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穿越三個世紀的盛大書緣

◎胡洪俠

特精裝珍藏版《莎士比亞畫廊》,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出版的。我能一睹其當時極爲罕見的豪華書風采,已是2000年的事了。那年我來北京出差,其間去拜訪張子康的頌雅風文化藝術中心,在那裡見到一部大開本書,足有《北京晚報》那麼大,墨藍色粗亞麻布函套的正面,印有一個大大的燙金徽章,圖案中的劍與盾牌清晰可辨。徽章之外,卻沒有書名。子康見我好奇,即抱出此盒,“隨便翻。”他說。

45幅鋼刻銅版畫

開本如此之大的書,我生平第一次遇見。小心翼翼向左翻開書盒蓋,第一眼看到的,是紫紅布面封面的中央,鑲嵌着一塊莎士比亞黑白銅版畫肖像,手摸上去,涼涼的。子康說,“這是真銅版。”其上下各凹印一行書名,上英文,下中文。“莎士比亞畫廊”那幾個字,稍不留心就看不到。不過,書名總算十分低調而優雅地出現了。

將書取出,打開棗紅色封面,又是一張綠色厚卡紙封面,書名再次出現,這回就醒目多了,依然是中英文,依然是燙金。

掀開綠色封面,再掀過一張空白扉頁,書名頁終於出現,重要信息隨即一一呈現:珍藏版,名家名作,45幅鋼刻銅版畫……

先不急着看正文,因爲書名頁還有“戲”可看。這裡夾着一張32開大小的厚紙卡片,燙銀的繁花圖案框中,燙金印了中英文各三行字:特精裝珍藏版;莎士比亞畫廊;編號限量印製壹仟冊。圖案正上方,赫然有墨印編號:0428。

好了,現在可以進入書籍正文了。R.A.阿特萊特據昌都斯公爵藏畫雕版的整頁莎士比亞銅版肖像畫之後,印有“環球劇院”銅版畫的“假書名頁”之後,第一幅版畫《克莉奧佩拉與凱撒》隆重出場。此處還得停一下:這每一幅整頁版畫插圖,都有前後兩張紙拱衛,前一張是半透明乳白色絮狀暗紋藝術紙,燙金印插圖的中英文標題,後一張是米黃色特種紙,墨印插圖所描繪的莎劇情節中譯文,並附英文原著相應片段……這也太貼心了。

子康見我在那裡愛不釋手、兩眼放光、念念叨叨,遂微微一笑,說:“揹回深圳去吧。”

多少年之後,我在網上看到子康接受採訪時說:“一本書不僅帶來閱讀體驗,還是藝術收藏品,能不斷放大價值。”隱約記得當年他慷慨送我《莎士比亞畫廊》時也說過這樣的話。

世上原來還有這麼大的書

把《莎士比亞畫廊》揹回深圳時我還不認識這部大書的責任編輯孟保青。記得有一年我去北京,他曾陪我去望京拜訪止庵,那時我們聊的是他編的《鄧雲鄉集》,而不是莎士比亞。二十年後我要找他聊《莎士比亞畫廊》,止庵幫着聯絡上,我們立刻就在微信上重溫起三十年前因這部大書而卷卷舒舒的出版風雲。我還第一次拜讀了他早年發表過的一篇文章《一本令我難忘的書——憶〈莎士比亞畫廊〉的編輯出版》。文中他借同行的感嘆表達了自己的感懷:“當一輩子編輯,能編出這樣一本書也就值了。”

他當年首先遇到的不是一部可供出版的書稿,而是一項來自出版家範用的出版建議。1995年6月的一天,他坐在北京方莊那間寓所內,聆聽既懂書之用、更懂書之美的範用先生聊書。曬完講完自己珍藏的大小參差、薄厚不一的美書,範先生突然提到:有位老戲劇家、翻譯家和出版家,叫葛一虹,他收藏有一本莎士比亞版畫插圖集,非常精美。葛先生1940年代末就想出版此書,可到今天願望還沒有實現。範先生感嘆道:現今出版社要講經濟效益,這樣大部頭的書又很難賺錢……

說“話未落地”當然誇張,但範用的感嘆剛落地沒一會兒,孟保青他們已經又坐在了北京虎坊橋的葛宅之中。葛一虹先生剛接了範用電話,知道河北教育出版社的來意,見大家都已坐定,就把一部大書鄭重搬到衆人面前。這是孟保青和《莎士比亞畫廊》的第一次接觸。他記得在場的人首先都不約而同驚叫了一聲:世上原來還有這麼大的書。

