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西北老漢的千里騎行
相比每天腳踩在泥土裡,那是種完全不同的生命體驗。在往後日復一日的田間勞作中,他也會再擡頭望向天空,但多半是在觀察雨水什麼時候到來。
文丨新京報記者叢之翔
編輯丨楊海
校對丨李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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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歲這年,西北老漢陳有銀出了趟這輩子最遠的門。在剛過去的“史上最熱夏天”,他一個人,騎着一輛談不上輕便的單車,僅靠路牌和問路,一個月走了1000公里,從西安到達武漢。
在此之前,他是個老實本分的農民,打理着兩畝旱地,拉扯大一雙兒女。大多數時候,他關心的都是天氣、莊稼,還有漏了10年雨的老房子。在村口牆根邊或者樹蔭下諞閒談的老人堆裡,他沒什麼起眼的地方。某種程度上,他的生活就像村外一成不變的黃土嶺,單調、重複,“一句話就能講完。”
唯一值得說道的,是他曾在河南開封當過5年空降兵——這已經是家人、鄰居知道的,關於這件事的全部。那是50多年前的老黃曆了,沒人記得,也沒人在意更多細節。
同樣沒人留意的是,在8月8日的炎熱午後,陳有銀爲老伴兒和孫子做好飯,像往常一樣出門溜達。他路過熟悉的院牆、結滿果的柿子樹,直到村口那間修車鋪,再往前就要出村子,上國道。但他沒有停下,腳下的頻率反而更快了。
在家人和村民的小憩時分,陳有銀悄無聲息地開始了自己一生中最遠的一次出行。最初的目的地是500公里外的開封,只有他自己知道。
陳有銀在家裡做飯。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出發
陳有銀的第一站是60公里外的灞源鎮。大約二十年前,兒子帶他去灞源看親家,鎮上的人說,附近有條公路通往河南。他記下了,“回開封看看”從一種縹緲的想法,第一次變得真切起來。
但那時他哪兒也去不了,老伴兒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身邊離不開人。再往後,孫女孫子相繼出生,兒子兒媳進城打工,他的生活被照看一老兩小填滿。
這幾年,家裡光景漸漸好起來。老伴能拄着柺杖走路,精神也逐漸恢復了正常。孫女上了大學,孫子讀高中,他才卸下擔子。
終於可以出發了。他騎出村子,沒有智能手機,靠着二十年前的記憶一路向東。中午,太陽持續烘烤着乾燥的黃土地,公路兩側的樹木都被曬得耷拉下枝條,知了拼命地叫着。身旁來往的渣土車軋過馬路,隆隆作響。當天最高氣溫超過35℃,但陳有銀說他感受不到炎熱,即使沒有一絲微風,也覺得暢快。
“心情激動得很。”回想起當天的情形,他咧嘴笑起來,又隨即收回。對他來說,這種感覺是奢侈的,他總是強調自己的農民身份,認可只有本分、勤勞纔是美德。
事實確實如此,至少在西安藍田侯家鋪村,村民都知道,“陳有銀閒不住。”
與大多數上了年紀的西北莊稼漢一樣,陳有銀個頭不算高,四肢精瘦,短髮茬貼着頭皮,背有點佝僂。每天五六點鐘,月亮還掛在天上時,他就已經把被子疊好,在院子裡洗臉了。
從村口一路向北,步行十多分鐘,就是一片望不到頭的黃土坡,村民管這裡叫“嶺”,上面是耕地。
八月正是農閒時節,六月收下的麥子已曬好入甕,麥種要等十月才撒下地。但陳有銀洗漱完,就扛着鎬上嶺去,把地裡結塊的土挨個敲碎,爲播種做準備。
即使在老伴兒病重的幾年,他也沒撂下那幾畝旱地。有時,兒子陳東毅覺得父親就像一頭“埋頭幹活的老牛”,他難以理解,如今犁地、收割、播種這些活兒機器都能幹,父親還要自己上手。
誰都沒想到,一個如此本分的農民,會在76歲的年紀突然騎車遠行。不過在老人的講述裡,這場出乎了所有人意料的決定,只是一場輕描淡寫的“說走就走”。
通往灞源鎮的路上,單車軋過碎石子,車筐跟着輕微抖動,裡面裝着他的全部“行李”——一個塑料袋,一部老年手機、一本上了年頭的電話簿、兩件短袖、一條毛巾,以及一件軍用雨披。 除此之外,他兜裡還揣着1400元現金。
這些都出賣着他這次出行的決心: 錢是逢年過節親戚給的,他一直偷偷攢着,藏在北屋的木箱裡——家裡的錢歸老伴兒管,這幾乎是他的“全部積蓄”; 老年手機的電池被他在出發的前一刻摳掉,“兒女知道了肯定不讓我去”; 電話簿裡記着老伴兒的身份證號、戰友的電話等最重要的信息; 那件軍用雨披,他之前從沒穿過,那是他退伍後留存至今的唯一一件軍用品,“平時不捨得淋。 ”
還有這輛“體型”小一些的單車。家裡有輛“二八大槓”,但他老了,蹬着費力,他篤定了這次一定要騎到目的地。
輪胎越轉越快。按照陳有銀的計劃,他要在天黑前趕到灞源鎮。
出了村子,穿過一個工業園和一條步行街,他一路下坡,來到灞河邊。老伴兒病情好轉後,兩人常到河邊散步。他喜歡讀路邊工廠的名字,總是感嘆:“現在私人開的廠都這麼大了,叫有限公司,無限公司是什麼樣的?”
