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說:愉悅之緣

作者:武繼志

榆梢終於未能把最後一顆殘星掛住,天乍亮了。單傳三代的小四方院嚴嚴實實汪着一泓清晨的霞輝。新屋檐下,有一對燕兒,夫婦倆剛遷來不久,新巢還在設計之中,電線上困了一夜夢是委屈的,呢呢喃喃鳴囀幾聲,小院井始顫動了,輕微的很,且是越顫越明亮了。

澄請夜的沉澱的小院象是從水裡濯過一樣,夲來就是這樣,可又不象這樣,浸着一種琢磨不出的新鮮。

小院之間新屋配着三間舊屋,臉兒對臉兒,不吵不嚷,不和諧而又和諧。

舊屋是白麻紙糊的老式方格窗,窗格舊了,窗紙是新換的,一幅春節時寫的紅斗方,不貼在門上,偏貼在窗格上,顯然是古怪,可又不能說,紅斗方蒼白了,墨跡早已失去光澤,一個大福字老氣橫秋地擋着幾縷春光。

新屋是一打溜齊嶄的玻璃窗,芙姿俏拔的青竹槓簇生在窗簾上,給小院增添了一片綠色,窗臺上有盆海棠,有五六枚花蕾從昨晚就開始興奮,終於在天亮前綻開了。

剛明亮的小院仍是一個平靜的湖,又敖了一陣兒,燕兒夫婦終於耐不住,拉起翅膀,抖落一身的春露,喊了一聲:

"亮了亮`

划着水一樣的晨空向河溏去了。

小院到底騷動了,水桶在扁擔上吱扭,掃帚在地上滑動,大門開口了。

這一天是燕兒夫婦最緊張的,它們從河溏銜來紅泥,泥丸上還掛着黑的綠的纖毛。築巢是喜事,夫婦倆飛去飛回都唱歌兒,那歌象絲從小院系往河溏,絲上掛着無數在日頭下閃動的小鈴鐺,廷響的,平悶悶的小院讓它給閃活了。

又是一個早晨,守成發現自已比往日起早了,他挑罷兩擔水,仍感到肩頭癢癢地想擔點什麼似的。他在小院踱了一圈,發現屋檐下已經有一燕窩,細細去看,那窩還淌着溼的痕跡,真沒留神兒,這層精妙的豆粒般的泥丸是怎麼粘合在一起的。象誰家媳婦編織的果兜懸在檐下?守城禁不住衝媳婦喊:"喂,快看囉!"

媳婦正在屋裡撈米飯,聽到丈夫吶喊忙出來看究竟。

“你看。

看啥?

燕窩!

一對燕兒正摩肩啄喙,呢呢喃喃地說話。守成用指點着燕兒對媳婦說了句什麼,媳婦打了丈夫一巴掌。守成樂了,嘴張張地流出口水,用手背一抹,笑出聲來。

爹站在屋檐下也在望着燕窩,望着望着渾濁的目光落在一根竹杆上,丈把長,立在屋檐下,閒得很。小孫孫看見竹杆,嚷着要騎馬,當爺爺的看見孫兒把兩條小腿打閃似地跑向竹杆,心窩熱了。

自從小院增添了燕兒,守成也增加了癖好,一閒下來就搬條板凳坐在檐下聽燕兒唱歌,看燕兒進窩出窩,心裡舒服的很,不自覺地會眯了眼,想起小坡那塊青板石,乾乾淨淨涼涼爽爽,周圍有幾簇樺樹叢和半坡淺草,偶爾還會有一兩聲黃鸝的啼叫,顯得山野靜極了。他曾多次把疲睏的脊背倒在青板石上,背上的重柴已不存在,也就這麼不自覺地會眯起眼晴……

守成媳婦近來也有了變化,有時會猛然捅上丈夫一指頭或是在丈夫大腿上擰一把,然後,自已水漂似地回了屋。

這些夫婦間的小事,有時讓爹看見,老漢脖頸一擰,眼睛會盯在牆上半天。

春日的陽光悄悄從臺階爬進屋,融融的光線灌滿一屋。守成媳婦比往日俏氣了許多,圓鏡拭得水樣清亮,久日不用的潤膚霜打了兩手心。她望着鏡裡的自已,象是望着一個姐妹,回憶是免不了的。

出嫁那天早上,梳洗停當了,她也是這麼望着鏡子,鏡裡那張漂亮的臉蛋兒讓她似乎有些陌生,她不由望着鏡裡那張漂亮臉蛋兒說:

你怎這麼漂亮,難道怕新郎倌不喜歡你嗎?

