特點是你原來做企業。這是一種分類方法。按我的邏輯,分類和比喻就是智力,這個分法代表了一種智力水平。

騰訊新聞《潛望》:哪種智力水平?

王小川:不太高級的。

慧文在商業上比我成功多很多,但本質上美團的成功不是技術推動。我們當年做輸入法,做搜索,對技術依賴度是很近的,甚至在工作外,我們很早就把前沿技術用進來。

搜狗,我們悲催地方在於,做搜索比百度晚4年,而且在搜狐一個媒體公司——這種難度大家並沒看見。和微軟的朋友聊,他們做Bing,在面對Google的時候,對搜狗就特別稱讚。他能設身處地知道,你在那個環境做到今天的不容易之處。那會兒我們是引領過一羣最天才的人工作,只是最後沒取得大成。

信息不足會帶來分類體系偏差。對技術的理解,我們有自己的高度。投資人沒有辨別能力,只能聽學者或美國學術圈的說法。

我們缺乏一種自信。在技術裡面,我們認爲美國代表的最高級,他們確實有人才儲備和資金,但不代表在更高的哲學思考裡,他們就一定是對的。

騰訊新聞《潛望》:也有人說當時王慧文入局,導致你們第一筆錢很難融。

王小川:還好吧,他確實吸引了大家的眼球和注意力。美團在商戰有一套打法,包括怎麼跟投資人溝通。我們第一筆也是五千萬美金。在商業領域,慧文比我老練很多。我用簡單的邏輯:你五千萬朋友圈的錢,我也五千萬朋友圈的錢。每個人有自己的朋友圈。

不高級,至少在商業上——如果對方比你成熟,你跟着學就行了;但在你優勢領域,你發揮得更好——這是正常做法。

騰訊新聞《潛望》:他和資本圈關係更好,你會感到落差嗎?

王小川:你得接受,這是一個現實。

蓋模型摩天樓

“活是幹出來,只是話語體系對不上”

騰訊新聞《潛望》:我記得你在去年4月公佈大模型創業以後去了美國考察,得到什麼新認知?

王小川:我是6月發了第一版模型纔去美國。大家有不同見解,有的邏輯說到美國招人,招到OpenAI的人回來再幹——到目前爲止,沒有跡象表明,任何一箇中國公司挖到OpenAI的人。

有幾個公司講他的團隊主要來自美國人,最後也都沒兌現。今天大多這樣一些公司,還是基於之前的積累或中國人在做。所以我們的策略是,優先自己入行做起來。那時大家還不太相信,百川能做模型嗎?是不是套殼的?我們最驕傲的是能把模型做出來。去年9月發了第二版。

去美國——我開始理解大家在談什麼。我有自己的見解和認知,比如我們對強化、多模態的理解。活是幹出來,只是話語體系對不上。去了之後我才知道,因爲投資人很多思路來自美國技術圈,大家在語言體系上能對齊一些。我並不覺得得到了技術上立刻該怎麼辦的認知,只是話語體系提升了。

騰訊新聞《潛望》:話語體系提升的體現是?

王小川:數據、算力、scale,他們用這種語言在表達。才知道他們擔心什麼,認可什麼。我在談不同觀點的時候,跟他們想法不一樣,能回溯他們想法來源。

我也看到了OpenAI代表了理想主義精神。他們真的想把一千萬顆GPU串一塊訓練模型,英偉達一年才生產一百萬顆。去之前我說“理想上慢半步,落地上快一步”,回來改成“理想上慢一步,落地上快三步”。這代表我們在國內做大模型的定位。

騰訊新聞《潛望》:如果你要構建的是模型大樓,你會怎麼畫這個圖,讓它有畫面感?