沿着灞河再往東,眼前的景色就開始變得陌生。這是他第二次,踏上一段只屬於自己的路。
年輕時的陳有銀和愛人。受訪者供圖
部隊
好久沒這麼旱過了。
八月初,西安藍田阿氏村村民張紅年地裡的60棵櫻桃樹陸續乾死。每天,他都到地裡砍掉些樹幹,用拖拉機運走賣掉。
空閒時,他會打開智能手機,在戰友羣裡聊天。1970年11月,他坐上拉牲口的悶罐車,在草蓆上湊合一夜,到達河南開封,成爲一名空軍空降兵。
同去的還有附近村一個長相精神的小夥。後來,兩人被分到不同的連隊。張紅年經常聽說這個老鄉訓練認真,內務整齊。小夥的名字叫陳有銀。
因爲相隔不到5公里,退伍後兩人經常聯絡,他們總在一起回憶當兵時的經歷。
陳有銀妻子患病後,兩人聯絡得少了。每次去老戰友家裡,張紅年總見他燒水、掃地、做飯,沒停地幹活兒。
近些年,戰友們聚過幾次,桌上的主題永遠是懷念部隊生活。陳有銀幾乎每次都去,他把聚會的合影和退伍證放在一個塑料袋裡,跟存摺一起保管。
陳有銀最愛講高空跳傘。飛機爬升到八百多米,機艙門打開,強風撲面。下墜時,他被吹得睜不開眼,他喜歡傘包打開前的下落過程,身體充分張開,失重感佔據大腦,“什麼都不想了。”
相比每天腳踩在泥土裡,那是種完全不同的生命體驗。在往後日復一日的田間勞作中,他也會再擡頭望向天空,但多半是在觀察雨水什麼時候到來。
陳有銀從父親那裡繼承來了農民的身份,也繼承了農民的命運。他的生活被黃土包圍,當兵是人生中難得的亮色。
“家裡的事、地裡的事非常繁多。”在農村,不澆水莊稼就不發芽,草不鋤莊稼就長得慢,房子不修就會漏水。
“當兵,總是和當農民不一樣。”他總結。
談起村子和家庭時,他總是低頭看向別處。有時摳摳褲子上的泥點,有時摩挲着茶杯,抱歉地笑笑,“就是農村那些事唄。”
可一提起部隊,他有說不完的話。發射炮彈的步驟,炮身角度與射程的關係,支撐的土坑該挖多大……他的眼睛亮起來,流利地說起普通話,原先不知道放哪裡纔好的雙手快速比畫着。
這些年,他接到過不少戰友的來電,談起回開封看部隊的經歷。有的戰友自駕去,有的坐孩子的車,還有的坐火車、高鐵。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陳有銀就會聽戰友說起開封的變化。
他也終於上路了,用自己的方式。
一下午的騎行,陳有銀趕在天黑前到了灞源鎮。找地方休息時,他從路人口中得知,去河南的公路在九間房附近。來的路上,他見過這個名字,儘管腿腳已經發酸,但他想要儘快趕到目的地,來不及睡下,陳有銀就要原路折返。
天徹底黑下來,山裡無風,除了車輪摩擦地面的噪音,陳有銀聽不到別的聲響。山和山之間就“一拃寬”,中間灑滿了星星。空氣不再是白天那般燥熱,他弓着背,推着車緩緩上坡。
嘟嚕嚕的引擎聲打破了寂靜。一輛摩托迎面駛過、遠去,聲音漸漸小了,又漸漸大起來——它調頭了。
陳有銀警覺起來。摩托車的燈光越來越亮,他放緩腳步,對方也慢下來。陳有銀站定,摩托也停在他身旁。
“同志,我看到你往前面走,怎麼調頭又跟在我後邊?”
