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這一輪硬核科技集中爆發在杭州?

一、

今年剛開啓還沒多久,要說最火熱的城市,那非杭州莫屬。

人們驚訝地發現,推出國產3A遊戲鉅作《黑神話:悟空》的遊戲科學,今年初震撼全球的DeepSeek以及央視春晚舞臺上秧歌機器人背後的宇樹科技竟然都來自杭州。

除此之外,杭州還有國內腦機接口頭部企業強腦科技,四足機器人領域繞不開的雲深處科技,以及具備全球最大的可交互三維數據能力的羣核科技。

他們作爲"杭州六小龍"在網絡上廣爲流傳,成爲杭州逆襲的代表企業。

一些省市對此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比如在前幾天的廣東新春第一會上,廣東省委書記特別提及三家明星企業:華爲、深度求索(DeepSeek)及宇樹科技。

江蘇省委機關報《新華日報》旗下"交匯點"客戶端於7日、8日接連發布文章《DeepSeek爲什麼會出現在杭州?》《爲什麼南京發展不出"杭州六小龍"?》《杭州有DeepSeek,南京有什麼?》,拋出了靈魂拷問:爲什麼這些"科技新貴"沒有誕生在經濟發達的江蘇,而是選擇了杭州?

2月10日晚間,濟南媒體也發文《杭州"六小龍"出圈,給濟南什麼啓示?》提出了自己的問題:杭州"六小龍"出圈,濟南該向杭州學什麼?

這些問題同樣成爲很多城市的開年第一問。

這讓我想起了當年阿里逐漸成長爲電商巨頭之後,上海主政者發出的反思:上海爲什麼生長不了馬雲?

尤其是在馬雲講到"阿里一開始是在上海,後來回到了杭州"後,上海更爲失去這樣一個由小企業發展而成的巨型企業感到相當遺憾。

這次最感到遺憾和緊迫的當屬廣東:DeepSeek創始人樑文峰上大學前的成長軌跡都在廣東;宇樹科技創始人王興興的事業甚至起步就在廣東;馮驥的遊戲科學最初在深圳註冊,卻在杭州開發出了《黑神話:悟空》。

"杭州六小龍"裡,還有不少核心成員曾在廣東成長、求學和創業……但他們最終沒有選擇廣東,而是在杭州創業。

城市之間的產業競爭是相當激烈的,直接關乎城市的未來。多年以前,我在國社旗下某智庫型媒體任職時,負責區域經濟版塊,當時搞了一個"城市着急了"系列,很受讀者喜愛,那時正值中國各大城市爭相佈局工業、勇猛突圍時期,所謂"着急了"是指城市想要迅速進行產業佈局的緊迫感。

當時最能反映大城市間"你追我趕"佈局產業的一句話是:前面標兵已遠,後面追兵將至。

前幾年輿論還在擔憂有着"電商之都""動漫之都"等稱號、網紅遍地的杭州產業偏"軟",製造業相對弱勢,轉眼間杭州便以一系列新銳科技企業的誕生晉升爲又一個"創新之城",成爲很多城市眼中的"標兵"。

我們首先需要了解的是,杭州如何發生了這樣的蛻變?

二、

杭州的蛻變沒有"一招逆襲"的爽文,背後更多是區域內各種因素不斷拉扯、平衡,在艱難求索、試錯中尋找最優解的過程。

杭州有西湖,曾是京杭運河的南部端點都會,歷史上富庶千年。但在發展工業化的時代,杭州的區位優勢其實並不太佔優勢:

缺乏工業發展所需的地礦資源,市區背靠西湖和羣山,城市發展空間非常有限,算是中國最小的省會城市之一,對人口和產業的承載力嚴重不足。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杭州的經濟活動主要在西湖周圍兜兜轉轉。而且杭州作爲旅遊城市,考慮到環境因素,重工業的發展也受到了一些限制。

即便如此,依靠市場化改革先發紅利和一批膽大敢幹的企業家的突圍,杭州發展起了紡織服裝、食品飲料、包裝造紙等輕工業,涌現出了以馮根生、宗慶後、魯冠球"三駕馬車"爲代表的企業家。

