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沒錢的90後,和一羣爲他的理想買單的人

今年初,我們在B站上發現了一個年輕人——他用18萬拍了一部時長13分鐘的科幻短片,獲得了包括2023東京國際短片節和巴黎短片節在內的6個國際獎項,以及6個國際獎項入圍。

先來解釋一下這其中的含金量。不是獎項,而是他做的這件事——

對於中國薄弱的電影工業基礎而言,要製作一部被視爲電影工業金字塔尖的科幻影視,難度不言而喻。

被譽爲中國科幻電影拓荒者的郭帆,在已經執導過兩部影片並多次獲獎的前提下,拿着2億啓動資金也填不上《流浪地球》科幻視效的坑,最後不得不靠壓縮片酬、把來客串的吳京從0片酬變成出資6000萬的出品人才得以爲繼。更別提還有衆多業內資源出於對科幻事業的支持爲其大行方便。

而一個不到30歲、非科班出身且無任何相關背景的年輕人,卻用18萬拍出了一部獲得多個國際獎項的科幻短片,這不免令人驚訝。

我們甚至找不到一個可與之類比的國產知名科幻短片。按照First青年影展組委會的說法,在目之所及的青年創作中,不論長片還是短片,科幻類型一直是少數,更何況是自己的第一部作品。

而讓我們感到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他拍攝期間的種種奇遇,簡直比他這部片子的內容更爲“科幻”——

有素昧平生的校友在老師家匆匆一見卻願爲他慷慨出資;

有工作相識的攝影師願意請年假爲他免費拍攝;

甚至有動漫、遊戲界知名作曲人薄彩生義務配樂;

海報和字幕都是網友主動伸出了被白嫖的橄欖枝,而其中一人還是遊戲公司的總監,手下有一個團隊,常年負責海外項目的本土化和本土項目的海外化;

而幫他完成後期特效的人中,曾有人蔘與過《流浪地球2》的視效製作……

某種程度上,他這組建潦草但又配置精良的製作班底,跟當初郭帆在拍攝《流浪地球》時有異曲同工之處。

如果說科幻是一部分理想主義的化身,那麼在中國做科幻,則需要徹徹底底的理想主義,郭帆如此,而這位名爲孫興盛(B站UP主孫熙然)的年輕人,亦如此。

這裡是“尺度”欄目,記錄新生代創新者的真心話與大冒險,推陳出新纔是商業未來的尺度。

科幻片劇照

“寧做普通的冒險家,不做優秀的普通人”

2016年9月,經過一段長久地搖擺後,孫興盛還是決定辭職。

他當時是京東的管培生——一個爲京東培養“公司未來的管理者、領導者”的特殊項目——據說前一年經歷了7輪面試才成爲整個福建省唯一的被錄用者。

在互聯網行業勢頭正盛的彼時,離開一個可預見的高收入崗位,這個決定固然不易。 尤其是對於他這樣一個“好不容易摸到中產的邊、能在北京立足的小鎮做題家”來說。

得知這一消息的媽媽從老家飛到北京,問他,“真的想清楚了嗎?”

在當面得到孫興盛的確認之後,媽媽沒再阻攔。

“從小我媽培養我的時候就說,‘你每次做選擇,我會給你提供我的觀點,但是我永遠不會影響你的決策。’”

在京東輪崗的這一年,孫興盛做過金融、蹬過三輪、送過快遞、也在倉庫搬過貨,沒有一個是他想幹的。

但拍管培生軍訓紀錄片,他是樂意的,甚至因此得到當時的管培生考覈第一。包括期間他受邀參加某網絡微電影的評選——大四時,他在廈門大學拍攝了全國第一部校園歌舞片,後被學妹悄悄投了獎,且獲得了其中一個獎項——這些經歷讓孫興盛發現,“我怎麼有點想拍片子?”

但無論如何,要先辭職。當時很多人建議他“在京東干個三五年積累一點錢,然後跳出來拍。”但一位同爲管培生的朋友問他,“那個時候比如說你有200萬300萬,你還能有心去學電影嗎?”

孫興盛從小就想“改變世界”,雖然現在說出來會有很多人不可思議,甚至反問“你認真的嗎?”

