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大王子/以歌編年

在授課與演講時,隨着講到的每首歌曲,總能喚醒曾瘋狂聽歌、唱歌的歲歲年年,似水年華如琥珀般封存着,質地溫潤。

那是一場一場少不更事的夜唱,經濟不寬裕的大學生,總會費心找到最便宜,又有供餐的KTV,凌晨十二點進場,便可歡唱到早上。住宿的朋友是固定成員,在KTV排列組合著當年最驕傲高唱的清單。凌晨四、五點時,大家如槁木死灰癱在包廂沙發上,再於晨光熹微中,奄奄一息步出KTV,西門町尚未甦醒的街容帶着疲憊。

那是由演唱會、音樂節、live house的節目清單填滿的行事曆,交替於每一場只有當下的狂熱表演。室內空氣瀰漫人羣的悶熱、bass規律地鳴。總爲了更靠近歌手而提前數小時排隊,任性揮霍着大把時光。在幾乎伸手可觸歌手的搖滾區中,擁抱着每一刻無法複製的鄉愁。

那是按着吉他和絃,一遍遍死命背下曲式的執着。總爲了練熟solo而反覆着特別艱難的小節,直到纖細的琴音印刻在骨髓裡,彷彿與歌手擁有同樣的秘密心曲。

後來才知道,以歌編年的日子,都有一個記憶的明顯隆起期,那是專屬青少年的年份,聽過的歌怎麼也忘不掉。然而,流年暗中偷換,喜歡的歌手越來越老,聽歌的人連帶也老了。只是當年的歌曲銘刻在CD音軌中,嗓音卻是年輕如昔,炫耀着愛與永恆。

於是跌跌撞撞的青春包廂,快轉到了傷於哀樂的中年。從類比到數位,帶着鄉愁似的,歌單總有一些重複聽着的樂曲,反鎖着淚。

大學那年,靜茹發行了《崇拜》專輯,特別延請日本攝影師蜷川實花操刀拍攝專輯封面。在那個時代還有簽唱會,得以近距離欣賞歌手的演唱。如專輯名稱一般,那是死心塌地崇拜靜茹的夏天。

在擁擠的西門町聽靜茹唱了歌,到了簽名環節,我虔誠地捧着蜷川實花拍攝的歌詞本,彷彿朝聖者。終於輪到我時,戰戰兢兢地告訴她我的崇拜。靜茹微笑簽了名,握了一下手說:「謝謝你的喜歡。」

不是有誰說過「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嗎?那年的一握手,使我變成了骨灰級的鐵粉。靜茹後來結婚、生子,一度剪了短髮,專輯發了慢些,演唱會也漸漸少開了,彷彿一個輝煌時代的終結般隱匿。終於在2015年,靜茹再開了演唱會。

守在售票系統廝殺後搶到了票,擠進小巨蛋。那年簽唱會觸手可及的距離換算成票價,已非我能負擔。我只能在看臺區遠遠瞻望,靜茹以〈給未來的自己〉爲壓軸,在舞臺上細數了剛出道不順遂的日子,幾乎邊哭邊唱完歌曲。當年那個女孩早已一夜長大,只是代價多大,我們心裡都清楚。

歌手會老,聽歌的人亦然。然而,歌詞卻不會老,靜茹的堅強坦蕩唱出「我會記住自己今天的模樣」,我亦固執記着2015年靜茹一夜長大的淚水,在舞臺上閃耀,「刻在從前最美的時間」,多麼像歌?以歌編年的生命史中,春秋代序,卻總能記得那句「謝謝你的喜歡」,漾開的笑容與握手,如同記住那年夏天死心塌地聽着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