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芳元：大廠運營、越野跑運動員和母親，走過生命幽暗隧道
作者｜徐凡
圖片｜受訪者提供
身兼大廠運營、越野跑運動員、母親等多重身份，是許多人眼中的人生贏家。然而，文芳元與我們分享的，並不是一個如何成功的故事，而是一段終於跨越了人生低谷、學會取捨、與自己和解的人生旅程。
在工作和越野跑的雙贏賽道奔跑
文芳元在2014年進互聯網大廠工作，是行業運營高級經理。要勝任這一工作，除了具備商戶運營和數據分析等核心專業能力，還要對所負責業態的整個產業鏈非常熟悉。去年年底，文芳元離開了耕耘數載的零售行業，轉向另一個於她而言全新的行業，這需要她在行業知識和行業資源方面從零開始，學習許多新知識，對文芳元來說是挑戰，但也是成長。
▲文芳元在工作會議中。
文芳元在今年年初，還收穫了一個新身份，北面（The North Face）越野跑運動員。讓她感到慶幸的是，公司和她的領導也很支持她追夢。根據約定，只要她在簽約運動品牌和自己公司之間不產生利益衝突，在符合公司規章制度的前提下，她可以自由地利用自己的假期外出參賽。
這次參加UTMB比賽，她請了一週假，再加上前後的兩個週末，有相對比較充裕的時間備賽、參賽，並陪伴先生和女兒在當地遊玩。
▲文芳元和The North Face團隊小夥伴們在2024年UTMB的賽前照片。
文芳元從2015年開始跑步，也開始跑越野。這個跑步愛好，最開始是從公司活動中激發出來的。“以前家裡買過跑步機，自己還想減肥，但一步也沒跑過。後來公司發起三人一組的運動步數競賽，我不想成爲那個拖後腿的人。”就這樣5公里、10公里，她竟然跑得停不下來。
2017年、2018年是文芳元跑馬拉松最瘋狂的時候，“幾乎一週一個馬拉松比賽，這周在無錫、下週在武漢、重慶。還一直爭取跑完全世界六大馬拉松。”當時她也參加一些小型的越野賽，“那時候連越野裝備都不知道，背個包就上山跑。”
2020年開始，因爲疫情而幾乎沒有馬拉松賽事了，文芳元開始轉向上山跑步。她參加了第一個百英里賽事，熊貓蜀道山越野賽by UTMB168公里組，結果獲得女子第五，因此拿到了UTMB年度決賽的入場券。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在越野跑上或許能更進一步。
▲2020年熊貓蜀道山越野賽by UTMB遭遇暴雨，成爲文芳元的長距離賽事中最難賽道。
2022年爲了圓夢，文芳元想盡各種辦法辦理簽證，冒着航班隨時熔斷、自己隨時感染可能很難回國的風險，“衝破重重阻礙”，最終來到勃朗峰下。“在2017時經常聽到身邊的人在說UTMB，那時我就有了這個夢想。爲了保證UTMB組別能完賽，我在2019年專程來跑過一次CCC，就是爲了熟悉賽道。”最後她以36個小時的成績完成了她的第一個UTMB。
2023年4月環富士山超級越野賽，是文芳元的第三個168公里賽事，她一舉獲得女子第五的成績。在這樣一場極具國際影響力的大賽中站臺，這讓她又驚又喜。她沒有想到，跑步這條路，她可以走這麼遠。
▲2023年環富士山超級越野賽168公里組中，文芳元一舉奪得女子第五。（向右滑動看更多）
然而，與此同時，她的工作卻“亮起了紅燈”。
文芳元的工作節奏一直非常緊湊。作爲一個總是通過計劃表來決定行動的人，她常常處於按分鐘數排計劃的節奏中。即便在2022年海外出行幾乎暫停、國內出行深受出行碼限制的一年，她的飛行里程依然達到10萬公里，航旅縱橫上顯示“超越99.96%”的人。這些里程中，除了工作出差，還有她外出比賽、帶女兒出去旅遊的各種行程。
