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做題家”:當過去成了負累
近年來,“小鎮做題家”在持續引發討論。這個說法最先出現在2020年前後,豆瓣小組“985廢物引進計劃”中,不少名校生以此自嘲。他們出身農村或小鎮,歷經應試的篩選擠進重點大學的校門,卻發現大學生活是另一番模樣。當這個概念被越來越多討論時,其間的情緒也在不同圈層激盪。“做題家”,似乎正在成爲一種集體式的隱喻。但當我們在說起“小鎮做題家”時,我們究竟在討論什麼?
早在這個詞出現前的2013年,教育社會學學者謝愛磊就已經開始做相關研究。 當時,學生們還不知道“做題家”這個說法,但大都不約而同地提到“做題”的經歷。 即便如此,謝愛磊並沒有選擇使用這個說法指代他們,而一直把他們稱作“農村和小鎮的學生”。 十年前,媒體公共敘事對此的風向與今時今日大不相同。 他們還不是大衆印象中的“做題家”,而是“沉迷遊戲、無法適應學業”的“問題學生”。 這種敘事的轉向出乎謝愛磊的預料。 在他看來,不管是哪一種,其實都反映出我們並沒有真正瞭解過這個羣體。
“小鎮做題家”一詞走紅後,有媒體在採訪謝愛磊時無意問到,在“考公考編熱”的今天,這些“小鎮做題家”們是不是就有些優勢了? 謝愛磊當即反駁,他說這正是他最擔心看到的。 外界可能在變質的公共討論中,忽略這個羣體所面臨的結構性困境。 說到底,“人們不能把這個羣體只能依賴的東西,變成他們擅長的東西。 這是兩個概念。 ”
電影《背起爸爸上學》(1998)劇照。
這十年間,謝愛磊對2000名重點高校學生做了追蹤研究,並與其中的百餘位農村籍學生展開了跨越多年的深入訪談。 他希望將這些學生的聲音傳遞給更多的讀者,盡力還原在“小鎮做題家”噱頭背後的真實故事。 出於出版考量,這本書仍取《小鎮做題家》爲名,但全書均用雙引號標註。 他說希望讀者打開書後,能先懸置已有的判斷。
這些年,相關羣體的研究也層出不窮。 在這本書中,謝愛磊說他想嘗試暫時放下自己“理論化”的雄心,讓這些學生用自己的話講出自己的經歷。 他只在必要時,做一些“理論”視角的闡釋。 他不希望學生在讀過更多相關的書後,來和他感慨,“怎麼辦? 自己好像就是這樣的人”。 讀者也許會注意到,對於所處的境遇,這些學生並非沒有覺察,他們在嘗試理解、分析來時的路,並尋找未來的出路。 謝愛磊稱之爲珍貴的“反身性”。
在這個概念流行數年後,我們在北京見到了謝愛磊。 和他聊了聊這個概念背後敘事的轉變,以及他接觸的這羣真實的“農村和小鎮學生”羣體。 在他看來,這個名詞背後隱藏的是一種更加廣闊的生存心態,它提醒我們思考,如果我們的教育只是不斷教人“忘記過去”,那長大之後的這代人又該如何回望自己的來處? 當舊的自我被親手否定,新的自我又遲遲無法建立時,文化意義上的“無家可歸”者還能去哪裡?