他的辭職證明了他的認真。同時,他給自己寫下一句話,“寧做普通的冒險家,不做優秀的普通人。”孫興盛想要逆着這個時代潮流,“去傳達一些東西給這個世界上的人。”

但辭職後的孫興盛,一時間還不明晰自己的創作方向。

他決定從“試錯成本低、容錯率高”的漫畫編劇開始,一年後這部漫畫版權被賣給某影視公司。之後他又到新媒體做過一段時間的短視頻導演。

到2018年,孫興盛終於明瞭,“要當導演”。

一個青年導演要如何被看到?拿獎。“你不獲獎,觀衆爲啥要看你的影片?”孫興盛很清楚,一個半路出家的非科班導演,衝獎是他出圈的最佳捷徑。

所有人都告訴他,“就拍個邊緣羣體、拍個小鎮青年,總之就是衝獎,西方就愛看這個。”

他偏不,“別人都愛做的事我就不想做了,我就要給他們看點科幻片,讓他們震驚一下,現在中國青年導演都開始拍這種東西了嗎?”

當時,他與另外兩名合夥人註冊了一個公司開發網劇,已經有了穩定營收。但後來,他與另外兩人因“理念不同”而散夥,“我要做科幻,他們要讓我做甜寵,我不想做甜寵。”

2021年1月,孫興盛開始思考他的科幻劇本。“我要平衡,能對觀衆造成影響,還要符合主流審美,還要迎合一些學院派和電影節的喜好。”

但這非常難。

孫興盛要找一個普遍的主題,他不想陷入創作者的自嗨陷阱。 確定了,他要講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

但他又希望這是一個很正能量的東西,“這種畸形的孤獨是獨屬於這個時代的精神狀態,但同時雖然大家都覺得活着好沒勁,或者說整天覺得又卷又累,但再絕望的環境中,可能也有特別頑強的一點點希望,我想傳遞一點這個東西出來。”

劇本修改到5月份才完成。但上一段創業經歷,已使他陷入經濟爆炸的窘境。孫興盛沒錢啓動這部科幻短片的拍攝。

科幻片劇照

理想者聯盟

2021年4月6日,廈門大學百年校慶。郝大萌和朋友一同去看望一位老師,在老師家裡,他遇到了一位看似“受了很多磨難挫折”的學弟。學弟就是孫興盛,也曾是校園中的風雲人物,但當時,他正在跟老師訴苦,從京東離職一路說到創業失敗,接着是不知道“野路子青年導演的路要怎麼走”。

郝大萌看得出,“他雖然是訴苦,他也有一個想要得到幫助的一個目標或者是意願。”而他感受到更多的是一種無奈。

這是郝大萌無比熟悉的一種感受。北漂5年,做創投記者時,他看過無數類似孫興盛的年輕人,他們有很多想法,他們都勤奮努力,他們心裡都有一股勁,想抓住機會做成一件事,但卻又因不敢承擔風險而錯失良機。包括他自己。

“他好像也在經歷這個事情,而且感覺他有點快想放棄了”,郝大萌覺得可惜。“他又會編曲,又會畫漫畫,也能寫劇本……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他一個人能把劇組裡面所有事都做完,他已經做到這種準備了,你感覺他還是沒有那個機會去邁出那一步,這是關鍵的一步。“他決定拉他一把,就算是彌補上自己的一個遺憾也好,“想讓他覺得說他在做這個事情的時候是有支持的。”

當時郝大萌剛結束北漂回鄉幫家裡做事,手頭有一些閒錢。“反正錢總會不知不覺地在各種地方花出去,不如花在更有意義和價值的事情上。我有時候甚至會覺得,我努力了這麼久,這是命運在給我饋贈,讓我有機會參與到另一個人的夢想裡。”

離開時,郝大萌加了孫興盛的微信,並鼓勵他“千萬別放棄”。

2周後,孫興盛收到郝大萌的消息,說自己來京出差,想約他見一面。在朝陽區的一個酒吧裡,這是孫興盛第二次見到這位學長。他並沒有得到所預想的“商業人士成功秘笈”,反而一直被問——

“你現在想拍個什麼?”

“要拍科幻片。”

“需要多少錢?”

“估計三五萬?我就自己慢慢找也能找得到。”

“別,你把銀行卡號給我,我給你打錢。”

“我還沒做PPT呢……”

“要PPT幹嘛?投資都不是投這些玩意,投人的。”

第三天,孫興盛收到了郝大萌打來的8萬塊,還有一句話:“別把自己生活搞那麼緊張,生活好了,創作纔沒有後顧之憂。”

拿到啓動資金後,孫興盛開始集結拍攝隊伍。

之後的一個工作日,孫興盛把電話打給了攝影師孟祥一——畢竟攝影是核心骨幹——“我有一個片子想拍,你想不想拍?”

