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採訪,如何正確地與對方爭辯?

文 | 葉偉民

我們曾說過,採訪的本質是合作,因而要換位思考,給對方所需,拿自己所求。

但問題是,採訪要共贏並不代表要“你好我好大家好”,這樣是出不了好採訪的。採訪者的核心任務是用盡辦法讓對方摘掉面具,脫掉僞裝,儘可能真實地呈現給讀者。這需要激發,需要碰撞。

如果交鋒不可避免,如何正確地與採訪對象爭辯呢?這不僅僅是個寫作問題,還是溝通的藝術。

採訪是平等合作,不存在誰求誰。即使是小媒體採訪大人物,既然對方接受了,那就代表他接受了這個“合同”。

當然,誰都喜歡聽好話,這是人之常情,恭維話也是必要的。反之不把自己當外人,人見人厭,那是採不到好東西的。

但這只是基本禮節,萬不可有求人心態。賠笑、哈腰、拍馬就走極端了,未過招就自矮一截,後面就扳不回來了。

反之,也不能走向另一個極端。我見過一些記者,恨不得額頭刻着“最佳辯手”幾個字,人家開開心心表達了觀點,他就和人家幹,最後變成了互罵。好端端的專訪黃了,還結下了樑子,血虧!

總之,技巧和方法不是第一位的,採訪者的心態纔是,也就是時刻保持清醒:我在做什麼?我爲何而來。這是採訪,不是辯論,也不是拍馬。我爲每一個問題負責,對方也要爲每一句回答負責。

說完心態,再說說姿態。採訪者是受訪者和讀者間的橋樑,或者翻譯器。採訪者在採訪中過度表現個性,是不妥且不明智的。

要當好這座橋樑,首先要當好傾聽者和理解者。傾聽,就是要聽對方把話說完,不要隨意打斷。先順着原定思路聊,有支路問題可以悄悄記下來,等候合適時機集中發問。

其次,理解不等於無腦贊同,而是嘗試換位思考,在對方的位置去待一待,想一想,感受他的言行邏輯。不管那是虛僞的、荒謬的,只要客觀呈現,讀者自有判斷。

19年前,大學生馬加爵殺害4名室友,轟動全國,“屠夫”“狂魔”等罵名也四起。對普通人來說,憤怒是第一反應,但如果你是採訪者,則要鎖起自然情緒,去聽聽他到底怎麼說。

《中國青年報》的專訪《馬加爵刑前口述:沒有理想是我人生最大的失敗》,成爲此案流傳最廣的報道。這歸功於記者崔麗準備了平和、細緻的提問,不是質問,不是譴責,而是傾聽。

例如其中兩個問題——

這些冷靜、接地氣的提問,讓馬加爵得以在行刑前留下最後的話語和想法。發人深思之餘,也成了這一青春樣本重要的分析來源,自然也有了文獻價值和警示意義。

傾聽之餘,激發也是必須的,否則就太溫吞了。激發不是惹怒對方,而是把尖銳問題拋給對方,對其施壓,從而激發其表達欲和辯護欲。火候恰當的過招,時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穫。

不過,上文也說過,我們是去採訪而非吵架,不要把自己放在人家的對立面。這時候你可以“借嘴”交鋒,例如:“你的顧慮我非常理解,但是外界一直質疑你的出發點,誰誰誰還曝了當時一段錄音,說你……”

這樣,挑戰性問題提了,對方也覺得你站在他那一邊,還給機會解釋,心理上就會好接受很多。

採訪除了語言上的溝通,觀察也很重要。有時候,當追問遇到瓶頸的時候,不如放一放,你會發現,有時候安靜勝於發問。

語言是可以騙人的,但是細節不會。過去我採訪,用問題“轟炸”一段時間後,就提出中場休息,叫對方帶我看看他的書架、花園、相冊,或者沿日常散步的小路走一走,就像朋友那樣聊聊天,哪怕什麼也不說都行。

對方會重進自己的舒適區,一放鬆,很多細節就會自然流露。而這些單靠問是問不出來的。

白俄作家、諾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就非常善於運用此法。她會花很多時間和採訪對象一起,逛街、剪頭髮、買衣服、看孩子的舊照……然後某一剎那,對方褪下所有僞裝,流露最真實的自己。哪怕這個時刻很短,但阿列認爲這纔是最珍貴的“決定性瞬間”。

巧妙追問,耐心等候,這是採訪中的倚天屠龍。再頂級的“影帝”,也很難僞裝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