謝愛磊,華南師範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著有《“自我低估”:精英大學農村籍大學生社會能力的自我建構》《Desirability, technical skills, and misrecognition》《“讀書無用”還是“讀書無望”——對農村底層居民教育觀念的再認識》《精英高校中的農村籍學生-社會流動與生存心態的轉變》等。對探索宏觀社會結構變遷與個體精神境遇之間的聯繫有持續興趣。希望研究有助發掘基層“聲音”、並將其引入主流的政策文獻和學術討論中。(受訪者供圖)
採寫|申璐
《小鎮做題家:出身、心態與象牙塔》,謝愛磊 著,北京貝貝特|上海三聯書店 2024年5月。
從“學業有問題”到“擅長做題”:
變化的農村籍大學生敘事
新京報:先從“小鎮做題家”聊起吧。這個概念的出現時間並不算長,但這些年間卻數次引發討論,且公共討論中它的語義內涵也在不斷豐富和延展。你是什麼時候聽聞這個提法的?或者說,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可能也算是其中一員的?可否結合私人感受聊聊看。
謝愛磊:的確,這個概念最初來自豆瓣的一個小組,“985廢物引進計劃”。早先它只是在當中的部分學生間流傳,他們用這樣的說法來自嘲,講農村或城鎮出身的學生,各自在重點大學的經歷。後來,當這個概念引發越來越多討論後,它被賦予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甚至會有批評的聲音。有人覺得這背後指向的是那些出身於農村或鄉鎮,擅長做題,但可能“只會做題”,同時又視野狹隘、思維僵化、敏感自卑的學生。這是我非常擔心的部分。
早在2013年,我就開始做相關羣體的追蹤研究。在此之前,有段時間國內重點高校的農村籍學生比例是在下降的。2012年前後,國家出臺了專門面向農村和貧困地區的專項計劃,重點大學校園裡農村籍學生的比例才又逐漸上升。但當年媒體對此的敘事和今天很不同,大衆認知中這些學生進入校園後就沉迷遊戲、學業不能適應,甚至是很多極端事件的主角。我就是從農村來的,我很清楚媒體敘述中的樣子並不全面。所以當年我做這個研究時,更多是想扭轉對農村籍學生的“污名化”敘事。
有意思的是,在當年的那些訪談中,“小鎮做題家”這個說法還沒出來,但很多學生幾乎不約而同會聊起“做題”的經歷,戲稱自己是“做題機器人”。即使這樣,我也不太喜歡用“做題家”概括這個羣體,而一直把他們稱作“農村和小鎮的學生”,或“農村籍大學生”。
爲什麼不太想用這個詞呢?我是一直做農村教育研究的,我會很擔心,當我們從客觀意義上使用“小鎮做題家”時,很容易導致外界對這個羣體的刻板印象,認爲他們真的“擅長做題”。
電影《女大學生宿舍》(1983)劇照。
新京報:意思是,他們不擅長做題嗎?
謝愛磊:我們先想想在“做題家”背後的農村學生羣體。綜合上講,這部分學生相比城市學生,是更難進入國內重點大學的,他們更缺乏優秀的師資,更缺乏優質的教育資源。我曾在訪談中詢問過不少農村學生,教育是不是能夠改變命運?他們說“不知道”,“但這好像是唯一的出路了”。
我記得,還有個媒體記者也曾問我類似的問題。他說“考公熱”的今天,這些“小鎮做題家”是不是就有些優勢了?我當時就立馬反駁,不是這個意思。這也是這個提法潛在的風險,外界可能會忽視這個羣體所面臨的結構性困境。人們不能把這個羣體只能依賴的東西,變成他們擅長的東西。這是兩個概念。
退一步講,這種“做題能力”的差異實際上到底是否存在呢?訪談中,我也有意識詢問過他們,會不會覺得從村鎮選拔上來不容易,學業更優秀?他們幾乎都說:“老師,您千萬別這麼想。”“城市的學生也是拿着分數進來的,爲什麼在做題上不如我們呢?” 實際上,村鎮學生進入大學後,已有研究表明他們在學業上和城市學生是基本相當的。理解“小鎮做題家”,是要讀出背後的潛臺詞,不是在說他們真的擅長什麼,而是他們心裡自認爲缺失的是什麼。
新京報:你提到,這些年公衆對於村鎮學生的敘事其實出現了很明顯的轉向。可否展開談談,這十餘年間,這樣的轉向具體是如何發生的?