兩人曾在一個媒體平臺共事過一年,那時孫興盛是編導,孟祥一總是跟他一起拍片子。“他(孫興盛)拍的片子就跟別人不太一樣,他老會摻雜一些自己的想法。印象最深的是他找了個老外羣演,一天轉了七八個場景。公司其實沒要求說要拍場景,但是他自個想加的。”但孟祥一發現,孫興盛當時拍的那些片子流量都很好,“都是10萬+。”

孟祥一覺得孫興盛是一個“很堅持自己理想的人”,而自己也是個“有點理想的人”。所以兩頓飯後,便答應下來爲他拍攝,請年假免費拍。“好事,可以多拍一些不同的東西,你要老是拍一些日常的東西也挺沒意思的。”

之後孫興盛又拉來了曾一起拍攝過網劇的燈光師,同樣沒有勞務。

下一個要招攬的是作曲人。孫興盛斗膽給自己的偶像薄彩生髮了條信息,內容跟找攝影時說的差不多。薄彩生主做遊戲和動漫配樂,曾爲遊戲《影之刃》和動漫《百妖譜》創作過。

孫興盛聽歌列表裡收藏的歌

收到孫興盛的消息時,薄彩生一時沒想起這是誰,但既然說自己想拍個科幻短片,他還是決定見一下。

餐廳裡,薄彩生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在一個擬感技術空前發達的未來時代,一個很喪很喪的男主沉迷在虛擬世界中體驗各種各樣的死法。直到有一天突然斷電,他外出修理電箱時遇到怪物襲擊,被迫在臨死前選擇一種最完美的死法。他走馬燈式回憶了一生,發現自己做不出選擇,還是想活下來。孫興盛說,他要在短片裡完整講述一個人的鬥爭和蛻變。

薄彩生能聽出,孫興盛不是天馬行空地亂講,他已經爲每一場戲都做好了準備,“道具都弄完了,頭盔是怎麼弄的、那個屏幕是怎麼弄的,怪物要以什麼樣的形式呈現,細節都已經講得很清楚了。”

40分鐘後,孫興盛才停下來。

雖然薄彩生覺得他的有些想法並不成熟,但卻實實在在的給人一種安心感,以及足夠的尊重。不過,對於孫興盛發出的邀請,薄彩生沒有立刻給出確定的迴應。“我沒有百分百確定他能把這個東西拍出來,所以就沒有說太死。”但是在薄彩生的心裡已經決定,“如果他那個片子弄出來了,我不管怎麼樣,我肯定要給他寫,我覺得支持一下。有心做這個事情的人不容易,不多,相當於鼓勵後輩了。”

而本片的男主角,在持續兩週的遴選後,終於被孫興盛找到了一位匹配的。

孫興盛用以前畫的漫畫改的主演招募海報

2021年7月10號,《完美的死法》在燕郊正式開機。

超級減配

正式開機前一晚,主演李升徽就想逃跑——“我一句臺詞都沒有,導演還想一鏡到底。”片中,他的大部分對白都要對着無實物的屏幕完成。

這也太嚇人了,對於一個只當了兩年羣演的北京服裝學院廣告系大二學生來說,第一次當主演就這麼高難度,實在有點難撐。

但這卻是讓孫興盛爲之驕傲的一個“巧思”。“我希望沒有任何對白,它稍微有一點藝術感,比如說眨一下眼就拍照了,意念一下就打字過去了,這些是我在科幻上的一些想法。”

“我那天晚上的真實想法,如果我現在跑了,他們臨時再找的話,應該也是能找到演員的。”但李升徽終究還是沒有跑,他躺在燕郊的小賓館牀上深呼吸,心想“車到山前必有路,先拍幾鏡找找江楓(男主)的感覺,可能就會好一點了。”

但現實並未如他所願。

在7月的室外,穿上毛衣和金屬質感的防護服,再戴上模擬無氧環境下的厚重頭盔,使李升徽第一個鏡頭沒拍完就中暑了。等他喝完副導演給的藿香正氣水剛清醒過來,就被通知要去室內拍一鏡到底了。