王小川:今天的娛樂行業,本質在追求《紅樓夢》裡的“太虛幻境”。娛樂可以籠統劃分爲——小說、影視、遊戲。語言是概念空間,小說用文字構建一個想象的世界,每個人在讀的時候有自己的想象。電影和視頻是通過聲音、圖像和視覺把故事呈現出來。遊戲加入了互動元素。

在不同娛樂形式背後,都有一個“故事引擎”,這個引擎負責講故事,通過人物角色(NPC)與觀衆互動。因此,並不是說做Sora、Midjourney就娛樂了,無論小說、電影還是遊戲,它們都是通過故事驅動。娛樂世界核心邏輯是,由故事引擎推動多模態和互動,這是三個要素之間的關係。

騰訊新聞《潛望》:娛樂是你構建的模型大樓的所有,還是隻是一部分?

王小川:一部分,娛樂就是一個大的模型,我稱之爲“虛擬世界模型”或“太虛幻境”。

騰訊新聞《潛望》:第二個和第三個是什麼?

王小川:第二是生命模型,是推動醫療和對生命的這樣一個結構。

第三是真實世界的引擎,幫助人做生產力提升或決策。

最後有三個不同模型。你可以底層構建一塊,但我們知道它用在不同領域。這是我們對場景的劃分,而不是像大家講的:AGI什麼都可以幹。

騰訊新聞《潛望》:他們認爲底層會有一個通用模型。

王小川:那有幾個場景呢?大家稱之爲,他那個榔頭啥都能幹。但如果你不帶着釘子榔頭一塊看,就變成了朱嘯虎批評的了。你的場景在哪?憑什麼你的模型能解決這個場景?

騰訊新聞《潛望》:所以你既做基礎模型又做垂直模型,既做開源又做閉源。

王小川:啊,我沒把它叫做“垂直模型”。我們還是說“AGI模型中間的一部分”。

這就是我們理解的三個大的世界——虛擬世界、生命世界、真實世界。最終有一天可能合在一起,沒關係,但我得做模型的時候知道應用場景最後需要什麼樣的能力。

騰訊新聞《潛望》:在to B和to C上怎麼想?

王小川:to B,在中國天花板遠遠低於to C。我們相對保守、收斂。在金融領域,有一些結構性機會會去把握。

騰訊新聞《潛望》:部署一個大模型的價格是多少?

王小川:我不瞭解,我在to B上沒花自己的精力。

騰訊新聞《潛望》:朱嘯虎質疑,大模型這麼早陷入價格戰,公司很難獨立生存。他說現在部署一個私有化大模型都不到100萬人民幣。

王小川:他說的是對的,光做to B無法養活百川,核心拼的是超級應用。to C我提了三個詞:創造、健康、快樂。

騰訊新聞《潛望》:我可以想象,你要做三棟模型大樓,三棟樓會分別形成三個應用?

王小川:模型即應用,理想狀況我們可能三個應用,可能兩個應用,剩下的把to B開放,大家調用。

騰訊新聞《潛望》:“三棟樓”這個描述對嗎?

王小川:我甚至覺得是“三個世界”。

騰訊新聞《潛望》:之前百度、字節這些巨頭都做過很長時間醫療,爲什麼不成功?

王小川:那時技術沒突破,機器是人工智障。機器沒掌握語言,你怎麼可能變成醫生?更多隻是生產關係的改變,幫你掛號,幫你連接信息,而不是醫療知識、經驗和邏輯供給——那時叫“信息時代”,現在叫“智能時代”。今年初大家給我發消息說:川總,元旦快樂。我回的消息是:智能紀元二年——去年是元年,今年是二年——我們很有幸成爲智能紀元元年誕生的公司。

當ChatGPT來之後,我已經看到這個技術能解決的問題、最後的畫面感是什麼。這兩個畫面感朱嘯虎、楊植麟都沒畫出來。楊植麟是屠龍刀,我有屠龍刀的刀了,然後去找龍。

騰訊新聞《潛望》:楊植麟的想法是做OpenAI+字節,技術理想主義的模型加商業化成功的應用。

王小川:是什麼呢?

騰訊新聞《潛望》:你的應用是什麼?