謝愛磊:我記得2012年前後,在公共敘事裡,農村和小鎮學生給人的典型印象是普遍找不到人生方向,沉迷遊戲,學業困難。到今天,他們似乎搖身一變,就成了擅長學業的“做題家”。從“學業有問題”到“擅長做題”,這幾乎是180度的反轉。十餘年間,這個羣體本身或許並沒有發生質的變化,但我們對這個羣體始終沒有足夠的瞭解。
這種敘事上的差異既可能和敘事者是誰有關,也可能和時代變遷有關。我們生活在一個極速工業化和城市化的歷史時期。在早期,寫農村教育和農村生活的人,可能或多或少都有點兒農村生活經驗。當他們進入公共輿論場時,他們是知道自己在寫誰的。例如,路遙在《平凡的世界》中講農村青年,感情講得細膩。
由路遙同名小說改編劇《平凡的世界》(2015)劇照。
到近期,講農村社會和故事的人估計已經和農村社會很少再有什麼聯繫了,有時候好像在講另外一個國度發生的事,不少關於農村和小鎮青年的敘事,或多或少都帶着獵奇的心態。因爲缺乏一些內部人視角,對他們的理解也就變得越來越困難。儘管不少人能夠在公共場域發聲,講述農村青年的處境,但這種聲音有時候反而容易被誤讀。
“小鎮做題家”:
一種特殊的生存心態
新京報:這本書從標題看聚焦的正是“小鎮做題家”這個羣體。你在實際研究中是如何界定這個羣體的?儘管這是圍繞“小鎮做題家”的研究,但你在序言中其實提到,這項研究涉及的2000名學生中,來自農村和小鎮的學生佔比是“近28%”(並非全部是農村籍)。
謝愛磊:我在書中談到這個概念時,都使用了引號。我想表達的是,它是農村和小鎮學生(當然,它現在也不專屬農村和小鎮青年)一種特殊的主觀建構。它代表的是這個羣體在進入新的文化環境後,所產生的特殊的生存心態,一段獨特的人生探索和一點對這段人生經歷的反身性思考。透過這個視角,我們或許會看到原先社會中存在的那種物質層面的分化,逐漸轉向更深層次的、文化心理上的分化。
談到研究時具體的操作意義上的界定,也就是當年具體的抽樣方法,我是這麼考慮的。在做這個研究時,我們在四所985工程和平臺大學進行了抽樣,希望這個樣本是具有代表性的,能把重點高校的城市籍、農村籍學生都囊括在內,這樣有助對兩個羣體進行比較。至於農村籍學生,則按照行政劃分上的定義來抽取。
什麼是“農村籍”呢?它指的是出身農村和小鎮,早期也生活在農村和小鎮的學生。而小鎮更準確的說法可能是“鄉鎮”,縣城城關鎮都沒有包含在內了。我想起我和原來有些合作者的一個故事。在分析數據前,我們沒有預先做充分溝通——我假定她是知道這個劃分的,結果分析數據的時候,她把縣城城關鎮裡的學生也划進去了。她從小在城市長大,在她的理解中,“縣城關鎮”也是農村。
紀錄片《高三》(2005)畫面。
新京報:其實當我們今天說起“小鎮做題家”時,這裡的指涉已經相當模糊了。我注意到,書中提到的不少案例中也有來自省份中心城市的學生,他們似乎也面臨着與常規意義上“小鎮做題家”相似的困境?
謝愛磊:的確是這樣。我們經常說,個體的困擾往往也是時代的困擾。他們願意使用相同的表述,意味着他們可能遇到了相似的結構性困境。在當前,這個困境大概就是青年人感知到的就業壓力、社會流動機會以及個人在尋求生活意義和目的時遇到的困難。
幾乎所有采訪過我的人都會提到,到底拿個名校的文憑還能否一定保證可以得到一份好的工作、保證過得幸福。但答案可能並不那麼確定。文憑貶值,青年就業比較緊張,爲了獲得一份工作,在教育系統裡可能就要卷,就業以後又要面對高速運轉、分秒必爭的社會節奏,工作的全部意義好像就變成了“卷出新高度”。有人說,當代青年在成家立業、出人頭地的主導意義系統中面臨的工具性意義壓力過重,在學業、職場、家庭生活中經常遭遇意義貧困。大部分生命時間都被限制在教室、考場,工作場所的格子間內,失去了閒暇時間以及從事其他活動的可能。“做題家”在某種意義上提供了一個表達他們自己的載體。
電影《四月物語》(1998)劇照。
新京報:有趣的是,“東亞性”近來成爲一種新的羣體自嘲。“在意輸贏、總是盡力而爲、迷戀苦難敘事”等也在引發共鳴,其中與“小鎮做題家”式的自嘲有重疊之處。這背後是一種更大的全球化文化邊界的碰撞。你怎麼看這之間的聯繫?所謂“東亞”的盡頭是“小鎮”嗎?