“我想給你照亮。”聲音從頭盔下傳來,然後遞出一瓶水。
是個女同志,陳有銀聽出。他連忙道謝,讓對方繼續趕路。
兩個陌生人藉着車燈,站在空無一人的山路上完成一場最簡單的對話,甚至沒有道別。女同志騎車離開,他繼續推車前行。
不一會兒,紅藍閃爍的燈光從身後打來,是一輛警車。應該是剛纔那位女同志叫來的,看他神志清楚,確認安全後,警察才離開。
事後回想起來,他感嘆自己遇到了一個好人。遺憾的是,他沒有看到對方的樣子,但對她聲音的記憶更深刻了,那總能讓他想到善意。
不知走了多久,陳有銀終於到了九間房。街邊的商鋪都關門了,他把雨衣鋪在商店的屋檐下,脫下涼鞋疊起來,壓在下面當枕頭,躺下就睡着了。
陳有銀(第二排右一)和戰友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騎行
父親失聯後的幾天,陳東毅和姐姐急得合不攏眼。
平時,父親很少和他們說心裡話,他要強,遇事不願意求人,自己硬扛。
爲了省幾塊錢的公交費,父親騎自行車來回40多公里給母親開藥。母親在西安住院,他去看望,自己塞口饃墊墊,給母親在食堂買雞腿。
還有一次,父親的錢包在醫院丟了。那時,姐弟倆都在西安上班,父親不想麻煩他們,一聲沒吭,自己走回了家。
他們覺得,父親不會尋短見。這些年,家裡狀況比之前有了很大好轉,父親也輕鬆了不少。
兩人四處打聽,最後在監控錄像裡發現了一閃而過的父親,他的身影消失在藍田縣的邊緣。事後回想起來,陳東毅記得,一個遠房表哥曾提到,多年前父親說過,想回當兵的地方看看。
騎車去500公里外的開封?他難以置信。父親一輩子只出過兩次遠門,一次是坐火車去當兵,一次是自己開車帶他去甘肅看三伯。
陳有銀一生中的絕大多數時間都在侯家鋪村度過。從很多方面看,他都算是個稱職的農民。可在村民眼裡,他又有些不同——他總是穿得整整齊齊,喜歡帶領短袖,每次都要把釦子繫到頂,村民說他“不像個農民。”
村裡的老人聚在一起聊天,陳有銀不愛說家長裡短,愛聊戰爭、歷史,還有進出口貿易。
前些年,兒子給家裡添了臺電視,陳有銀不愛看連續劇,反倒對各種紀錄片感興趣,《動物世界》《海洋》……
他喜歡更廣闊的世界,更想要自由。這次去開封,他也考慮過坐火車,但那樣就只能坐在車廂裡,透過玻璃看外面,到站才停,“不自在。”他選擇騎自行車去,不管有多遠,“想到哪到哪,想停下停下。”
只是沒有導航,往哪走成了問題。大部分時間,陳有銀的解決方案都是看路牌,上次走錯路後,他開始問人。
“同志,開封怎麼走?”在陝西,不少人會直接給他指方向。
進入河南後,被問到的人大多會先愣住,然後好奇一個西北口音的老頭,騎着輛款式少見的自行車,怎麼會出現在外省的鄉道上。
回答多了,陳有銀就在問路前加上一段自我介紹。人們聽完,都會豎起大拇指,“太厲害了”“佩服”。
從九間房北上進入渭南,再一路向東,陳有銀又騎了兩天,終於出了潼關。
逐漸地,山路漸漸多起來。大路車多,他喜歡走鄉道。無人機掠過田地,灑下霧狀的藥劑,路兩側堆着成垛的苞谷。穿過豫西山區,綠色越來越多,梧桐樹、蘋果樹、葡萄藤,還有不少第一次見的、叫不上名的植物。
在家時,黃色是主色調。路旁總是焦黃的土臺,乾燥的崖壁上鑿出幾個窯洞,鑲着暗黃的木門窗。風一吹,細細的黃土就從地裡揚起。
車筐裡的東西也漸漸多了。他撿來三個塑料瓶,到加油站接水喝。又撿來一件西服外套,晚上睡覺時蓋着。塑料袋裡多了一包“水紙”,被他小心翼翼地拿汗衫裹了起來。