說完,自已不由羞得一陣臉紅,不由朝屋裡轉望一眼,剛好娘沒在屋裡,不然娘會笑扁嘴的。

一會兒真的嘰嘰喳查來了幾個村裡的姐妹,她頓時覺得和她們生疏了,不敢揚着臉兒跟她們說話,不敢大大方方在院裡走一圈。娘給她吃的兩顆紅蛋,她害怕別人隔着肚子看見。她倒是看見了,紅紅的,甜甜的,潤得她心直跳,她焦急地等待讓人想了頭暈的娶親來人的喧鬧,可院裡靜極了,樹頭都不動一下……

守成從外面進來輕輕地站在媳婦背後,媳婦,幹嘛叫做媳婦?媳婦的頭髮象黑色柔和的溪水從頭瀉到肩上,部分沒有淹住的脖肉愈發細白,一種談淡的熟悉的氣味給她一種愛的衝動,守成猛然問道:

你是誰的媳婦?

俺知是誰的哩!

媳婦早從鏡裡看見守成,這刻扭了頭,單眼皮迷迷地看着丈夫。小倆口不笑不言語,心在跳,目光在拉鋸。

小兒從門外進來,努力鑽到爹的襠下,歪翹着嘴說:

爹,我我要給燕兒喂水!

守成看了媳婦一眼,媳婦看了守成一眼,倆口同時笑了,同時伸出手去揑孩子的臉蛋。守成媳婦還唸了一首古老的童謠給兒子聽。

天明明

天亮亮

小寶寶起炕炕

鳥要水

燕要米

太陽婆婆眨眼皮

老爹也在看燕窩,並不看他們,娘從屋裡喚爹,舊門框一響,老爹回去了。

夏曰的中午,小院是恬靜的夢,屋檐的倒影如酣睡的眼皮直垂到臺階上,樹上不落一片葉子,院裡沒有一絲風,甭想調皮點什麼!

守成迷糊狀地躺在屋檐下的牀板上,牀板是單爲乘涼用的。小兒鬧着要跟爹作伴兒,守成媳婦耽心兒子受了過檐風,硬是把他哄到屋裡去睡。

遠處有蟬在唱,象薄薄的葦膜在耳際鼓動,白晃晃的日頭灌滿小院象灌滿白酒,蟬聲細了,夢在守成身邊縈繞,突然有道黑影從他身上掠過。隨着一聲輕悅的啼叫,守成醒了。

一隻燕兒從滾燙的日頭裡歸來,落在檐下的電線上,一聲輕喚之後便又躍到燕窩上,嘴裡琢着一條粉紅色的樹皮蟲,那顏色鮮嫩得很,接着從窩裡伸出五六隻小嘴巴,"哦哦"地叫着向母親討吃,那些小嘴巴由於奮力擴張,已變成一層薄薄的乳黃色的皮質,象是幾枚盛開的喇叭花,可愛極了。

守成興奮了,他很想從牀板上起來。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燕兒媽媽已經完成了哺食動作。小嘴巴們全都閉合,從窩邊消失了。誰是受惠者?守成竟沒看清。

守成再也躺不住了,他輕輕地入了屋,輕輕地把媳婦叫醒。這一中午,倆口坐在牀板上真要等着看燕兒哺食。

立秋過後,小燕出窩了。燕兒夫婦帶着孩子從小院飛向河溏,從河溏飛往山坡,那歌可就灑的更遠了。

當燕兒媽媽帶着孩子返回小院時,它打老遠發現院裡落了什麼,是花瓣麼?是樹葉麼?都不象。直到站在檐下的電線上一看,它們全家都驚呆了……

原來,平穩歡悅的小院隱藏着一種可怕的震動。在守成夫婦和燕兒一家都不在的時候,小院猛然震動了。盈着豐滿神韻的燕窩從檐頭撥脫下來,艱難地發出肉絲斷裂般的苦痛,帶着窩草和熱毛濺落在臺階上,泥片摔成碎末夾着燕溫的腥味彌滿小院。

過了好一陣兒,燕兒們才從麻木中甦醒過來,一家大小發出聒天聒海的哀喚,發瘋似地兜着風在小院上空飛旋。

守成夫婦回來了,盯着那灘碎泥片能說什麼呢?守成沒去清掃,媳婦沒去清掃,小兒把那根雪飛的燕毛從院裡撿起來,放在杏葉般的掌心,大人似地癡了。

燕子飛去了,帶去小院許多東西。小院顯得悠悠飄飄,一切都在晃動。新屋灰暗了,舊屋難看的要命。爹蒼老了,蒼老的醜陋,從那舊門框裡鑽出來總是慌張,從不敢和守成倆口打照面。

守成想跟爹說點什麼,想邁進爹的舊屋,可兩腿神使鬼差由不得自已。想從窗外喚聲爹,可嘴張圓了竟沒發出聲兒。

守成媳婦也有了病,往日的溫柔不見了。午間吃飯,一鏟子糕砸在守成碗裡,差點把碗砸翻。

你怎麼了?

不怎麼!

媳婦回答時嘴脣紙一樣沙'白。小兒也發了邪,那根雪白的燕毛託在掌心老是癡癡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