但侷促在西湖,杭州工業就無法舒展開來發展。於是在21世紀初,杭州開啓了東拓西擴,蕭山和餘杭撤市設區併入杭州,市轄區從683平方公里擴大到3068平方公里,在全國副省級城市裡排名第五,人口也翻了一番,產業發展獲得了空前的空間和人力資源。

與此同時,杭州順勢推出了"工業興市"戰略,開啓了GDP增速最快的10年,直到全球金融危機洶涌襲來。

衆所周知,浙江以"輕(輕工業)、小(中小企業)、加(加工業)"的的所謂"小狗經濟"——體型嬌小的若干主體身手敏捷、高度靈活,圍繞共同的市場目標,在無縫化的分工協作中凝聚而成強悍的攻擊力量聞名於世,也形成了爲數衆多的產業集羣,比如蕭山化纖產業、餘杭家紡產業、南陽制傘業。

這些產業集羣是順應市場經濟法則和當地資源稟賦的產物,但基本都以價格低廉作爲"殺手鐗",講究薄利多銷,全球金融危機帶來的需求大量減少給這些企業帶來了極大衝擊。

再者,隨着競爭加劇,很多產業集羣無法完成像樂清電氣產業那樣的涅槃升級,想要繼續走低價模式就只能往成本更低的中西部轉移,或者被淘汰。這就造成了當地產業的空心化。

面對原有產業大浪淘沙,可持續性遭到衝擊的難題,杭州在金融危機前後佈局新興科技及服務行業,提出"服務業優先"的發展戰略。其實就是基於區域內地礦資源缺乏、原有產業遭受打擊且轉型慢,而環境優美、人才素質高的優勢比較適合承接國際高端服務業的轉移。

隨着工業滑坡,2009年至2013年,杭州GDP增幅在全國15個副省級城市排名一度退至最後一名,工業產值也被寧波超越。

與此相映襯的是,杭州的旅遊、電商、文化、房地產、金融、商貿、物流、中介等第三產業比重不斷增加,2011年就已過半。

這時期阿里、本站等互聯網企業已經長大,杭州又果斷把信息經濟作爲發展重點,後又提出要打造"全國數字經濟第一城"。

杭州數字經濟的強悍無需贅述。現在看來,杭州幾乎從頭到尾吃到了數字經濟的紅利。儘管其GDP在全國各大城市中的排名總在第8名左右徘徊,但互聯網上代表頂級城市稱謂的"北上廣深"已悄然變成了"北上廣深杭"。

對一座城市的認可往往體現在"用腳投票",杭州對新經濟的追逐創造了大量新形式的就業機會,2016年杭州人才淨流入高達8.9%,超過了北上廣。在加上G20和亞運會之後,疊加"盛事效應",杭州更是成爲很多人心中的"第五城"。

但以電商爲代表的數字經濟對於杭州來說並非是突然蹦出來的"天外飛仙",而有着特定的經濟土壤:浙商早年受限於本土資源的缺失,需要遊走四方賣貨,使他們長於營銷,有人甚至說浙江經濟是"賣"出來的。像宗慶後、鍾睒睒,都有着極強的營銷才華。

作爲浙江互聯網產業引爆點的阿里,也正如馬雲早年所說,就是"互聯網版的義烏小商品市場。

只能說這是杭州摸到了適合本土發展的產業模式。

但另一面,在相繼成爲"電商之都""直播之都""網紅之都"後,杭州產業也陷入到了"脫實向虛"。

2018年,杭州規上工業實現增加值3405億元,僅爲深圳的37%、廣州的55%。杭州工業投資規模也連年下降,相比武漢、南京等動輒數百億的工業大項目,差距較大。

在一次杭州政府召集的討論製造業發展的會上,宗慶後不無感傷地回憶:

"憶往昔,杭州的輕工業曾是那麼興旺,空調廠、電扇廠、自行車廠、電錶廠、杭絲聯、浙麻、杭一棉、杭二棉、新華造紙廠、杭州食品廠等輕工業各門類工廠幾乎都有,而且業績都不凡,在全國亦小有名氣,但這些年幾乎都看不到、聽不到了。"