不是多年見慣了的小32開、大32開的書,也不是常見的16開的書。眼前這部書比八開還要大不少,又極厚極重。硬麪精裝,書脊和邊角包以極細極薄的羊皮。扉頁上有《THESHAKSPEREGALLERY》字樣。待翻到書的內文圖版時,大家更吃一驚:從沒見過這麼精美的銅版畫。45幅圖除一幅取材於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外,其餘均取材於莎劇,每張表現一個戲劇情節,繪畫傳神,刻工入微。印版畫的紙真厚,按現在的標準,足有三百多克那麼厚,紙版一樣。每張圖又都是三張紙爲一組:前有一張略薄些的紙專印版畫標題,後有一張不薄不厚的紙選印相應的莎劇文字。再加上環襯、扉頁、圖版目錄,雖只有45幅圖,整本書已然是厚厚一巨冊。

出版時期應在1880年前後

葛一虹先生買這部《莎士比亞畫廊》是1940年代末的事了。他早在1930年代即加入左翼文化運動,抗戰時期在重慶做中國戲劇界抗敵協會的監事,抗戰勝利後回上海負責中蘇文化協會上海分會的工作,誰知身份暴露,只好在1948年冬天離開上海潛行來北平避居。有一天逛琉璃廠,他忽然就在一家舊書店遇到了《THESHAKSPEREGALLERY》。書雖有破損,仍掩不住當初用紙的講究,裝幀的典雅,尤其精緻的版畫十分迷人。舊時北京常有外國外交官員、傳教士、教授等人士居住,此書想必是他們從海外帶來。幾經時移勢易,書主人匆匆離散,這大部頭畫冊也就流落到了舊書店。將書買回後葛一虹曾找留學倫敦專攻版畫藝術的朋友幫着鑑定。聽那朋友說,這種書印數極少,他未見過,現在即在英國恐怕亦已成爲稀有的珍品。另有朋友幫着考證出版年代,說此書出版時期應在1880年前後。

收藏此書近50年後,當着孟保青他們的面,再次一一欣賞萊斯利、麥克列斯與科普等藝術家繪製,羅斯與夏普精雕細製成的版畫,葛先生仍是激動不已。他當時的一席“導賞”後來寫進了他在爲此書撰寫的專文中:“他們的衣着佩帶表現出各自的身份,他們或喜或悲的神情也透露了出來,當與浮雲、樹木、城堡和宮殿等場景交織在一起時,更營造了一種特定環境的濃郁氣氛。名劇《哈姆雷特》戲中戲的那一幅,王宮裡聚有男女老少三四十人凝神觀看小戲臺上的演出,各人有各不同表情,哈姆萊特的沉思、丹麥國王克勞狄斯的惱怒躍然可見,也似可感觸的一般。再如《第十二夜》一劇中奧麗維婭掀開面紗的瞬間,一個端莊面帶少女含羞的可愛形象便出現了。這之外,還有奧瑟羅、李爾王、夏洛克、朱麗葉等等,真是美不勝收,百看不倦……”

葛先生是戲劇家,極爲難得的又是一位出版家,碰巧還是那種深具愛書人趣味、讀書人見識與藏書家眼光的出版家。1947年他在上海編印《蘇聯木刻》,選當時蘇聯10位藝術家的39幅木刻作品結集,其中包括幾幅首次引介的套色版畫。彼時正是戰時,時間侷促,紙價高漲,印製技術也跟不上,可是他依然做出了一本有收藏價值的《蘇聯木刻》:“用金屬板翻印1550部,內木造紙絲絨封面50部,爲紀念本,不發售。米道林紙1500部,爲流通本,分佈面和充皮面裝兩種……”喜歡將書做成藝術品的出版家,遇見《莎士比亞畫廊》這樣的書,第一個念頭自然就是在中國復刻出版。“可是此事艱鉅,在那時節阻力不少,我無能爲力。”葛先生說。

1964年4月,全球有多項活動紀念莎士比亞誕生400週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爲此準備編印《莎士比亞全集》,有人來找葛一虹,說想借那本《畫廊》爲全集製作版畫插圖。葛先生很高興自己的收藏終於能派上用場。可惜後來情況有變,全集緩出。這一“緩”,就到了1978年,《莎士比亞全集》終於出版。但是,沒有插圖,因爲當年制好的幾十塊版畫珂羅版早就找不到了。葛先生嘆道:“功敗垂成,深感遺恨。”1990年他還在給範用寫信說:“我想把莎翁圖集印裝得漂亮些,就印它千把本,八開或六開本的……”