她的工作節奏也許符合外界對大廠的一貫印象。大廠有清晰的晉升路徑，以及與之相關的經濟利益，“在主流的觀念裡，持續往上走，是大家眼裡一條非常正確的路。”
而大廠最不缺乏的是來自各個領域最優秀的人才。文芳元的同事們在管理能力、產品輸出能力、項目方案、用戶思維等許多方面，常常讓她很是讚歎，但同時又自嘆不如。
爲了擠上這條主流的發展道路，她要求自己各方面都儘量做到最好，“如果沒有做好，一定是因爲自己不夠優秀。”
▲文芳元在工作相關的大會上發言。
在2023年的時候，工作中出現了一些前所未有的衝突。“我從小就被教育要聽話，是一個特別害怕衝突的人，所以當在工作中，因爲一些問題，在溝通中發生強烈衝突時，我首先是自我懷疑，不斷的自我否定，對自己施加壓力。”
在一直緊繃的神經下，2023年在工作上持續的困境成爲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在最嚴重的時候，“本來恐高的我會在35樓窗邊逐漸靠近透明的玻璃往下看，也曾反覆去體驗攀巖到最高點然後閉眼鬆手，無法抓住任何東西，墜落的感覺。”
最後，她拿着醫院開出的“重度抑鬱和中度焦慮”診斷書，在2023年9月1號暫停工作，開始治療。
平衡即取捨
2023年的最後一天，文芳元在自己的公號發表了一篇長文，對自己的一年進行總結。文中，她分享了這一年的起起伏伏，和抑鬱症做鬥爭的許多細節，以及個人度過這段艱難時期後收穫的成長。
在大多數人眼裡，跑步可以對抗焦慮、甚至幫助緩解抑鬱。但文芳元體會到的是，“如果引發抑鬱的問題沒有解決，可能連最喜歡做的事情的動力也會被消磨，而失去行動力。”
▲文芳元以北面越野跑運動員的新身份在2024UTMB賽道上奔跑。
但是跑步也同時讓她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付出與回報的關係。無論是工作還是跑步，每一次成績的背後，實際上是將大量時間和精力放在這件事的結果。
“越野跑很誠實，這是一個不斷正向循環的過程。我把時間花在這上面，有時候凌晨三四點就起牀跑步，這樣持續地做，就能帶給我非常多的正向反饋。”
她還想起在2019年希望馬拉松成績取得突破，並拿到波士頓馬拉松BQ資格，她專門找教練“黑練”了兩個月，最後也終於如願在無錫馬拉松上PB328。
但她也發現，“馬拉松提高成績，需要強度訓練，比如跑間歇，這需要找專門的場地，找教練，找人帶跑，要很持續、很充分地去訓練。這些要全部做到，時間成本非常高。”
▲經過兩個月“黑練”，文芳元在2019年無錫馬拉松上以3小時28分成績PB。
後來她不再執着於馬拉松成績pb，而將重心放在長距離越野跑。除了對後者的熱愛，一個主要原因是考慮到訓練時間分配的可行性。
長距離越野對路跑速度要求沒那麼高，更需要長距離耐力訓練。“這樣時間安排上要靈活得多。我可以在每個週末抽其中一天去練習長距離。如果某個週末有事而偶爾停跑一次，對訓練效果也沒有特別大的影響。”
因此，她有時候會很羨慕職業運動員可以花很多時間去規劃訓練。她相信，只要是科學訓練，她如果花更多時間訓練，進步空間肯定更大。
但於她而言，這存在顯而易見的現實問題。“比如，上海沒有山，如果花更多時間訓練，我週末就要去外地練山，週末就總不在家。這樣下去，成績可能突破了，但家庭或工作就可能發出紅色預警。”
▲文芳元在日常訓練中。如果大賽前需要山上長距離拉練，她需要在週末專程去周邊城市練習。平時爲了兼顧家庭和工作，她則常去上海海拔100米的佘山上下跑幾十趟。