謝愛磊:(笑)先聲明我瞭解的也並不全面,這裡只是簡單談談提起這個詞,我想到的東西。
其實它講的故事是有相似性的,只是說我們相對於什麼對象在談這個問題。這裡我們能看到一種相似的文化傳統。這也部分能解釋爲什麼有城市學生也會自稱“小鎮做題家”,因爲東亞文化圈整體上是比較信奉賢能主義的,相信教育改變命運。當這些學生不論是進入大學,還是留學進入另一個文化場域,都會或多或少面臨“賢能”定義的破產,或者叫“優績”。到底什麼是“績”?過去是成績,現在可能是業績。以及到底要不要信奉業績和成功之間的聯繫?這既是他們和外部環境之間的衝突,也是他們的內心衝突。
但稍微展開一點,我們會發現全球範圍內,都在面臨不同程度的對“優績主義”的反思。小鎮學生在考慮“小鎮做題家”,東亞人在思考“東亞性”,美國人可能在考慮“工人階層的子弟”……比如近年來出版的《河流的源頭》(The Source of The River: The Social Origins of Freshmen at America's Selective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馴服河流》(Taming the River: Negotiating the Academic, Financial, and Social Currents in Selective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他們關注的就是非裔學生羣體。今年5月,美國社會學家梅麗莎-奧斯本(Melissa Osborne)的作品《Polished: College, Class, and the Burdens of Social Mobility》出版,講的是美國版的“小鎮做題家”。
經J.D. 萬斯同名暢銷書改編的電影《鄉下人的悲歌》(Hillbilly Elegy,2020)劇照。
這些共同反映的是皮凱蒂在《21世紀資本論》裡提到的,全世界範圍內,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後正在發生的一個歷史趨勢轉向。收入不平等在加劇,底層想往上流動,上面的人想保持住。但與此同時,人力性的資本在下降,財產性的資本在上升,也就是說,這對於夾心階層的中產意味着,很多人會經歷滑落,因爲他們主要的競爭性資本還是知識。你看,不僅是底層的學生面臨這些困擾,中產出身也是如此,他也要通過教育再複製命運。這個社會結構變遷下的各個階層羣體,都在不同程度遭受這個東西,只不過在小鎮學生身上表現出的是困惑、矛盾,在中產階層可能就是焦慮、壓力、“完美主義病”。
“理解”還是“框定”?
被忽視的學生主體性
新京報:圍繞“小鎮做題家”的討論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關於“階層流動”。這在社會學領域是一個被反覆研究過的問題。這些年,國內不少研究也逐漸開始從主流的經濟維度(關注社會位置、聲望等相對可測量的範疇),轉向更內部的情感維度(相對主觀、重感受和體驗)來描述社會流動。爲什麼會出現這種轉變?
謝愛磊:這和社會學近些年發生的“情感轉向”有關。早些時候,在研究社會流動問題時,學者對個體的感受是相對忽視的,他們更關心一些客觀指標,認爲社會流動主要可以從經濟收入、職業聲望等層面來衡量,好像看看這些客觀的指標變化,就一定能折射清楚社會是開放還是封閉的。另外,對個體而言,好像只要實現人生座標的幾何移動,從一層位移到另一層,收入更好,聲望更高,就萬事大吉了。
在情感之前,其實學界也在不斷製造不同的工具,去解釋變化中的複雜性。比如,我們做高等教育研究,大家關注的是高等教育機會在不同羣體間的分配。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是,你能不能上大學?但後來發現,問題很複雜。柯林斯講“文憑通脹”,布迪厄可能講得更悲觀,他提出“文憑破產”。人們慢慢開始注意到,文憑內部可能也是有分化的。既有普通高等教育,也有精英高等教育。這時,人們發現原來還可以用“縱向分層”來看高等教育機會的分配。於是,問題不再簡單地是,你是否獲得了社會流動機會,而是你獲得了怎樣的社會流動機會。
電影《錄取通知》(Accepted,2006)劇照。
但即便這樣,問題依然存在。到底什麼是精英高等教育?我們現在的高考,伴隨着“世界一流大學運動”,當然全球範圍都是這樣。我們開始給這些大學分類、貼標籤。但這背後也有一個潛在的話語轉向,原來的是“公平話語”,我們要建立“示範性質的大學”,讓這些大學的模式可複製,但如今是“精英化”的話語,它強調的是“拔尖、創新”,讓最優秀的人被篩選出來做最厲害的事情。這樣情況就更復雜了,精英高等教育內部還有分層。這個問題似乎變得越來越難以研究了。到了今天,我們越來越意識到,單談“機會”已經很難揭示其中的複雜性了。即便個體克服了結構性的障礙,進入了精英大學,你依然要承載這個社會結構對你的影響。
新京報:這些年,國內相關的作品陸續出現。從“讀書的料”到“金榜題名之後”,這些研究其實都在嘗試從更具體的維度解釋這一代年輕人的處境。但不少讀者也會困惑,這些偏重情感與經歷的分析,在帶來共鳴之餘,其實並沒有太超出大衆既有的預想。甚至在瞭解到這種結構性的處境後,個體反而可能陷入另一種“無力”。你怎麼看這類研究的走向?或者說,相關的嘗試究竟還能提供多少新的認識?