但出乎意料的,這條一遍就拍過了。前一晚睡前李升徽閉着眼在腦海裡構建場景,肢體配合着練習了很多遍,記住了所有的位置和手勢。

孫興盛給李升徽講戲

衆所周知,孫興盛的拍攝資金並不充裕,無論是拍攝週期還是拍攝場地,都要多快好省。

拍攝的影棚在燕郊,是孫興盛和老闆談的折扣價,5000元一天,比北京的影棚至少便宜一倍。他總是能有這種“魔力”,能讓老闆們甘願跟他一起“爲理想買單”,用低於市場很多的價格租到器械或場地。甚至拍水下戲時,潛水館老闆還給他換了新水。

就連水下拍攝套件和潛水攝影師都是他在現場攔下的美人魚教練——人家本來都要上車離開了,被孫興盛一個健步衝過去關上了車門——聽完孫興盛的來意後,小姐姐表示願意幫忙。否則這一鏡頭的拍攝,他至少要付出2000塊的成本。

李升徽覺得孫興盛就像是一團“火”,只要靠近他,就會被點燃。

水下攝影環節

但該窮還是窮,“各方面都超級減配。我想了各種邪門的省錢的招。”孫興盛說。

比如一個男主被怪物擊飛的場景,正常情況下,人飛出去要用威亞吊在空中,但“我們沒錢搞威亞。”於是李升徽只能被放在一輛能移動的平板車上來回推。爲了模仿出真實的飄浮感,他的腰被幾個疊在一起的紙盒子頂起來,頭和腳被兩個人輕託着,後期再把一些穿幫的地方擦除。

李升徽練習躺在“威亞”上

而外景就安排在燕郊荒山的一片墳地附近,是孫興盛在21年初圍着燕郊轉了好幾圈找出來的。 “這塊沒有墳包,大家也不愛來這兒,也沒有人管。”

在他的設計中,男主久居地下,需要乘升降梯從地底升至地面。

這個劇組哪有錢搞這種大手筆。孫興盛從當地人才市場找了倆民工大哥,花半天在荒地上挖了個半米深的方正大坑,作爲升降梯的出口。總成本爲一人50塊勞務外加兩大瓶冰紅茶。

爲了模擬男主從電梯裡走出來的場景,李升徽要蹲在坑裡,再逐漸直起身子,假裝從電梯裡一步步走上來。

但道具電梯門怎麼也無法絲滑地打開——在這個劇組,無論這個升降梯大門還是能看到的音箱、電線杆、電箱,全部都是塑料泡沫做的——而泡沫無法呈現出金屬大門的沉重感,一拉就飄,尤其是在這荒山的石子地裡,不平整,使得拉開的“大門”像是在跳舞,一眼穿幫。

燕郊的地面狀況

已經試了五六次,還是不行。孫興盛看着所有人愣在那兒,“怎麼辦?”“立即改鏡頭刪掉這個東西。”他生氣了,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攝影師孟祥一感覺當時的孫興盛“整個人有點瘋癲了” ,“拍到了兩三點,他還在那試,他還在跟演員示範動作,吃飯都沒有了。”

最後是在一場雨的催促下,才終結了這一天的拍攝,“(下雨)拯救了我。拯救了我們”,孟祥一說。

“我已經意識到項目要失控了。它不是說拍不出來,而是說工期的問題,整個項目的成本的問題。”孫興盛知道,按照目前的走勢,5天的拍攝週期和8萬成本是完全打不住的,“但是我當時沒有找到方法。”

後來,李升徽從副導演那聽說導演壓力也很大,“當他問你能不能做好的時候,你也可以給他一些信心,他其實也很害怕。”之後李升徽發現,孫興盛好像真的有點膽怯,“但他是導演,他一定要往前走在最前面。”

雨連着下了兩天,僅剩的外景拍攝沒法進行, 但住宿和盒飯成本最後增加到了 5000元。

拍到第三天,賬上已經沒錢了。

孫興盛向曾同爲京東管培生的好友求助,“一人先打我5萬,先渡過難關,把片子幹完了,錢慢慢還。”那些當年的同期管培生時下已經身價超百萬,憑他們的關係,這點錢還是能借來的。