那是一個開轎車的年輕人送的。那天中午,聽完陳有銀的自我介紹,年輕人先遞來水,陳有銀擺擺手,指了指車筐裡裝滿水的塑料瓶。
年輕人又拿出一包紙抽:收下吧,老人家,熱了擦擦汗。陳有銀沒再拒絕。
後來,陳有銀髮現包裝裡的紙竟是溼的,也不粘手,擦過後皮膚冰涼涼的。陳有銀管它叫“水紙”,用過一張後,他擔心水紙被太陽烤乾,就珍藏起來。之後再沒用過,他想帶回家給孩子看看。
有時,他也不是一個人獨行。騎摩托車、電動車的與他同行幾十米後,就會加速開走。而那些“輪兒有半人高,要趴着騎”的公路自行車會和他同行較長一段路。
年輕的騎行者們佩服他的勇氣,一次次給他遞水,但都被陳有銀禮貌地拒絕。遇到上坡時,他們便不得不分開了。陳有銀下來推車,騎行者們站起身發力,衝上坡頂。
騎着他這輛實心胎的單車,沿着黃河向東,陳有銀到達了三門峽。再往前,他也不記得那些地名了,直到有天他在路旁看到一座比兩層樓還高的雕像。
“劉秀(東漢開國皇帝)。”陳有銀想起來,他二十歲出頭在地裡幹活時,老人總講“劉秀走南陽”的故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洛陽,東漢的首都。
陳有銀站在雕像石碑前,把上面的字挨個讀出聲。他本想和劉秀雕像合影,但不會用手機拍照。沒時間感嘆,他又上路了。
不經意間,就又走了段彎路。前一天,他騎到一片苞谷地,上面堆着剛收的苞谷,他在旁邊湊合了一夜。次日傍晚,騎了一天,他又回到那塊地旁,那堆苞谷都沒挪地兒。
“這是咋回事呢。”他笑出了聲。就當和這堆苞谷有緣分吧,那天夜裡,他躺在前一晚睡過的地方,身邊的馬路上重卡駛過,地面跟着震顫,引擎聲灌進耳朵。這些都無法阻止睏意,就着新收苞谷的香味,他很快睡着了。
再往前,一些熟悉的地名出現了。登封煤礦、青龍山、二七紀念塔……當兵時,每年連隊都會前往豫西拉練。這些地方,他要麼聽過,要麼去過。
一路向東,終於到了開封。
陳有銀家的旱地。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心願
要回部隊了。陳有銀先花了十多塊錢,找到一個理髮攤剪了一次頭,颳了一次臉。又花了20元左右,進了次澡堂,換上乾淨的衣褲。這30多塊錢,是他一路上最多的兩次單筆開支。
一切完畢後,他憑着記憶,騎向部隊駐地。
門口的哨兵攔住他,這是營房,不能進。
“我在這裡當過5年兵,當時用的是85加農炮……”他一股腦地向哨兵講了十多分鐘當年的訓練細節。
哨兵向上級彙報後,一名軍官將他帶了進去。軍裝、營房、操場,一切都變了。50多年過去,連隊裡早就沒有他認識的人。那位軍官穿着迷彩制服,不再是當年的綠上衣和藍褲子。
大部隊外出訓練了,營區空蕩蕩。來到訓練場,陳有銀只能認出一件訓練器械——大回環旋轉滾輪,戰士架在上面轉圈,訓練抗眩暈能力,“防止跳傘時翻跟頭。”
軍官帶他去看武器模型,裡面有新式步槍,他叫不出型號。他想試試打靶,可又怕給別人添麻煩,臨走也沒好意思說。
“你鞋子壞了。”軍官低頭看着他的腳,他這才發現,涼鞋已經張開口子,鞋底快要脫落了。軍官帶他到辦公室,送給他一雙作訓鞋。
鞋子跟當年的大不一樣了。底子厚了、軟了,鞋面不再是純綠色,變成迷彩。他想誇鞋子好,但還是沒說出口。
見天色已晚,他獲准在軍營住上一晚。見到廁所、浴室都裝修得跟家裡一樣,宿舍裡的架子牀從木頭變成金屬的,他心裡很滿意。