王小川:從AGI的話,事實上我們是在造人。我們不是在造一個工具。有人跟我說今天GPT太弱,七位數乘法都不會做。我說人也不會做啊,調用工具就行了。GPT核心,第一它會語言,馬克思講人和動物的區別是人會語言。第二,它會製造和使用工具。我們在造一個類人的生命,一種新物種。當你談ChatGPT,談字節,談anyway的時候,沒有回到我們到底在構建什麼樣一種價值。

騰訊新聞《潛望》:你要做的應用是像人一樣的應用?

王小川:一部分像人,我們還有更多思考。大家經常提productivity(生產力),我覺得第二就是像人,它是我們的助手、我們的顧問,是專業的人。也許是科學家,像愛因斯坦,但更多會像醫生、律師、老師。知識密集需要供給的行業,是這波GPT最大前景。

大模型是“造人”和“造世界”,都是造後面的靈魂。人的靈魂是思想,世界的靈魂是大世界後面的一種推動力量。

騰訊新聞《潛望》:在你看來,有什麼是百川能做但OpenAI不能做的?

王小川:沒有他們不能做的,但他們選擇做不做。OpenAI的追求是儘快實現AGI,優先探索技術邊界,這也代表了西方範式。所以它只是沒做而已,醫療是典型場景。

騰訊新聞《潛望》:有什麼是百川能做,但國內巨頭不能做的?

王小川:醫療也是。公司一把手要有這方面的信仰,而且巨頭之前做醫療做傷了。

騰訊新聞《潛望》:楊植麟和朱嘯虎一個代表“技術信仰派”,一個代表“市場信仰派”,怎麼用一個詞概括你?

王小川:看得更完整。技術容易看得遠,商業容易看得近。現在更多不是遠近問題,是完整問題。

迴應朱嘯虎與楊植麟十條

“我們就不在他的審美品類裡”

騰訊新聞《潛望》:能不能迴應朱嘯虎對中國大模型公司的關鍵質疑?讓我們一條一條看一下。

他一共點名你三次。第一次他說:“你說這些創業公司有啥優勢,有啥條件去做大模型?百川發佈了給遊戲的NPC,你有啥數據去訓練遊戲的NPC。大廠有大把、大把數據。我讓一個公司去體驗了一下,沒看出任何區別。”

王小川:首先他已經定位賺快錢,要做立刻有場景、商業的。你要蓋一個小賣鋪,還是蓋一個摩天大樓?我們蓋摩天樓,可能有個地基打在那,是局部一小塊。你說拿那個東西就小賣部變摩天大樓?不是的。他舉NPC的例子,不代表我們在娛樂完整的思考,只見了零部件。

騰訊新聞《潛望》:第二,他提出了一個扎心的問題:GPT-4你要不要投入做科研?做GPT-4至少四五千萬美金,GPT-5至少幾億美金。關鍵是萬一你砸這麼多錢,別人開源了,不就全白砸了?

王小川:他這話大部分對。我們的策略叫“理想上慢一步,落地上快三步”,暗合了他這個題目。我不是追求人家有GPT-4,你就有GPT-4;人家有GPT-5,你就有GPT-5的絕對速度。而是,你有GPT-4,我們已經開始有應用了;等我到GPT-4,我們的應用變得更好了。敢砸錢的條件是我們對應用場景想得更清楚。

騰訊新聞《潛望》:別人開源怎麼辦?

王小川:我不認爲開源會做出最好的模型。而且要分具體場景,醫療開源是不會做好的。

騰訊新聞《潛望》:第三,他說,AIGC PMF(Product/Market Fit,產品/市場匹配)你十個人找不到,投一百個人也同樣找不到,和人數、成本沒有關係。拿LLaMA訓練兩三個月就夠了,他被投公司最差的只有一張卡。

王小川:倖存者偏見吧。畢竟他投的公司是用小算力找到的M(市場)。今天這個M,有的快是賺快錢的方法,有的慢是賺慢錢的方法,都存在。醫療這個M,哪個公司它在做?拿小模型搞的定嗎?