兩天後再重新開工時,孟祥一發現孫興盛“正常了”。而接下去的拍攝也漸入佳境,居然奇蹟般地拍完了。

7月底,在阿那亞補拍完最後一個鏡頭後已至深夜,他們從路邊撿了塊紙板鋪在地上,幾個人圍坐在一起,手裡端着從後備箱拿出的自熱鍋,就當是一頓殺青飯。雖然沒有別的大劇組吃得好,但李升徽覺得這頓飯真香。

孫興盛想給李升徽發個200塊紅包表示感謝,但輸完密碼發現餘額不足。這一幕還被李升徽看見了,“我早知道這片子是這樣子的話就不要錢了。” 雖然他的片酬也不過1500塊。

“追求月亮的人”

片子拍完了,錢也花沒了。

孫興盛退掉月租1500元的燕郊出租屋,住進了他富有的京東同期管培生朋友家,一邊打零工一邊剪片子,晚上就睡在客廳的地板上。另外一個朋友還爲此給他買了個帳篷。

一打聽,朋友們的資產已經成百上千萬。

羨慕嗎?“真的竟然一點不羨慕。”孫興盛覺得自己還能保持這個狀態真好,“重要的是沒有把夢想藏在心裡。”

其實孫興盛手上還有一筆5萬塊的預算,但這是他留給後期特效的製作費。

8月底,孫興盛把粗剪好的片子發給了之前答應幫忙做特效的學弟,但做了5個鏡頭後,學弟就推說自己要忙畢設,實在幫不了了。

新找的“不靠譜的朋友”,先挑着簡單的鏡頭做了20個,剩下80個難的,又跑了。

孫興盛四處撒網找人,攝影師孟祥一推薦了一個朋友給他,結果朋友轉過頭就質問孟祥一,“哥們你這是個什麼活兒?”

錢少。事兒多。難度大。誰也不願意幹。

找不到人的孫興盛陷入很長一段時間的焦慮甚至絕望,“怎麼辦?這個片子會不會涼了?出來了效果也不會好。我可能會辜負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近年底,不少朋友發覺孫興盛已經很久沒有動靜了,即使給他發微信也沒有回覆。

孫興盛和朋友的聊天記錄

2022年春節,孫興盛回到老家,回到媽媽身邊待了一陣,即便什麼糟心事都沒說,自己的情緒也在逐漸轉好。

他再次打開微信通訊錄,挨個翻,偶然間看到了馮萬奇——這是之前一個北電的朋友推薦給他的“那屆做特效最厲害的畢業生”,聽說這個人已經在國內某頂級特效公司工作,正在做《流浪地球2》。

孫興盛點進這個名字的對話框,客氣地跟對方說自己有個小短片遇到了困難,想諮詢一下,沒想到,對方直接讓他把片子發過去,“我再幫你具體診斷一下。”

馮萬奇收到了一個沒有特效、到處寫着“此處特效鏡頭是什麼”的粗剪片 ,他覺得這個片子雖然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但是“挺有意思”,於是告訴孫興盛,“我幫你做。”

“但我沒有錢”,孫興盛說。

“沒事不用,不要錢。”馮萬奇覺得孫興盛身上有一種人格魅力,“他跟人溝通交流情商很高,說話讓大家都很信服他,而且大家也覺得他能出一些好的東西,我們肯定更願意去幫助他。”

更重要的,馮萬奇覺得可以在這裡更大的發揮自己的價值,“我們這種常以客戶需求爲主的人,一直在做討好別人的片子。時間久了就有點迷失。至少在做這樣一個類型片時,我知道我是參與的一份子,而不是一個別人輸入口令、我來呈現東西的機器人。”

國內專業做視效的人本就稀缺,所以馮萬奇的工作十分密集,爲了幫孫興盛完成這部片子,他又利用自己的關係找了兩個朋友一起幫忙,自己則承包了特效中最難的20個鏡頭。

實拍畫面與最後特效畫面對比(天空背景是找畫手畫的)

幾乎與馮萬奇同步,薄彩生也收到了孫興盛發來的粗剪片。“還行,超出預期,能做成這樣已經很不錯。”

孫興盛對薄彩生幾乎沒有要求,“你只需這個地方起音樂,那個地方結束,中間的轉折怎麼弄,你隨便,只要音樂能打動人就行,我這個地方的剪輯都可以完全按照你的音樂來。”莫大的尊重與信任。

薄彩生知道,“我音樂一定要寫得很滿,來彌補他一些現實世界的限制。”