還有,隨着消費互聯網逐漸達到天花板,對經濟增長的帶動越來越乏力。2022年杭州GDP增速只有1.5%,不僅遜色於其他省份同水平的競爭對手,在浙江省內也最低。

在此之前杭州就已意識到了這個問題,2019年推出"新制造業計劃",目標悄然從"全國數字經濟第一城"變爲了"重塑全國數字經濟第一城"。

這意味着杭州要用數字技術促進區域內傳統制造業的轉型升級,提升製造業力量。

但無論數字經濟還是實體產業,背後的關鍵還是科創力量。

所以這些年,杭州之江實驗室、阿里達摩院、浙江大學等數字創新平臺及高校紛紛投入建設,爲數字經濟發展貢獻更多研究。智能物聯、雲計算大數據、高端軟件、人工智能等產業也被作爲主攻方向。

杭州在2021年專門成立了錢塘區作爲打造先進製造業的基地,主要佈局"車藥芯化航"五大產業。錢塘汽車產量佔到杭州的80%以上,生物醫藥產業營收比重佔到杭州的近一半。

"杭州六小龍"正是杭州在這個轉型階段企業的代表。

除此之外,睿獸分析發佈《2024全球獨角獸企業觀察報告》顯示:2024年底,中國現存獨角獸企業510家,杭州佔據34家,僅次於北京、上海、深圳,位居第四。

三、

從杭州產業的成長曆程我們可以看出,杭州幾乎是中國最積極追逐新經濟力量的城市,這主要有這麼幾點因素。

一是杭州民營企業發達,"中國民營企業500強"榜單杭州連續20多年蟬聯全國城市第一,民營企業是經濟活動中最活躍的參與者,民營企業家總是在發揮所長追逐商業機會。當杭州經濟陷入低谷時,總有一批民營企業冒出來力挽狂瀾,從最早的娃哈哈、萬象集團,到阿里、本站、吉利,再到"杭州六小龍"。

二是杭州時刻處於激烈競爭中。長三角城市羣是遍佈強手的,儘管杭州做出各種努力,但在某個層面上都有更強的:工業幹不過蘇州,金融幹不過上海,科教幹不過南京,外貿幹不過寧波。這幾年,長三角城市羣的"後來者"合肥在高端製造業上也相當出色。

如果發展水平跟不上,很容易就被旁邊的城市"虹吸"。當年杭州與上海剛通高鐵時,杭州官員擔心的也正是"有可能杭州的那些企業家全跑到上海去了,杭州就沒戲了"。

強敵環伺使杭州無法酣睡,始終在尋找更具差異化的發展路線。

三是杭州對於產業發展的前瞻性洞察和精準判斷。對於城市發展來說,管理者提早佈局是極其重要的,很多城市就是在原有產業增長乏力,或者佔重要地位的巨頭企業倒塌、遷移之後,產業發展陷入困境,甚至進入城市收縮環節,比如美國"汽車城"底特律。

而我們能看到,杭州總能在原有主導產業逐漸式微後,扶持出新的產業和生態。

在高科技產業的競爭中,最早看到趨勢並大力下注極其重要。北京之所以能成爲"互聯網之都",從最早的百度、搜狐、新浪、盛大到小米、滴滴、美團、字節、快手等都扎堆在這,就是因爲在互聯網剛進入中國時,北京得風氣之先,對互聯網產業最爲重視,互聯網基礎設施也最完善,形成了中關村,吸引了陳天橋、李彥宏、張朝陽等互聯網精英,這就使其具備了產業發展的初始優勢。

如果政府持續對產業進行培育,就會在初始優勢的基礎上加速產業集聚,同時會有知識溢出,不斷促進創新,所以後來互聯網的新模式很多都是在北京的互聯網公司中產生。

杭州這次爲什麼能出現"六小龍",成爲新一輪硬核科技策源地之一?

一方面就是上面提到的,這座城市積極追逐和佈局新經濟力量的特性,使得它這次成功押注了以"六小龍"爲代表的企業。

另一方面我認爲來自於一種偶然與必然的持續互動。

一個人選擇在哪個城市創業其實是一種偶然。偶然來到一個城市的創業者,看到當地政府押注所在行業的眼光和力度,體驗到一流的營商環境,長期接觸下來便對自己在此創業成功就有了更多確定性。當越來越多創業者有了這種確定性,他們就更能產生集聚,新模式、新技術就隨之產生了,從而讓創新爆發於此地成爲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