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三):父親走了很多的路,但他遇見我母親的那條路上,他走得最穩健
編按:知名作家蔡詩萍最近在臉書寫了一系列《我父親》,共有11篇,圖文精彩、誠摯感人,獲得許多回響。《中時新聞網》特別取得其授權轉載如下,與讀者分享。
蔡詩萍父親與友人們。(圖/蔡詩萍授權)
《我父親(三):父親走了很多的路,但他遇見我母親的那條路上,他走得最穩健》
其實,我蠻怕自己變成他的,從過去以來,甚至現在。
也由於我自己有妻女了,尤其,有女兒後,更能體會做一個父親的總總眉角,不容易啊~尤其,在他那個年代。
父親是他那個時代,隨着國民政府大撤退,到臺灣來的軍人裡,很早便決心娶一個臺灣姑娘,管它什麼「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蔣公喊話!
這決心,使他斷送了,從小兵到軍官的路。一輩子,就是個兵。
但他的不少軍中袍澤,後來有尉官,有校官,但不少至終仍是孤家寡人。他們先是相信,要反攻大陸,後來,反攻不成,自己也年華老去。也有幾位,退伍後,透過做媒,娶了年輕的原住民妻子,娶了攜兒帶女的寡婦,總之,在落腳臺灣,娶妻生子的跑道上,我父親,毅然決然,在他的袍澤兄弟裡,跑了個第一。
人生有得有失。多年後,我是以他的長子身份,陪他參加了不少次葬禮。他不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在臺灣了。
父親是一個人,隨着部隊輾轉到臺灣的。
人生總是在一個接一個的選擇上,做出判斷。誰也不是神,誰也不知道,怎麼選擇必然是對,或錯。多多少少,是帶點下注前的猶豫,反覆,然後,給它賭下去吧的勇敢。
父親說,他的部隊,在上海逗留了好一陣子。
過年時分,雖然共軍的威脅已經逼到上海市郊了,但一般人家,年還是要過的。炮竹聲,在除夕夜裡,劈哩啪啦,響個不停。他跟幾個老鄉,整夜哭個不停。
時局紛擾,軍心渙散。
有一天,幾個同鄉,決定冒險試試,逃兵回故鄉。他們請了假,沿長江,搭船往中游一走。老爸是湖北人,沿江是可以抵達的,至於,怎麼再轉回偏僻的老家,他說,哪管這麼多,走了再說。
走了再說。
他們一行人,還沒走兩天呢,從中上游逃難下來的人潮,把他們嚇壞了。
最讓父親打消念頭的是,有人看着他們幾個,說你們不要再往下走了,共產黨已經打到湖北過江了,你們回不去,還會被抓兵啊~
老爸回憶着,他幾個又哭着,往回走。
在上海兵荒馬亂間,找到部隊,沒多久,就搭船來到臺灣了。
然後,幾個月後,溼溼答答的冬天來了。
父親來臺後,一直在北部移防。
最常駐防的區域,就在林口,桃園,楊梅,竹北,新豐,新埔等地。
多年後,我帶他去新埔一帶逛逛,那時他精神好,還在新埔義民廟前,左看看,右看看。
他回憶着,以前部隊借住過這裡。
他竟然非常詩意的對我說,那時,滿天都是星星。睡不着,就望着天上。
我問吃飯呢?
他說就在廟前的廣場上,一個班,圍一圈。蹲在地上吃。速度快,可以搶着吃兩碗,速度慢,就一碗打死了。
飯裡面,都是小沙粒。米沒洗乾淨,也有露天吃飯,風吹沙的加菜效果。
父親一直很節儉。
應該也是從來沒有豐衣足食過的珍惜吧!
但他追我母親時,聽說是不太小氣的。因爲,他常常跟他的袍澤兄弟借錢。
都在幹嘛呢?
那時候,在新庒子,那樣的小地方。
母親羞答答的說,還能幹嘛,那個小地方,一出門,就碰見部隊裡的熟人。
能幹嘛呢?
沒錢,沒車,小地方。
多年後,我拼湊着,那個年代,一個外省大兵,去找剛從文具行下班的客家女郎。
我爸問,去哪呢?
我媽說,都好。
於是,他們走着,走着。
走出一個夜晚,接着一個夜晚。
他們顯然在戀愛了。
於是,去哪都好。
反正,是要一起過日子的,不是嗎?
很多年後,我在拼出的圖像裡,越來越瞭解他了。我九十四歲的父親。
當年,口袋裡帶着一點點他兄弟們借他的錢,出來把客家妹了!
圖/蔡詩萍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