1個月後,薄彩生把音樂發給孫興盛,“他說寫得太好了,然後就消失做後期去了。”2022年6月,《完美的死法》終於完成了。

投獎前,孫興盛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的投資人郝大萌,並希望“有機會去深圳給你放一下。”

其實,在此前的每個製作節點,孫興盛都會把花費明細製作成pdf發給郝大萌,“我就是想告訴他,我把你的錢花在刀刃上,我有在做這個事,沒有拿你家的錢跑路。”

但他時常收不到對方的回覆。孫興盛思忖着也許這就是“大佬”的用人手法,“不給我壓力。”

郝大萌其實都看了,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覆。“我很害怕的就是你一個不專業的人去指手畫腳,然後讓他做了一些很不專業的事,最後效果不好,你也沒有辦法驗證到底他的想法行不行。”

當年7月,孫興盛開始準備投獎。

但他還缺少一張電影海報,以及一個地道的翻譯。

不過,在他把拍片記錄做成視頻發佈在B站後,很多網友向他主動向他伸出了“白嫖”的橄欖枝——“缺專業影視海報設計師嗎?你會省到且賺到。”

幾天後,孫興盛收到了一張確實會“賺到”的海報。

同樣,也有人主動提出可以無償幫他進行翻譯和校對。“主要因爲我十分的欣賞您敢於拼搏的勇氣,我希望可以以您覺得合理的方式幫到您。我恐怕年輕20歲也沒有您的想象力與執行力,所以很希望您能成功。”

後來,這位網友幫他翻譯了字幕、影片簡介、故事梗概和導演闡述。當孫興盛收到對方發來的翻譯後,大呼“太地道了!”

他本以爲對方是一位英文專業字幕組成員,後來才得知其實人家是一個遊戲公司總監,常年負責海外項目本土化和本土項目海外化。

之後,孫興盛用這些素材投了17個設有短片評選單元的海內外電影節。

2023年2月6日下午,孫興盛在籃球場自娛自樂時,收到了一條來自東京國際短片節的獲獎信息,他假裝雲淡風輕地發了一條朋友圈,“正在拉伸呢忽然收到消息得獎了。最佳科幻片。”但實際“心裡開心得要死”。

之後,他陸續收到了包括多倫多獨立短片節、巴黎短片節在內的6個獎項和6個提名,電影節的麥穗logo佔滿了他的片頭。但因爲沒錢,他幾乎錯過了所有電影節的首映,除了願意爲他報銷“來前兒火車票”的First青年影展。

片頭放的獲獎logo

一位在日本工作的高中同學替孫興盛出席了夕張國際奇幻電影節的首映,據說《完美的死法》成了當天短片單元最受歡迎的一部,以至於在自由交流環節這位同學被現場的導演、編劇、製片人、投資方“圍追堵截”,“幾乎所有人最開始第一句話就是‘特效好棒,你這應該是花了大價錢的吧?’”

但實際上,這部短片的總成本不過18萬。其中還包括孫興盛那一年的3萬塊生活費。“我預算只能到這。或者說我最終花了25萬把這個片子做出來,它有意義嗎?它沒有意義。大家只會說是拿錢堆的,這能看到你導演上的什麼能力?看不到。”

獲獎後,孫興盛在私人影院辦了一場小型放映會,請來了整個劇組,這也是他們第一次看到這部完整的影片。所有人都覺得“超出預期”。

“我早知道這個片子這麼好,我就帶學弟學妹們來一起看了,我還能小裝一下。”李升徽覺得片子已經超出了他的期待閾值,“活該拿獎”。

《完美的死法》成爲了孫興盛第三次創業的背書,幫他完成了新的影視公司百萬級的種子輪融資。

最主要的,這部片子完成了它最初被賦予的使命——讓孫興盛這個毫無背景的野路子青年導演被看到了。 他也因此被選入了郭帆、吳京等人創辦的小苔蘚科幻電影訓練營,有了真正能夠入局科幻領域的機會。

但對於孫興盛來說,這纔剛剛開始。他的夢想依然是,“改變世界”。

“郭導(郭帆)拍一個《流浪地球》能影響上億的人,我做不到。但是在我每個階段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都想去給這個世界一點顏色。”

攝影師孟祥一總覺得,跟孫興盛比起來“我們是追求六便士的人,他就是追求月亮的人。”

(文中郝大萌、馮萬奇爲化名)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後浪研究所”,作者:許嘉婧、巴芮,36氪經授權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