我沒有跟朱嘯虎談過醫療場景,你不要去掰他的愛好,我們就不在他的審美品類裡。你被一個公司改變了審美,也挺痛苦的。

騰訊新聞《潛望》:第四,他說,今天說個人助理都是技術人員的想象,我就問你幾個人需要個人助理?是典型僞需求。

王小川:助理,還是抽象、很空的一個詞。如果給你一個律師,一個醫生,一個購物顧問,大家是需要的。我們得談一個大家見過,甚至花錢買過的服務,只是今天供給缺乏。通用助理沒構成一個行業。我們在公司叫行政助理、生活助理、業務助理。你得談具體什麼東西纔有畫面感。顧問(可能更準確)。助理是我動腦子、你動手腳。但現在大模型不是動手腳,是動腦子的。大模型是決策引擎。

騰訊新聞《潛望》:第五,他批評這批大模型公司連“AI四小龍”都不如,“四小龍”還有黃金時代,進入的時候競爭沒有那麼激烈,在資本泡沫中長大,後來才殺價格。今天200多個大模型,已經開始殺價格了。

王小川:還是把它當成一個to B、大家做一樣的事(去看待)。

大場景需要大技術,小場景用小技術,只是大場景現在並沒有形成共識。反而這是我們的機會。

騰訊新聞《潛望》:第六,他質疑在融資上,下一步錢不好拿,估值已經擡到這裡了,後面估值怎麼弄?

王小川:朱嘯虎的核心觀點就是:有用的東西是啥?還是我講的TPF(Technology-Problem Fit,技術與行業現存問題相契合)。今天核心問題是,大家不知道product(產品)是啥?——product不能是scaling law(規模法則)。以前是先有M(市場),後有P(產品),用P去fit這個M。現在大家對P,都沒提出來,更不用談fit了。而且P是從T(技術)過來,因此TPF是今天要討論的問題,而不是PMF。

這個技術適合做什麼樣的product?你再說product是否有market?

大模型的P是什麼東西?娛樂最後走向“開放世界”或者“太虛幻境”,“開放世界”造的顧問需要大T來支持。比如Sora,大家覺得造了個鋼琴,你敲什麼音樂它都能給你奏出樂章。但我們今天不是造鋼琴是瓶頸,造樂章、造樂譜是關鍵。今天大家看到皮囊,沒有看到靈魂。大模型不是做皮囊,大模型是做認知引擎、決策引擎、推理引擎。

假設我們能在中國供給醫生,我能用AI做出100萬醫生,它是什麼樣的一個價值?在TPF裡面,我回答你,至少我們有一支是在做醫生的。

騰訊新聞《潛望》:第七,朱嘯虎認爲中美AI生態差別會非常大,這個你可能是認同他的。你構想的中美生態差異是怎樣的?

王小川:美國拿着錘子找釘子適合他們。我們今天需要更快把場景打開,有些場景形成數據飛輪,甚至形成全球化優勢。我有這樣一個畫面感。

騰訊新聞《潛望》:楊植麟的觀點有什麼是你認可的嗎?

王小川:楊植麟有很好的技術理想,相信scaling law,相信long-context,相信多模態。他的大部分技術(判斷)都是對的呀。

騰訊新聞《潛望》:你不認同他的是?

王小川:他叫“場景摩爾定律”,我不知道場景在哪兒,我能力好,場景就拓寬了。這是一個局部,肯定會發生。他講的東西是能夠部分兌現,但都不是全部。

騰訊新聞《潛望》:更全面應該怎麼闡釋?

王小川:我能直接回答TPF,我知道P是啥。我們更有好的場景定義,場景反過來豐富數據生產。而不是說這個可以拿過去看簡歷了,可以看word文檔了。這個邏輯只是片面的——還是那個象尾巴。

騰訊新聞《潛望》:所以你是從場景看技術,他是從技術看場景。

王小川:場景、技術我都看。

騰訊新聞《潛望》:朱嘯虎的觀點哪些是你認可的?