謝愛磊:這也是我在寫這本書時一直在想的問題。我想做的其實不是一種客觀實在論層面的描述,而是一種“社會建構”的嘗試。我沒有急於給這個羣體下一個定義,或者說分類。很多學生跟我說,他們在讀完相關的書後很難過,覺得“我就是這樣的學生”,失去了行動力。這是我很擔心的。
我在這本書中突出的是“反身性”。這些學生對自己的處境是有所認識的,我想把這個事情講清楚。書中大量內容是這些學生的自我敘述,我想把我所有“理論化”的雄心先放下,先呈現故事,我只是在這個基礎上做了一點微小的理論化的工作,這是我們共同的故事。
這也是我在寫這本書時,獲得的關於“理論”的一個私人感受。過去人們總認爲,學者的理論纔是理論,殿堂的理論纔是理論,但理論其實就是關於當下世界的一種新的理解。它爲什麼不能是普通人提出來的?我曾擔心過,有人會認爲這裡面的分析不足,但我最終覺得,我還是不要那麼“愛惜自己”,而要更多考慮,要做什麼。比如其中有受訪者,他們在大一、大二階段的講述是稚嫩的,很感性,但越到後面越冷峻,這就是他們的轉折。
研究者經常用真實的故事作爲材料,來豐富所提的概念,進而足夠和既有的理論對話。但這在這本書中都沒有,我放棄了這些努力。我想做的,只是增進人們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和了解。歸根結底,我總覺得,人是有主動性的,他(她)是會變的。他(她)不可能一直是“讀書的料”,或者“目標掌控型人”。社會學研究應該提供的是理解的工具,而不是框定的工具。研究者有自己發表的渠道,而當面向公衆時,我想應該慎用“理論上的努力”。
《風雨哈佛路》(Homeless to Harvard: The Liz Murray Story,2003)劇照。
新京報:書中其實化用了一些西方學者的理論視角。包括布爾迪厄在內,社會學家們在20世紀就已經開始關注到文化資本在階層流動中催生的“區隔”,以及個體所承擔的相應的心理代價。你在書中也多次提到這些研究發現。當我們嘗試用這些結論分析當前國內的情況時,會有哪些錯位、新的發現或者說困惑嗎?
謝愛磊:肯定有的。從最表層看,概念的內涵在不同語境下肯定有所不同。比如書中比較多地用到布迪厄的“文化資本”概念。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研究人員一般把它看作是與高雅文化(例如,對藝術品和古典音樂的欣賞)有關的認識和才能,並將其與韋伯“精英地位文化”的觀點結合到一起,將文化資本視爲個體所習得的特定類型的文化特質,品位和風格。
當美國人把這個概念引入他們本土時,安妮特·拉魯就提出,文化資本其實不侷限於與高雅文化有關的認識和才能,它可以指涉被相關機構(正式或非正式地)認可,能夠爲個體帶來競爭優勢的文化品位、實踐與技能。在書中應用“文化資本”概念時,我也根據本土學者的嘗試和立足本土環境做了相當多的改造。比如,在關注針對孩子的文化資本投資時,用家庭藏書量、文化活動(例如參觀各類場館,聽音樂會、看運動賽事、國內旅行和國外旅行)的參觀狀況,家長和孩子的閱讀狀況以及接受各類藝能訓練的狀況等來衡量。
《學做工》,[英]保羅·威利斯著,秘舒、凌旻華譯,譯林出版社,2022年2月。
但這個過程中還存在一個問題,這些理論能不能“化”?比如“文化資本”理論究竟能不能化。這裡面存在一個根本性的、被忽視的問題。保羅·威利斯曾在《學做工》中提到過“工人階層的文化資本”。而英國學者們在談教育和社會流動的關係時,其實是在一個“矛盾主義”的前提中的。這部分人認爲,教育是讓個體認同自己的命運、服從權威的機構。教育和社會流動是悖反的關係。當底層對教育的基本價值觀是這樣的,那當他進入學校後,學校裡流行的文化就是他要反抗的東西,那抵抗的東西怎麼會成爲資本呢?
