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會客室-穿梭山林與菜市場的詩人劉克襄

劉克襄。(本報資料照片)

劉克襄(右一)帶領南投高中學生體驗菜市場風情。(本報資料照片)

老實說,我跟克襄老師稱不上很熟,因爲他一直在行進的路上,只有一兩次不經意在搭車的途中遇見。不過我會一直記得每次遇到他時,他臉上的燦爛笑容,以及那特別低沉的聲音。

二○一四年春季的朗讀會,我邀請到劉克襄老師,於是有人以爲我神通廣大、交遊廣闊。事實上在開店之前,我雖認識一些網友、書友,但我認識的作家卻屈指可數,只不過劉克襄剛好在這五根手指之中。

二○○六年我到阿盛老師家上課,在老師的積極鼓勵下參加了生平第一次的文學獎,雖是地方性(桃園),但不限主題也不限資格,我試着投石問路,結果拿到了散文的獎。作品集結時,我翻讀評審會議紀錄,發現給我最高分的老師是劉克襄,因爲他的賞識,我青澀作品才得以出線。

我偶爾幫雜誌撰稿,某次,有個朋友請我幫忙採訪中部出生的作家,我看了一下名單,表達想採訪劉克襄的意願。刊物是臺中圖書館出版的《書香遠傳》,於是約好見面,劉克襄第一句便問我:「妳也是臺中人嗎?」我說不是的,幫忙寫稿而已,我家鄉南投,但我生在臺北。

我的開場,纔是狀況外,當時非常有自信地說:「很多人知道你寫鳥、寫鯨魚、寫古道、寫小鎮,寫旅行,還寫蔬果;寫散文也寫小說,但是較少人知道你也寫詩,對吧?」

結果劉克襄立刻說:「不會啊,很多人知道我寫詩,最早我就是寫詩的。」

我臉微微一熱,但還是硬着頭皮接續後來的問題。我們坐在萬華龍山寺外的丹堤咖啡,離當時克襄先生上班的中國時報很近,下午時分,店裡多是一些無所事事的中年男人,只有我們這桌看起來非常認真。

反思文明與自然

我們從他早期以賞鳥爲起點的動物觀察說起,聊到他充滿才情的動物小說創作《風鳥皮諾查》和《座頭鯨赫連麼麼》,接着聊古道踏查、自然志與生態旅遊的書寫,以及後來又專注於野菜和蔬果調查的知性散文。能寫、能畫、能拍的劉克襄,作品主題不斷求新,示範了自然書寫的各種可能。

這幾年,他離開時報後,行走的範圍更遠,於是又推出幾本不同於坊間的旅行文學書,像是《11元的鐵道旅行》、《裡臺灣》以及轟動香港的《四分之三的香港》。而隨着他的腳步越走越遠,劉克襄文字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廣。

我印象很深的是,劉克襄說話非常用力,好像不這樣,無法把話語從五臟六腑裡擠上喉嚨,於是你聽他說話,也會跟着專注(或流汗)。

訪談的那一年,他剛好完成《野狗之丘》,描寫的是他住家附近一羣流浪的野狗。他將十幾年前在住家附近對一羣流浪狗六百多天的觀察,以日記體的方式重新反芻、潤寫,完成《野狗之丘》一書,細膩刻畫野狗的生活習性,描寫牠們之間顛沛流離、相濡以沫、勇敢求生,卻又令人心碎的故事。他說那些文章寫於垃圾不落地政策尚未實施,野狗尚能在城市邊緣的小山、荒地和垃圾場存活的時代。後來垃圾場消失了,捕殺流浪狗的現象卻不曾結束,人們對野狗的誤會依舊,野狗的生存權利越來越卑微,使得他決心將過去這些文章整理出來,希望能喚起大家對野狗生存空間的重視。劉克襄始終對於人類文明和自然萬物之間的關係,提出一些反思,呼籲人類不要過於自私。

由於居住在城市的近郊,當他無法遠途旅行時,他便就近觀察周圍環境,一九九五年出版的《小綠山之歌》系列,便是劉克襄有了稚子,不像早年揹着揹包,孤獨地旅行於深山溪谷之間所寫下的《旅鳥的驛站》、《隨鳥走天涯》,以及《臺灣舊路踏查記》、《福爾摩沙大旅行》等作品,而轉成一種「開了窗就能觀察」的模式。而《野狗之丘》也是這類屬於住家周圍觀察的作品。