王小川:商業本質,最後得回到能賺錢,有場景。因爲沒看到,所以他有這樣的結論,他的推理沒問題。

騰訊新聞《潛望》:在你看來,爲什麼朱嘯虎在訪談中反覆點名你?爲什麼是你?

王小川:說明他想念我唄(笑)。找機會跟他再深度聊一聊。

和巨頭對決、和巨頭共舞

“我是果粉,蘋果造車我一定買;

李斌說呵呵,蘋果造不出車來”

騰訊新聞《潛望》:你會堅定地砸GPT-4嗎?

王小川:對我來講一點不虛的原因,我們對場景的思考。我們在通向AGI的路有各種坡,很多坡你不知道商業模式,也不知道場景——但我們會知道在造人。醫生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場景,立地是它對服務有意義,頂天是它對大模型有需求。我們砸大模型,至少有一根支柱,確保模型的技術能力變成場景的壁壘。

騰訊新聞《潛望》:多長時間追上GPT-4,多長時間追上Sora,有時間預期嗎?

王小川:Sora不在我們的主線,Sora的高度、突破性、應用價值低於GPT。

李彥宏之前不是在講百度更懂中文嘛,他很魔幻主義——你說他現實主義嗎?理想主義嗎?都不是。去年2月就喊出比OpenAI只差兩個月,已經夠有幻覺了。

騰訊新聞《潛望》:你怎麼看他最近說,在中文上,文心大模型4.0已經超過GPT-4?

王小川:他舉的例子你看了嗎?寫詞寫得更好。他說GPT寫一個《沁園春》,都分不清楚4個字、5個字開頭,他們自己也分不清楚,你可以試試。他不僅對GPT有誤解,對自己的產品有誤解,國內模型也有誤解,那不是活在自己幻覺中?

你得問他的團隊怎麼彙報工作,他怎麼形成這樣一個輸入。這個人是一個也正直,也聰明的人,更多是信息輸入不太對。

騰訊新聞《潛望》:你怎麼保證你的團隊給你的彙報是信息充分且正確的?

王小川:要跟大家打成一片,有共同利益。創業公司先天有優勢。第一,大家都知道模型做不好,公司做不好,大家都掛了。在一條船上,都在駕駛艙。第二,大家能有充分共創,不是老闆和員工的關係。大廠這方面難很多。

騰訊新聞《潛望》:怎麼看字節做大模型和他們的進展?

王小川:大家對他們的期待值挺高,現在低於預期。他們內部覺得沒有挖到頂尖的人,應該還有機會。他們有足夠多的資金,足夠多的算力,足夠多的人才號召力。

騰訊新聞《潛望》:他們存在組織問題嗎?

王小川:存在。大概四五年前,我有一次跟李斌在聊。我當時是蘋果粉,就跟李斌說,蘋果的手機、手錶、Pad我都買了,蘋果往下造車,它的車我一定會買。

李斌說:“呵呵,蘋果造不出車來。”李斌四五年前講這話,我都驚着了。我想蘋果頂尖人才有,供應鏈有,錢無限多,號召力也有,它具有造車的所有要素。但是蘋果造了十年車,消耗了100億金,甚至沒做出來。李斌預言了這件事。

騰訊新聞《潛望》:你的團隊現在怎麼設置?

王小川:現在240多人,算法技術佔比70%,多位技術聯創——有90後,也有在互聯網時代創過業打過硬仗的。我搭班子的時候,並不是一開始就找純小鮮肉,做以年輕人爲主導的公司。今天的模型不是靠技術理想主義推動的一件事,需要更多對現實的考慮,對技術通盤的看法,甚至有人文哲學高度的一個組織。

騰訊新聞《潛望》:團隊有多少是以前搜狗的人?