文芳元在2023年3月的日記中寫道，“希望樹立一個‘人生贏家’的形象，希望被他人看到自己‘多元’。”她後來覺得，這本質上是一種虛榮心，也是一種自卑心理，需要通過外界的認可獲得自我認同。
更重要的是，她覺得這是一種思想上的懶惰，因爲沒去認真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是懵懂的，只是跟隨着、或者被主流價值觀推着向前走，來不及去想，哪些是爲了去滿足外界對自己的要求、哪些是自己真正想要去追求的？但到36歲的年齡，每件事情在內心的反饋是舒適的、喜悅的、還是痛苦的？都變得很清晰。”
▲文芳元從閱讀中獲得精神能量，她會抽出許多碎片化時間去享受閱讀。疫情管控居家辦公期間，讓她有更多機會去上海的許多書店看書。
在內心世界一次次墜落、又不斷努力將自己拉回來的反覆拉扯中，文芳元終於想通了一個對她來說很重要的道理：人的時間是有限的。
她在2023年11月返回工作崗位，入行以來第一次主動申請轉換行業。
文芳元從一個零售小白，到運營零售行業9年，見證了行業產品從0到1、再從1到N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她認識了很多朋友，是熟悉且有感情的領域。
但是經歷了這次人生風暴，和不斷思考什麼是適合自己的事情、如何自救，她最後決定換行。
在新崗位快一年後，她發現新的工作方式更適合自己。“省掉了很多管理人的內容，可以投入更多精力做行業學習，，能相對自主地決定去和誰溝通。在一線也有更多時間，可以更瞭解行業的底層邏輯。”
文芳元發現，到底堅持什麼、放棄什麼？想清楚這個問題，實際上是直面和接受自己“不那麼優秀”“就是個普通人”的過程。
“找到自己喜歡且擅長的事情去做。剩下的可能確實是自己的短板，如果這些短板現在不太影響生活和工作，就先放一放，等到遇到問題時，再去學習和解決它。”
▲文芳元和公司同事們午飯。她非常感謝在她轉換行業的學習過程中幫助她的同事和朋友們。
漫長幽暗隧道後的陽光
文芳元從不向外人忌諱那段消沉的日子。“2023年是我的本命年，經歷了很多事情，但有段時間對我來說是空白的。”
她說的空白，是指她本來非常勤於記錄日常，卻在2023年6月到11月的整整五個月裡，只留下了一條記錄，“2023年也算是一種自我價值的尋找之旅……一切都在看起來很好但內心知道並不好的糾結中，每天大腦劇烈疼痛……”
如今回望那段艱難的日子，文芳元覺得這是必要的過程。“一定要經歷某些很難受的過程，纔會真正認識自己，開始明白什麼是對自己真正重要的事情。我把這個過程分享出來，一個是我已經放下了，我可以直面這件事，二個也是讓關心我的同事和朋友們放心。”
▲文芳元在2024 UTMB決賽現場的起點前和朋友們合影。
穿過生命的這段幽暗隧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生活中還有挑戰，但是走在路上的心情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女兒玉米以前樂於和她一起跑步，甚至在兩年前的六歲時，還和媽媽⼀起完成過一場20公里的越野賽，自己也很有成就感。
文芳元的先生一直非常支持她追求自己的夢想，儘管自己不像文芳元那麼愛跑步，但給她在家裡做了一整面的展示牆，上面全是她的獎牌獎盃和參賽號碼簿。玉米很羨慕，也想擁有屬於自己的這樣一面牆。
▲文芳元的先生爲她的獎牌和參賽號碼簿在家裡做了一整面展示牆，女兒玉米希望自己也擁有這樣一面牆。（向右滑動看整面牆）