這在中國還有根本性的不同。人們或多或少相信,教育是能幫助我們實現社會流動的,是同一陣線的。這種最基本的假設上的不同,爲我們在套用這個理論時也帶來很大問題。當我們都認可教育的這套目的和價值觀時,底層所謂的“資本”就不能稱之爲專屬底層的。我們會發現,如果能將研究對象放在更靠前的位置,在更加準確地理解他們後,也許再來回看理論本身,很多困境就不攻自破了。
社會流動的“隱形傷害”:
到不了的遠方,
回不去的家鄉
新京報:我們經常容易忽略,其實成爲“做題家”本身可能已經經歷過了一輪篩選。書中的不少受訪學生提到,經濟壓力和學業困難並不是困擾他們的主要問題。這個過程中,農村家長付出的是一種“看不見的努力”。這種“努力”從另一層面看,是否也不亞於中產家庭在教養上的投入?
謝愛磊:在談這個問題時,我更多是想讓讀者看到農村社會內部的分化,這些學生在更微觀層面究竟是來自哪裡。在我的書中,被調查的農村籍學生,其實也不成比例地來自農村社會的中上層家庭,來自上層和中層家庭背景的約爲65%。(而按照李強教授於2014年發表在《社會科學戰線》上的文章《中國社會分層結構的四個世界》中的統計,2010年——也就是樣本中所含學生入學前三年——在農村社會,職業上層羣體比例約佔農村人口的3%,職業中層羣體比例約佔農村人口的12%,職業下層羣體比例約佔農村人口的85%。)我想,也可能正因爲是這樣,纔有了託舉的力量,讓這些孩子能夠有機會夠得着精英大學門檻。
既便如此,爲了培養一個名校生,每個農村家庭都要實踐相應的“家庭策略”,付出異乎尋常的努力。比如,踐行還不錯的養育行爲,儘早將孩子送到好一點的鎮上的小學或初中,甚至犧牲自己的閒暇時間或打工掙錢的機會去陪讀。部分父母還會跟隨孩子上學的腳步,去學校附近打工,成爲被動意義上的“農民工”, 我記得有位受訪者就和我強調自己的“家一直是以自己的讀書爲中心的”。我在書中形容這是“舉家體制”。
動畫片《瘋狂元素城》(Elemental,2023)畫面。
這種體制也是這些學生在生命其他階段,經歷的情感困擾的來源。在這樣的環境下,他們可能會“儘早懂事”,“承擔家庭責任”,甚至對讀書的期待是——“一定要有一個好的結果”。就好像《瘋狂元素城》(Elemental)講述的移民元素城的火族女孩小焰(Ember)。她在影片中說:當你帶着沉重的愛、帶着希望、帶着虧欠長大,你又怎能不希望自己是個“好孩子”呢?到了高考前,這種由報答演變而來的責任感成爲“壓力”的主要來源,它裹挾着個體、家庭、與學校的多重期望,最終達成了一種穩固的“合謀”。這麼一想,其實沒有誰是天生的“做題家”。
新京報:“小鎮做題家”面臨的主要是身份認同上的困境。你在書中提到,“小鎮做題家”的階層上升期待和路徑本身是充滿矛盾性的。它在實際中會產生相當複雜的情感體驗,大多數人往往“兩頭都抓不住”,陷入“飄萍”狀態。你形容這個過程是“社會流動的‘隱形傷害’”。它具體是如何形成的?
謝愛磊:不管是家庭還是學校,對於這些學生而言,二者既是“來時的路”,又是“他日走進新生活的障礙”。赫斯特在《學業成功的負擔》中提到,我們今天講的“金榜題名”,對於這些學生而言,它可能會成爲一種預料之外的“精神負擔”。它來自於學業成就與要逃離的“過去”之間的對立關係。
當學生們被反覆引導,讀大學是去見見“更廣闊的世界”,是要走出小鎮,這背後是一整套相應的社會建構。一旦接受它,就意味着他們在回看過去時,需要承認他們來自的地方是“落後的”“粗鄙的”。舊的自我被親手否定,新的自我遲遲無法建立時,就會產生文化意義上的“無家可歸感”。
很多人曾問我,這些學生中有沒有成功的案例。我會反問說,你在什麼意義上談“成功”?如果是物質層面,我們的學生都在轉型當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從另外一種意義上看,書中的所有“小鎮做題家”們都“成功”了,他們能夠反觀自己所處的境遇,都在跌跌撞撞中尋找一種自洽的可能性,去適應不確定性。
紀錄片《高考》(2015)畫面。
新京報:我注意到,書中很多受訪對象在講述各自的境遇時,時常用到的是偏道德判斷式的詞彙。比如形容自己“不太功利”,外部環境變得“不再單純”……這種話語使用一方面試圖探討的是個體在其中面臨的信息差、路徑受限等實際問題,但另一方面對“不功利”“單純”等保有的這種情感上的偏向,往往又會讓討論變得失焦。相較於中產子弟能夠用一系列行動型的話語描述自己的選擇,“小鎮做題家”們是否缺乏相應的話語講述他們的經歷?這種話語的架空與他們面臨的身份認同危機有關嗎?