王小川:百分之二三十吧。第一天開始做的時候,已經磨合過。

騰訊新聞《潛望》:有人會說搜狗在瀏覽器和搜索都不是第一,爲什麼原班人馬可以在大模型上幹到第一?

王小川:那我也想問,還什麼都沒幹過,憑什麼幹第一呢?一定要看背後語境。

能在那個時代把搜索做到18%市場份額,換任何一個其他人都做不到,在全中國。這是一個完全死局的東西活到現在。而且你爲什麼只看瀏覽器和搜索,不看輸入法?輸入法反而是離大模型最近的產品,它是把互聯網壓縮成一個語言模型,輸出next token。

騰訊新聞《潛望》:搜狗的經驗對大模型創業的幫助是什麼?差異是什麼?

王小川:我們完整經歷過整個體系,方向感我們特別好,實操中需要更多大模型年輕的researcher或博士操刀。

騰訊新聞《潛望》:你在搜狗提出過有名的“三級火箭”理論,今天大模型的“三級火箭”是什麼?

王小川:可能不需要三級火箭了,現在分成三層:能力、場景和應用。很有可能能力和場景就已經決定應用的成敗,應用上的外掛會少很多。

騰訊新聞《潛望》:搜索會成爲你們的包袱嗎?

王小川:還好。今天不是做好搜索,而是用好搜索,這是很大區別。各種調教模型怎麼用搜索。

騰訊新聞《潛望》:你剛纔提到搜狗的經歷是在死局裡找出路,最難是什麼時候?

王小川:比百度晚這麼久,怎麼辦?我們找出做輸入法、瀏覽器的一套打法。

在戰略選擇上,到底跟隨百度還是繞過百度?決策有不同的意見。搜狐想跟着百度背後走,正面進攻百度的搜索,那會的提法叫“我的天職是搜索”——這是老張(搜狐創始人兼CEO張朝陽)定的slogan。我力圖定的叫“搜狗從上網開始”,強調入口。對搜狗定位理解不一樣,影響到戰略決策,比如瀏覽器到底該不該做,到後來是推薦引擎該不該做。

2011年我調了一個小50人團隊做推薦引擎,那會推薦是未來,流量分發比搜索效率高。但集團內部並沒達成一致。

騰訊新聞《潛望》:那時字節快出來了?

王小川:對,戰略方向的選擇是一個公司成敗關鍵。

騰訊新聞《潛望》:搜狗如果做什麼可能會比今天更好?

王小川:在當時,我們想走的路線是做推薦,2011年已經開始做了。我聽到說字節是怕得要死了。但(我們)組織上並沒有把它變成最重要業務。我當時跟清華溝通,和清華有聯合實驗室,提法就是搜索不是未來,不要搞搜索了,我們搞推薦去吧。只是學校過去了,我們沒跟進。

騰訊新聞《潛望》:後來那50人團隊怎麼樣了?

王小川:到2012年就開始在討論(搜狗)是不是賣給360,更多是討論上層穩定性的問題了。

騰訊新聞《潛望》:今天在大模型戰局中的你和當年的你有什麼不一樣?

王小川:以前比百度晚三四年,這次在時態脈搏下做事。同時,自己能完整做主,這次我把自己名字放進去,也投錢進去了。

騰訊新聞《潛望》:爲什麼當時你沒有想到一個選擇是我要從搜狐、搜狗出去,爲什麼一直留在那裡(一干快20年)?

王小川:這是個人特質。你就是覺得信仰老闆,信仰一件事情往前走,有阻力克服。當時資本結構不太順利。2008年之後老張不相信瀏覽器,把我拿下,我想的不是離職——我想的是,得回到做CEO的位置才行。(我用了)18個月。

騰訊新聞《潛望》:那段被邊緣化的經歷,對你的影響是什麼?