可是文芳元最近發現玉米開始對跑步有一點點負面情緒了。她想了很多種原因：是因爲女兒開始嫌累、嫌出汗臭或者泥巴髒了？還是說自己在跑步上花的時間太多，而女兒長大後開始有更強烈的情感需求了？
現在她有時候準備去跑步，玉米會寫好多個小紙條讓她抽籤，抽中了“跑步”才讓她出去跑。她就和玉米商量，自己出去會跑多長時間，或者在玉米早上還在睡覺的時候先去跑，跑回來後就可以陪玉米玩了。“現在多一個人管我了，”文芳元笑言。
但她知道，玉米一直以媽媽爲傲。老師會跟她說，聽玉米說你跑步很厲害！校車阿姨見到她也會說，聽玉米說你能跑168公里！
玉米看到媽媽跑得很累時，會給她倒水，幫拿按摩棒時問，“媽媽你今天腿痠不酸？要不要我給你揉揉腿？”還會總是像個小大人似地叮囑她、鼓勵她，“她說‘要享受比賽的過程’，或是鼓勵我，‘媽媽，我知道你可以的，去做就好了。’”
玉米奶奶也很支持她跑步，還經常給她洗跑鞋，總能洗得乾乾淨淨。每個越野跑者都知道洗泥濘的跑鞋很不容易，要花很多功夫。因此，文芳元在跑熊貓蜀道山時遭遇到最泥濘的一次賽道時，爲了讓奶奶少洗一雙鞋，她決定在換裝點少換了一次鞋。
文芳元很慶幸玉米有個很厲害的奶奶。“她做事情非常高效，爲我分擔了很多。家裡所有事務都是她安排，玉米的課外課都是她接送。”
▲文芳元在2024UTMB決賽中以33:09:13完賽，家人和朋友在終點等待她衝線。這次完賽成績比2022年提前了將近三個半小時，整體排名從519到327，上升了192名，但性別排名從38名下降到42名。她覺得這說明UTMB組的女子選手變多了、變強了，這也是讓她感到開心的事情。
通過跑步，文芳元認識了許多工作和生活中完全不同的朋友，經常一起見面或者聊天，這些友情也成爲她重要的精神力量。
有時候她先生也會參與她的跑友聚會，認識了一些她的跑友。先生對她說，女性要有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社交圈。
▲跑步中認識的許多朋友，是文芳元的一個重要精神力量。
文芳元最終選擇工作、越野跑和家庭兼顧。
大廠工作很重要，不僅代表着經濟根基，讓她放心逐夢、支持家庭，更是她看世界的另一個視角，是很重要的人生體驗。越野跑是她內心無比熱愛的事情，“於我而言，是爲生活補充能量的方式，是一種滋養”。當女兒對母親的陪伴有更強烈的需求，她希望能更用心地陪伴女兒。
這是文芳元穿越了人生幽暗隧道後終於明白的：所謂平衡，就是取捨。這意味着，當覺得某一方面可以取得更大成功時，也許需要暫時放慢腳步。因爲，爲了這個“更大成功”所要付出的更多努力，也許會讓其它也看重的事情亮起紅燈。
2024年8月，文芳元站在法國霞慕尼豔陽高照的雪山下接受採訪，穿着一身潔白的短袖T恤，眼神柔和沉靜，臉龐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得光潔平靜。站在她面前的人幾乎已經很難察覺到，她剛剛在一年前經歷了一場人生風暴。
文芳元說，“我享受整個賽道跌宕起伏的過程，很像人生。開始的時候充滿未知和激情，但中間會經歷非常多的挑戰。賽道上我曾經歷過白天暴曬、夜晚下雨這些我最不喜歡的天氣，還經歷上吐下瀉，但我還是克服了它，最後衝刺了。在大自然中，能感受到人的渺小，因此只要走好當下這一步，面對當下。這不是證明了我多厲害，也不是我戰勝了大自然，而是在這個過程中，我戰勝了自己。這就是越野跑帶給我的人生感悟，有上坡也會有下坡，而最終會歸於平常。”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