謝愛磊:如今很多“小鎮做題家”遇到的困擾就在這裡。我們的社會結構沒能提供給他們一套合適的認識過去的方式。社會流動中內在的隱喻是自下而上,這背後的含義是上層的文化品位是值得肯定的,小鎮青年的童年在這套體系裡是“沒有價值的”,它充其量只是“天真”的,是“快樂”的,但另外一種童年“更有價值”。
回到這種“話語”,其實如果我們對於“文化資本”只有唯一的準則,就是“懂或不懂”,那當這些“小鎮做題家”們熟悉這套規則後,可能未必會形容這是“功利”,而會覺得這是“必須的路”。但當我們把“反身性”這個概念引入時,或許會發現,他們未必“不懂”,反而可能是真的不喜歡。
我想起在做訪談時,有個學生曾提過這樣一個比喻。他說,老師您有沒有注意過城市的道路?他發現城市的道路和農村的道路是不太一樣的。在農村,道路就是用來走路的地方;而在城市,大家可以在路上玩一玩。“同樣都是路,卻有不同的走法。”你是選擇去走,還是選擇去玩,這就要自己去探索。
新京報:精英階層往往通過各種方式延續文化資本。那麼,這些初代“小鎮做題家”在跨越不同文化邊界後,你覺得他們又會如何傳遞這種“資本”?
謝愛磊:我現在還正在做一箇中產教育焦慮的課題,做過相關的訪談,發現這裡面也比較複雜。一種情況是,這代“做題家”在成爲父母后,可能會新一代“雞娃”的家長,給孩子報各種班,讓他們積累學業和文化資本,背後的原因可能是擔心子女社會地位下滑。我的女兒曾和我討論這個問題,她調侃說,這是“自己淋過雨,就把別人的傘都撕碎”,我估計她不太希望我成爲這樣的家長(笑)。
但也有不同的。比如說我自己,玩過這個遊戲,感覺給個人的身心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就不想孩子再重複了,儘量給她少報班。但我想,其實我和她的日常交往,至少可能也給了她其他類型的文化資本吧。我記得我時常和她討論這些問題,她有時候就會考慮得比較深入,例如,有次寫作文,她就寫到“學習不是爲了考試,不是爲了拔得頭籌,不是爲功名利祿,而是爲了認識這個美麗、廣闊、精彩而又神秘的世界”。我自己的書寫完的時候,我還請她看,讓她還爲我的書配了一個插圖,名字叫做“我們並不一樣的童年”。
謝愛磊的女兒爲《小鎮做題家》一書畫的明信片。(受訪者供圖)
新京報:你會擔心,我們所處的社會環境可能沒辦法支撐她的這種期待嗎?
謝愛磊:那如果她哭,我就陪她一起哭吧。
哪怕我到了這個年齡,還是會有時做夢重回高考,夢裡還總是做不出題。我不想她再重複這樣的經歷了。
我們的教育
如何幫助人正視過去?
新京報:這些年,每當有相關的研究出現時,讀者很難不關注到研究者的個人經歷。你曾在採訪中提到過一些。你從農村學子,一路到縣市上學、去上海、香港、海外讀書,從博士到博士後、教授。這聽上去是一個“小鎮做題家”實現階層躍升的成功敘事。實際上是這樣嗎?爲什麼說“在生命歷程的這個階段,我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更能深刻地體會到家庭背景對我的影響”?