王小川:邊緣化是人生重大變化。以前人也挺溫和,但其實你不問世事,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到後來,你對更多人有更多尊重、更多體諒。我們都講“千面英雄”、“自然時刻”,人進入自然時刻才能成熟。

騰訊新聞《潛望》:後來搜狗發生了一系列的事,包括和360、阿里談判,和360、騰訊談判,後來接受騰訊投資及併購,你是怎麼走每一步的?

王小川:這都往事了。我經歷過那麼多挫折,今天遇到困難,成熟度會高一些。跟大廠的關係,你能理解他們要什麼。雖然搜狗沒有做成大廠,但是拆開看裡面,我們承受和經歷了大家不能想象的東西。

騰訊新聞《潛望》:有人評價說,你的成功經驗有一項是“有豐富的和巨頭共舞的經驗”,你認爲這是你成功的一項秘訣嗎?

王小川:不關鍵,關鍵是對技術的熱愛以及把技術變成價值的一種追求。你帶着這種信念跟巨頭談,用價值感染他們。

過完年,我不焦慮了

“他們想做Sora,被我摁死在這”

騰訊新聞《潛望》:怎麼形容去年一年的狀態?

王小川:爲了能趕上這個時代的火車,快速rush的一個狀態。

我們是成立的比較晚的一個公司,跑得快很重要。但去年更多在follow GPT的路徑,不是我心中最有力量感的事情。到今年,我們希望把自己的價值觀和對世界的理解放到模型裡。

騰訊新聞《潛望》:去年入局相對較晚對戰局有什麼影響?

王小川:王慧文是2023年2月下場,MiniMax是2021年,智譜AI是2019年,還有百度、字節這種老牌公司。去年你在人才爭奪、資金爭奪,是偏晚的一個,很倉促。

我習慣一個把事想透了以後,按自己節奏走。但第一階段必須按市場節奏,到(去年)6月前都挺累的。發了第一個版本好很多了。(那段時間)每天要去招人,跟投資人打交道,但你手上沒有產品。

騰訊新聞《潛望》:你信仰scaling law嗎?

王小川:這件事沒錯,更多是怎麼把它轉化成產品價值,這很少討論。這使得我們被迫去仰望一個技術。

低估技術和仰望技術都不是好狀態。低估技術覺得技術無用,仰望呢,非技術的人更願意把技術捧在手裡,當光環。這不利於平等對話。

騰訊新聞《潛望》:2024年預計大模型公司的瓶頸是什麼?

王小川:中國這邊,應用跟不上的時候,會變成遊說資本的遊戲。如果不能把場景儘快打開,越往後走壓力越大。模型往前走,技術是你的發動機,市場是你的方向盤。你可以先造發動機,再造車。但當你上路,兩個都得有才行。

美國走的道路,反正有錢有算力,他們就衝着AGI去了。你問他們應用,他們也不知道。

騰訊新聞《潛望》:你會覺得你太過於溫和嗎?

王小川:我覺得我挺溫和的,但同事覺得我還挺暴躁。

騰訊新聞《潛望》:你發火嗎?平時。

王小川:比較少。今年他們想做Sora,被我摁死在這了。爲什麼做Sora?不是有個技術我就得跟。從AGI理想說,Sora不是跟GPT一支的。AGI理想一定要以語言爲中軸做模型。語言這個概念空間不是Sora這種模型能取代的,Sora是需要把語言加進去,或者需要視頻把語言加進去,才能變成往AGI走的引擎。Sora是階段產物。

在內部會上,他們不是談Sora,他們知道我不要做Sora。但就開始講,多模態要搞一搞,視頻要搞一搞。我知道他們還是在想Sora——大家沒有站到更長遠的角度考慮終局,我到底在幹嘛?我要麼做技術理想,要麼做應用場景,我希望大家有明確的判斷。

(我們)做多模態,但不復刻Sora,它既不代表AGI,也不代表場景,兩個都不靠。過完年回來,大概一星期內形成這樣一個決定——我拍板的。

騰訊新聞《潛望》:百川的終局會是什麼樣的?