詩人的浪漫本質

另外,他也寫野菜,二○○六年出版過《失落的蔬果》(二○一二年又出了一本《男人的菜市場》)。書裡面的蔬果不是用拍的而是畫的,我當時問他爲何?他說:「將這些蔬菜畫過一次,自然會比較有感情,而讀者面對一幅黑白素描所產生的想像,也好過看一張照片。」我總覺得這便是一種不曾失落的詩人浪漫本質。

我問他畫一幅素描要多久?他說兩小時。讀書、畫畫、寫作、工作、登山旅行、上菜市場買菜、炒菜,多眠如我,總是好奇這樣的超人到底一天睡多少鐘頭?那時劉克襄回答:「十一點上牀,六點起牀。」聽起來好正常啊。

而那天訪談結束時,我們順路走了一小段萬華的街道,經過一家舊式的雜貨店,他還幫我介紹了許多五穀雜糧及香菇等食材的名稱。然後我告訴他,之所以想採訪他是因爲前一年的文學獎,他是給我最高分的評審。

比較巧的是,那個夏天訪談後,秋天時,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原因是我參加時報的文學獎以及所協辦的BenQ真善美獎,剛好都在那時幸運得獎了。我不知是否因爲看到我的名字,所以得獎通知的電話是由他親自打來(或者這本來就是他的工作)?我記得電話的那頭他用很低沉的聲音說:「我是劉克襄。」我先是嚇了一跳,接着他告訴我得獎的消息。最後才用一種開朗、聽得出笑容的臺語說:「恭喜喔。」

冬天的時候,他寫信向我邀稿,這是第一次有報紙副刊跟我邀稿,但是卻沒想到又過幾天就收到他另一封信,那是他寫給作家們的信,告訴大家他即將離職的消息。對一個新人來說,收到這樣的信真是受寵若驚,一方面又覺得婉惜。婉惜是兩方面的,一方面是知道他心中的不捨,一方面是因爲那是我寫作的艱困時代,我開始奮發寫作投稿時,報紙便進入大蕭條時代,一家接着一家關門:《中央日報》、《臺灣日報》……,真是投山山倒、投海海枯的窘境,現在連邀稿的編輯也離職了,弄得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命帶掃把?我記得我回信問他: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他說他會有一段漫長的流浪。

當時聽起來似乎有點悲傷,但還好他本身就適合「流浪」,此後流浪的作品從《11元的鐵道旅行》開始,更見自由奔放與非主流的觀點,劉克襄的影響力也大步超越當年了。

精神原鄉的啓發

多年後,當我透過臉書訊息邀請他來我書店朗讀,留下我的電話時,沒多久老師便打電話來了,電話裡依舊是那低到不能再低的聲音:「喂,我是劉克襄。」

接着在我們約定好的時間,他朗讀了兩部作品,分別是詩集《巡山》和散文集《十五顆小行星》。在《十五顆小行星裡》裡,他讀的是最後一篇〈家山〉,以及《巡山》裡貼近那兒的詩作。原因是那陣子他頻繁回到家山(深坑炮子侖),跟當地友人相聚,協助蓋茅草屋和打石鋪路等,甚至還暢快的喝酒。他覺得那兒是他精神的原鄉,幾位友人都像兄弟,阿公阿嬤也像父母般健在。他想分享那個村子帶給他的啓發,以散文和詩作,暢談更多生活的價值。

朗讀時,他說他和永樂座有緣,我的二樓書店搬家前,他曾經應某單位去演講,我一樓新店開的時候,他因爲擔任一場文學獎評審,又來到我的店裡。一個結束,一個開始,他都遇到了。

這次,我特別稱他詩人,我發現他特別喜歡這個身分,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告訴我:「我最早是寫詩的,這是很多人對我最初的認知。」確實,很多人都記得他在《革命青年》裡面那首〈結束〉的第一句:「十八歲就加入國民黨/彷彿是生平最丟臉的事」。而我則喜歡《最美的時候》這本詩集裡的浪漫。對他而言,詩人或許是他最初且珍視的一種本質。

老實說,我跟克襄老師稱不上很熟,因爲他一直在行進的路上,只有一兩次不經意在搭車的途中遇見。不過我會一直記得每次遇到他時,他臉上的燦爛笑容,以及那特別低沉的聲音。

(本文摘刊自作者新書《就這樣開了一家書店:永樂座的故事》,二魚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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