謝愛磊:坦白說,在過往不同階段面臨選擇時,我看似有很多選項,但實際上我又沒有選項。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上海交通大學,但待的時間並不長,很多人說你在名校多待兩年,收入可能就翻一番了,更重要的,會有更好的社會聲望。但當時的那個階段,我卻苦於收入過低,感覺壓根在上海買不起房,這樣就會照顧不好家人,心裡想着還是需要有一份收入更好的工作才行,才又回香港大學工作。後來再回內地工作,也有很多一流大學的offer(指聘用通知),但我都沒有接受,收入成了我的首要考慮。
我並不是想突出個人的困難,而是想說很多相似出身的人都面臨過這樣的困擾。社會學上經常發問卷,說來自低社會羣體的人容易“目光短淺”,容易因爲“短期的利益忽視長遠的發展”,但如果他們真的能站在這些羣體的角度考慮問題,感同身受,可能會發現這樣的結論有點傷人。我不喜歡高高在上的社會學理論。我希望它是有立場的,更謙卑的。
曾經有段時間,我用社會學的視角回看時,可能會覺得這些因素限制了我的發展,自己要去反擊社會所給的結構性壓力,爭取個人的空間。不過,這是所謂的“赤字”視角,也就是把過去的家庭生活看作是一種負累。而到了如今這個年齡,我再去回看這些經歷時,會逐漸認爲這是一些“饋贈”。它讓我能有機會看到,不是類似背景的人看不到的東西。但依然要承認,我是到了這個階段,解決了許多生存方面的問題,纔有了這樣的認識上的轉變。
電影《大學生軼事》(1987)劇照。
新京報:除了做社會學相關研究外,我注意到你也在實踐中有所嘗試。你在學校同時也是一個定向本科生班級的班主任,班裡有不少學生就來自農村和小鎮。你覺得好的大學教育應該爲他們帶去的是什麼?
謝愛磊:我想,這其中首先是自主性。進入大學後能夠自主去探索,你不喜歡它可以,但在這之前先試着玩一玩。第一年,我在班委的幫助下,啓動了好幾個項目,其中兩個,一個叫“師友計劃”,另一個叫“學長學姐話你知”。在開展師友計劃時,在學院老師的支持下,我帶着班上的學生跟系裡的老師一個個吃飯,每次5到6名學生,1到2位老師,在學校附近的一個小西餐廳吃飯聊天,請學生們事先準備好幾個要問的、關於大學學習和生活的問題,還請老師和同學們互加微信。
在開展“學長學姐話你知”時,我們請高年的學長學姐給同學們分享自己在大學的經歷,例如,到底要不要參加社團,參加幾個爲好。我想讓學生們儘早地去接觸老師和同學,瞭解大學中隱性的文化規範、互動規則,應當可以幫助同學們緩解剛進大學時可能遇到的侷促和不安,有助於他們更加充分地利用在大學的時光。這算是一種文化增益。
電視劇《歡樂頌》(2016)劇照。
新京報:除了“文化增益”,你在不同場合還提到過大學校園的“文化賦能”。可否再結合一些實例展開談談具體能夠怎麼做?
謝愛磊:想要扭轉這樣的境遇,更爲根本性的嘗試是“文化賦能”。也就是這些學生如何正視自己的來處,鄉村生活的要素能否在整個話語結構中有所體現?比如我們在設計相關課程時,能否增加些鄉村生活的情境,他們可以利用這些生活經驗作爲認識新知識的基礎。這既有助於掌握新知識,也能幫助他們去肯定過往生活的價值。
有位支教老師在分享結束後,回去把課上發生在“shopping mall”的英文對話,改成了在村口的“小賣部”,效果很直接。當鄉村的孩子們學習新單詞時,他們可能還在想“shopping mall”是啥。當他們不知道這些是什麼時,在理解更核心的學習內容中,就要猜很久。
很多小鎮學生進入大學後不敢說方言,怕“丟臉”。但如果他在廣東,粵語很流行;或在四川,“川普”很流行。在小的環境裡,各種要素相對處於平等的位置上,他不會有這樣的感覺。我們能不能在更大的環境做到這樣?
這本書出版後,有位讀者的留言讓我很感動,他說自己從小在農村長大,最近去參加女兒的學校活動,心裡很不是滋味,感覺自己好像沒什麼特長。直到不久前學校組織親子集體春遊,其他家長看到他能熟練地生火做飯,都很羨慕。那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過去的生活可能也是有價值的。但現在的問題是,這樣的場景太少了。
本文爲獨家原創內容。採寫:申璐;編輯:西西;校對:趙琳。封面題圖素材爲《大學生軼事》(1987)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報·書評週刊》2023合訂本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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