這是他一路上唯一一次在室內過夜,晚上的軍營安靜極了,陳有銀撫摸着軍被,跟50多年前的感覺一樣,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很快睡着。
離開開封前,他去鐵塔公園、大相國寺轉了轉。當兵時,週末外出他最愛去這兩處地方,還和戰友在附近合過影,可惜都找不到了。
退伍證上的單人半身照變得尤爲寶貴,但兒子小時候和他賭氣,給撕掉了。當時,看着退伍證上空白的照片欄,他喃喃道:“從今往後,世上就沒我這個人了。”
他到了鄭州,去看了二七紀念塔。當兵時他總聽戰友提起,但從沒去過。在附近吃過午飯後,他聽到有人說,這兒離武漢不遠,順着一條路走就能到。
記憶又被勾起。入伍時,他誤以爲自己要去武漢當兵。後來部隊從武漢派來一位傘訓員,他總會講起這座城市。湖北籍的連長黃火生也會頻頻提起武漢,“輪船劃過江面”“有座長江大橋”。
五十多年過去,黃火生依舊記得和戰士講起長江大橋的場景。那是一個秋日的下午,訓練結束後,他和三五個戰士圍坐一團,講起各自家鄉的風物。他是湖北荊州人,去過武漢,被當時剛通車十多年的“萬里長江第一橋”震撼。
“長江大橋有兩層,上層是公路,人和汽車走。下層是鐵路,通火車。橋下是江,有船。”
他講完,陳有銀立刻說,連長,以後我要去看看。黃火生笑,“好,我跟你一起!”
黃火生轉業後,留在了開封。他一直記得陳有銀,“踏實,有毅力,還有些倔強。”爲了提高訓練成績,經常偷偷加練。
如今,他無法陪同了。因爲嚴重的高血壓,黃火生甚至無法長時間講話。
在鄭州,陳有銀又要做選擇。去開封的心願已了,向西可以回家——幾口人的飯誰來做?那兩畝旱田播種了嗎?向南可以去武漢,他想去看看連長口中的長江大橋。
“好不容易出來,再沒這樣的機會了。”他咬咬牙,把自行車車頭調轉朝南。
陳有銀一直將退伍帶回的軍用雨披收藏在北屋的甕中 。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抵達
在侯家鋪村,陳有銀已經失聯十多天,但他的老夥計侯順反倒不急了。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勸陳家人:“如果真出事,人早該找到了。”
侯順和陳有銀從小玩到老。他覺得,陳有銀肯定是出去散心了。“這人遇見事不言喘,但我能感覺到,他憋好久了。”
村裡人也這麼說。在他們眼中,陳有銀是個“勤苦人”, 優點是“勤快”,缺點是“太勤了”。大家叫他“銀”“銀叔”“銀伯”。誰家有紅白事,他搶着去幫忙,“人好得太太”(西北方言,意爲“人不能再好了”,記者注)。
事實上,陳有銀原本有機會進入另一種人生。三哥也是當兵的,退伍後在當地分配了工作。前些年,村裡時興組裝茶几賣到外地,老伴兒離不開人,他沒法幹。村旁的工業園建成後大量招工,因爲年齡太大,沒工廠敢要他了。
“農民也有農民的好,沒人管你。”陳有銀說。家困住了他,也是他最大的牽掛。
從鄭州出發後,看到路上有穿校服的小孩上學,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離家已經很長時間了。他馬上想到,孫子孫女要開學,白天老伴又沒人照顧了。
他加快了蹬腳踏的頻率。換上新的鞋子後,陳有銀騎車更輕鬆了。他一路南下,天氣越來越熱,路邊的水塘越來越多,上面開滿了荷花。