製作過程中誕生了好幾項專利

我和書籍設計家寧成春先生聯繫上時,他剛剛飛到海南避寒。聽說我要聽他講裝幀設計《莎士比亞畫廊》的故事,他首先提到的,還是範用和葛一虹兩位先生的名字。他對這本書的來龍去脈太熟了。

1996年,寧成春接到河北教育出版社編輯孟保青的邀約,說出版社準備隆重推出《莎士比亞畫廊》,目標是精心設計製作,力求最典雅,最精美,達到國內一流水平,所以請他主持總體設計。他還聽保青說,鋼刻銅版畫的層次、明暗、深淺乃至人物表情都要靠細密的點和線表現,這對印刷技術要求極高,他們跑了多家印刷廠,甚至連印鈔廠都找了,半年多都沒找到掌握此特種印製工藝的人。最後找到了北京新華彩印廠的關廠長。“他是去德國留過學的,”寧老師說,“他懂當時最新的一種印刷技術,叫調頻網印刷。我們這邊很少人會。他會。他把問題解決了,印出來的版畫和原作幾乎一模一樣。”

作爲當時北京三聯的首席書籍設計師,寧成春曾和範用等一起締造了三聯出版物的裝幀風格與視覺品格。着手設計《莎士比亞畫廊》時,他設計的三聯版《金庸作品集》《錦灰堆》《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等正廣受各方好評。然而,“畫廊”一書雖然解決了印刷問題,裝訂、用紙等依然處處是挑戰,根本沒有先例可循。他們委託新加坡協茂紙業北京公司,在英國、意大利、日本等地進口了各種特種紙。可是,依當時的裝訂技術,這麼厚的紙張,裝訂時根本無法鎖線,只能膠訂。最後想到的解決方案是:書芯按平裝做,裸脊膠訂,方便打開書頁;然後將書芯固定在精裝的封底硬殼上,讀者因此就有了前文講過的“這本書需要打開很多次”的體驗。

寧成春說,這本書在製作過程中誕生了好幾項專利,“封面上莎士比亞肖像,從蝕刻、填漆到烤漆固定,工藝都是新的,都申請了專利。”還有開本,原版原圖有長有橫,爲了方便原大放圖,《莎士比亞畫廊》的開本果然設計成了六開本。“這雖是一本一百多年前的舊書,但就當時我們的印製工藝而言,這又是一本製作上太超前的書。”

讓更多的人可以欣賞到美妙的插圖

當時還在山東畫報出版社任職的汪家明,是1998年在北京範用先生家裡見到最新豪華版《莎士比亞畫廊》的。範用先是對此書讚不絕口,說如此巨大一本書,難得製版、印刷、用紙、裝幀都十分考究。接下來汪家明聽到的,是特殊年代書與人的“奇遇”故事:彼時範用每天在出版社大樓打掃衛生,某日忽在垃圾堆看見一批廢棄的玻璃圖版,還有一份紙質圖版打樣。他認出那是莎士比亞戲劇插圖,於是偷偷撿回來剪貼在一本筆記本上,收之藏之。後來他知道,這就是原本打算用於《莎士比亞全集》的那套插圖,“母本”是葛一虹先生收藏的一本英國珍稀圖冊。再後來他帶着那本貼藏插圖的筆記本去看望葛一虹先生。葛先生激動之餘,說你把筆記本留下,我要在每頁空白處,依據朱生豪譯文,爲你揀存的每一幅插圖親手寫上說明。

汪家明對範用先生說,“河北教育社的豪華版確實非同凡品,可是印數限量,價近兩千,並非人人買得起。我們把您收藏的‘打樣’作爲普及本影印出來吧,讓更多的人可以欣賞到美妙的插圖,也可爲老版本與老先生們的書緣留個紀念。”範用說,那就把葛先生手寫的說明文字也原樣影印出來,書名也可以用葛先生的譯法——《莎士比亞畫冊》。

2002年1月,淺灰色封面精裝《莎士比亞畫冊》(普及版)由山東畫報出版社印了出來。至此,一部19世紀版英國珍本畫冊在中國的流傳與出版故事,歷經曲曲折折,終於功德圓滿。說起來,時間真是不短,前後竟跨越了三個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