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與不想之間,不斷修行:陳懷恩談優人神鼓紀錄片《非想非非想》
優人神鼓的身體訓練和劇作, 與自然環境有着緊密連結。2020年導演陳懷恩與團隊開拍紀錄片,經手大量的資料調查和影像整理、拍攝50位相關人士的訪談、用一年半時間跟拍取材,在寫實的基礎下,試圖讓故事情節在流動中產生。電影在2024年末上映,在故事之外,陳懷恩始終難忘自然裡的擊鼓聲,聲響被山壁、石塊、綠葉吸收,釋放,圍繞,渾然天成的層次似乎更貼近他的聽感,而當回到室內劇場聆聽時,他有時會閉上眼睛當作自己在做夢,「我是說真的,你會發現自然完全在你眼前。」
他曾執導紀錄片《逍遙遊》《如歌的行板》《曼菲》,在文學與藝術之間,捕捉每一個故事的質地。我們試着透過訪談,挖掘陳懷恩以攝影師、導演視角,在優人神鼓劇場裡的發現,當中包含沒能放進電影卻擊中他、開啓他不同創作思考的話語。
陳懷恩執導的紀錄片都會有一個隱約的tone調,「比如拍詩人,整部片就要像一首詩。」這是他做余光中紀錄片《逍遙遊》時給自己的設定,「是不是真能做到,我不知道,但會朝那個方向努力。」他的經驗告訴他,紀錄片如果做得像新聞報導一樣客觀,肯定沒什麼意思。
最近他花了四年時間拍攝的優人神鼓紀錄片《非想非非想》上映,把成立35年的表演藝術團體的來歷,拍攝剪輯成120分鐘電影,首映會上陳懷恩特別感謝副導演施芊卉的不離不棄,一語道出這部橫跨疫情的電影在製作上的不易。
陳懷恩說優人神鼓的tone調,是空間,「劇場有三個要素,演員、觀衆和空間,空間意義要能夠展現出來是,一個是劇院內,一個是自然環境中,我想的是,這兩個東西可以如何在電影裡面被傳遞。」
電影從1980年代創辦人劉若瑀當時爲蘭陵劇坊演員所受的表演訓練說起,在戲劇仍充滿可能性的年代,劉若瑀在蘭陵劇坊創辦人吳靜吉的帶領下,開啓她後來前往美國學習表演,接觸到影響一生的舞臺劇導演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回臺後創辦優劇場、透過「溯計劃」展開身體行動,再到1988年成立優人神鼓,劇場空間在這些過程裡,因着對錶演的不斷追求,而有的各種樣態與呈現。
電影整理了珍貴的排練影像,穿插同樣是當時劇團成員如金士傑等人的訪談,在以資訊爲主的敘事中試圖製造一些張力,「但我不喜歡太過依賴受訪者來講事情。」陳懷恩給了多數受訪者中性的代稱,比如金士傑,字卡上的是「表演藝術家」,並在談話段落間增加不少生活畫面,「我相信觀衆在閱讀時,他們的下層意識是會工作的,眼前的人長什麼模樣,穿怎樣的服裝,生活狀態裡面有哪些品味和麪向,所有的理解會受下意識的影響。」
其實陳懷恩曾經參與那個「空間」,年輕時他跟朋友一起去看優劇場,搭公車在傍晚抵達木柵山裡,一邊看戲一邊聊到天亮,昏昏沉沉的,坐清晨第一班公車下山,「印象中我只知道那叫『環境劇場』,沒有留下任何其他的訊息,但是在心裡留下了一個感受。」那是九〇年代的劇場發展,有點搞怪,喜歡讓觀衆跟表演者產生獨特的關係。
「那些表演者並不是真的在搞怪,他們有劇場基礎、有些學習,可是我們參與的人就會比較任性一點,覺得很自由,也沒什麼必要看懂,解嚴之後的時代氛圍真的是這樣子。」後來直到接下《非想非非想》工作,陳懷恩在調查過程中才發現,原來當年優劇場的觀衆就是整個表演的一部份,「那時大家都在想可能性,劇場這東西到底會走向哪裡,不知道,但很好奇。真的很迷人。」
即便過去的資料再怎麼迷人,也只能編輯成理解、作爲一種輔助說明,陳懷恩做紀錄片更在意親眼看到的東西,「這兩年優人神鼓到底在做什麼,親自去記錄下來的,應該是這個片子最關鍵的東西。」
談起拍這部片子最大的收穫,他想起一次跟拍團員訓練,看起來像體操選手或舞者,又是跨腿又是伸展的,他聽見劉若瑀在指導團員時說「讓眼前的東西自動掉進你的腦袋,不是你看到它的」感到十分震驚,「我幾乎所有攝影工作都得這樣認定:『這個很棒、這個可以拍』,我擺脫不了,而且已經習慣了,我並不討厭自己這麼做,但是我對劉老師說的話感到非常好奇。」
這段話礙於能說明的篇幅有限,最後並沒有放進電影裡,反而像是貫穿整部片子的弦外之音,一種提醒。
攝影師出身的陳懷恩,其實有一套自己的攝影修持法,早期拍街頭攝影,他喜歡沒有目的性的記錄,攝影可以是看到世界的反射,也可以是把感受化爲行動的訓練;後來拍劇情片,他慢慢能夠清楚閱讀演員的情緒表現;拍紀錄片則讓他知道,要進入一個人的心裡世界才能抓到一點東西,否則只是在交代而已。
攝影者的基本功課是觀察,那麼,怎樣纔是劉若瑀說的「讓眼前的東西自動掉進你的腦袋」?陳懷恩想起前陣子去宜蘭找朋友小楊的事情。小楊是他的老朋友,過去是影像調光師,退休後回宜蘭照顧家人,住在五結的利澤簡媽祖廟對面,有時當志工,也會幫忙拍一些東西,陳懷恩聽了覺得很有趣,讓小楊傳些東西給自己看。
「我看了之後嚇一跳,以我的經驗和跟習慣,我很容易讀到這個人爲什麼要拍這個東西。」他很肯定,小楊所看見的宜蘭,沒有一個是自己會拍下的,「不是說拍得好或不好,而是我拍不到。」
後來電影的名字《非想非非想》可理解爲「沒有想、也沒有無想」,就像攝影這個功夫之於自己,陳懷恩不禁說:「片名取得真好。」
錢包、相機、測距儀是出門必備三寶,攝影是陳懷恩的修行,他會好奇以後還能怎麼鍛鍊自己,也知道去想或不想,都不是太重要:「我不刻意做哪種修行,或哪種法門,但是修行很重要,而我運氣很好,我一直在做。」
◎圖片提供:牽猴子,攝影:郭政彰
◎責任編輯:胡士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