熱得不行時,他買過幾塊西瓜和幾顆蘋果,還有一瓶可樂,他沒捨得一口氣喝掉,分兩天喝完。
他儘量保持乾淨。遇到加油站,用洗手液洗頭,趕山路時,蘸着山泉水擦身子。
路上也出過一些狀況。有次騎車時他突然失去平衡,側翻在地上,膝蓋附近磕出一塊指甲蓋大的傷口,周圍腫起來了。他的十個腳趾都磨出了厚厚的繭子,有一次脫襪子時,襪線被腳拇指鉤住,趾甲劈了,他掰掉一部分。
這些都沒阻止他繼續騎行。從鄭州一路向南,經過許昌、漯河、駐馬店和信陽。一天傍晚,陳有銀見到一座橋對面的路牌上寫着“武漢”。次日,天剛矇矇亮,他就從車筐裡拿出前天剛洗淨的汗衫換上,釦子繫到最上面那顆,領子翻好。收起雨衣,騎車進城。
陳有銀騎着那輛已經破舊不堪的單車,在林立的高樓中穿行。他注意到一輛叫“小蘿蔔頭快跑”的“無人車”,這讓他想起小蘿蔔頭被國民黨特務殺害的故事。
他問一名清潔工,長江大橋怎麼走。對方告訴他,武漢有十幾座長江大橋,指給他比較近的一座。
陳有銀朝着清潔工指的方向騎過去,直到一座巨大的橋出現在眼前。白色的索塔直衝天際,橋索向兩側延伸,勾勒出三角形的輪廓。橋面上,汽車來來往往。他眺望江面,橋下有船慢慢駛過。
站定許久,他才騎車離開。長江大橋也看了,該回家了,他打算明天一早就走。
他在一條涼椅上睡下,直到被路過的灑水車滋醒 。天還沒亮,他推車往前走,街上沒什麼人,看路牌也不再奏效,他迷路了。沒辦法,他走進了旁邊的派出所。
“同志,西安怎麼走?”
見他鬍子拉碴,面色焦黃,褲子上沾滿了灰,民警以爲他是流浪漢。要給救助站打電話,幫他買火車票回家。
“我自己能騎回去。”陳有銀拒絕。
這些天,陳家姐弟已經幾近絕望。他們找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沒有父親的消息。9月8日凌晨,陳東毅接到民警電話,父親在武漢,人沒事兒。他和親戚輪流開車,連夜趕到武漢。8日早上,他們見到了父親。
父親黑了,瘦了,臉上掛滿灰白的鬍鬚。除了上身的帶領短袖勉強算乾淨,褲子已經從黑色變得灰撲撲,微微發硬,“像個乞丐。”
“爸。”陳東毅哭出聲。
“我沒事兒,沒事兒。”陳有銀笑笑,身旁那輛單車上,還掛着三個塑料瓶和一袋饅頭。
陳有銀被接回西安後,先在女兒家住了5天。此時,疲憊感慢慢顯現,他每天睡到8點多起牀,中午也要眯一覺,飯量大增。
騎行將近一個月,他的身體發生了不少變化。他瘦了,腰緊了兩個皮帶扣,頭、脖子和手臂上的皮膚黑得發亮。
隨身攜帶的電話本上,記錄過一次他的身體狀態:8月16號早起牀後感到左手五個指頭尖有麻感,左腿有麻感。
回村後,他成了名人。戰友、親戚和村民都來看他,還有源源不斷的媒體。他打電話告訴黃火生,自己騎車去看了長江大橋。“你小子真厲害。”黃火生說。
他不想多提這次旅程。因爲每次提起,他都會愧疚:他給家裡添麻煩了。爲了找他,兒女一個月都沒工作,老伴也急得整天睡不着覺。
這些天,來家裡的人漸漸少了,他恢復了往日的生活。
9月29日,旱了近兩月的西安,終於下了場大雨。雨滴噼裡啪啦地砸在房頂的瓦片上。“下得好。把地澆透,十一就能下麥子了。”陳有銀唸叨着。
他的牀頭桌上多了一張照片,別人送他的長江大橋夜景。他偶爾會拿起那張照片,皺起眉頭想一會兒,接着咧開嘴笑笑。
“不會忘的,臨死前都不會忘。”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