王小川:在創造、健康、快樂裡給大家提供普惠知識和服務,回到AGI最後的應用是什麼。

騰訊新聞《潛望》:所謂的超級應用,多大算超級?

王小川:得千萬DAU吧。

騰訊新聞《潛望》:你之前說過,很長時間都處在“有壓力的優秀”狀態裡,今天走出“有壓力的優秀”了嗎?

王小川:去年是有這種壓力的,但過完春節,這種壓力沒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過年期間在成都,和家人在一塊,很放鬆。翻過年之後,對於未來的畫面感和怎麼做,變得不糾結。

去年有兩個慣性。一個慣性是把跟隨GPT-3.5和GPT-4變成最主要任務。二是在模型之外,希望通過應用思考有些外部的能力可以幫助模型,而不是模型跟應用是一體的。

過完年之後,“模型應用一體化”的思路就更強烈了。把這種差異化放在模型裡,而不是說做GPT-3.5、GPT-4外面掛裡面的應用。思路和執行,更統一了。

內心的壓力小一些,就會更有力量,大家也能感受到決策的質量和堅定度更高。如果去年出來Sora,可能大家會更焦慮一點。今年過完年,至少我不焦慮了。

騰訊新聞《潛望》:現在你把時間花費最多的地方在哪?

王小川:在內部如何能達成技術、產品之間的共識,不斷把T和P更好銜接起來。

騰訊新聞《潛望》:這會是你最後一次創業嗎?

王小川:應該是吧。第一次是半創業狀態,沒有再想在百川之外再做一個。完整創業就一次,很多事沒必要做兩次。

騰訊新聞《潛望》:對這段創業的預期是什麼,要做一個多大的公司?

王小川:沒這麼看。能把我們的認知、能力變成一個公司並創造價值,是特別好的一件事。

騰訊新聞《潛望》:你今天手機裡裝的東西和之前有什麼不一樣?

王小川:我手機裡面多了ChatGPT、文心一言、Kimi智能助理,還多了叫SynClub的(AI社交)軟件。

騰訊新聞《潛望》:過去一年記憶最深的一本書或者一部電影?

王小川:《年會不能停》。昨天我跟大鵬吃了個午飯。朋友敘舊,聊聊電影的未來。他拍的電影很親切,他之前在搜狐一塊工作過,他的《煎餅俠》挺有周星弛的影子。是一個小人物有大夢想的故事,有些無厘頭的嬉皮的東西。但是他比周星馳人緣好很多,吳君如什麼的都願意幫他。

我確實有時候流眼淚,有時候覺得好笑。會有一種同感在裡面。

騰訊新聞《潛望》:你一直是學霸路徑,沒有強烈的小人物奮鬥史,爲什麼會有共鳴?

王小川:電影很多是在體驗別人的人生,不僅僅是在體驗自己的。

騰訊新聞《潛望》:如果百川的命運最終和搜狗類似,會讓你感到不服氣嗎?

王小川:這沒什麼。如果(說的是收購)該賣賣,是可以接受的。我沒有太大糾結,更多是創造它該有的價值。

原來搜狗在百度的陰影裡,這羣優秀的人沒有發揮出他們最大價值。

騰訊新聞《潛望》:會覺得今天在OpenAI的陰影裡嗎?王小川:不太會,在美國、中國兩個市場。關鍵我能做自己的目標決策了。不會再站在陰影裡。

騰訊新聞《潛望》:你說以前性格是溫和,經歷挫折以後,後來增加了什麼?

王小川:對其他人的一種尊重和包容。

騰訊新聞《潛望》:那不是更溫和了?

王小川:原來溫和,但卻是孤傲的人,你不想別人怎麼思考。現在可能會更和藹一些。

我還記得一個話:見佛就拜,見塔就掃。這是發自內心的。

每個人都是一尊佛,你對這個世界,有一種“大我”存在。

作者 | 張小珺

來源:騰訊新聞 《潛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