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嚴謹考據呈現真實的陶淵明 | 讀《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

《陶淵明集》十卷南宋遞修本

陶淵明,被稱爲隱逸之宗。雖然昭明太子蕭統已爲其編輯了較爲完整的集子,然而關於陶淵明生平的文獻卻極少。關於陶淵明的生卒、仕隱等信息,世間存在不少爭議。這些爭議影響了對陶詩陶文的正確解讀。其中特別關鍵的就是,陶淵明爲何多次出仕、遲遲而歸去來?他對東晉被劉宋取代的態度如何?戴着有色眼鏡去讀陶詩陶文,往往會將其藝術與思想的境界縮小,從而引發誤會。

顧農先生的新著《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以下簡稱《歸去來》),是近年來解析陶淵明的力作。作者通過傳記與詩文、思想解讀的結合,嘗試爲我們清除迷霧,還原真相。

本書曾引述魯迅先生研究魏晉風度的一句話:“用別一種看法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成爲一個和舊說不同的人物罷。”若以此來評判本書,則是詳盡地佔有文學與歷史的各種資料,周密地解析全部陶淵明詩文,然後又以嚴謹的考據與詮釋,呈現出與舊說不同的真實的陶淵明。

再說《歸去來》一書的構成,分爲上下兩卷以及五則附錄。在我看來,其核心就在上卷《陶淵明的人生》,大體完整地告知讀者,幾度出仕又幾度歸隱的陶淵明的真實人生,作者的主要觀點基本包括在其中,原本也可以單獨成書。而下卷《陶淵明的詩文與思想》則是分別從陶詩、陶文以及小說家、家庭教育等方面爲上卷再作補充,豐富而立體地說明其人其文之不同側面。下卷還有第十一章《陶淵明的思想與藝術》與第十二章《陶詩陶文選析》,可以看作本書的第三個組成部分。前者討論陶淵明的人生哲學與如何在藝術上覆古而開新;後者包括31篇短文,對陶詩陶文進行具體而細微的賞析,大體囊括了陶淵明全部重要的作品,其中也多有對疑難問題的考辨。如果再增加一些關於詩文創作技巧,也可以單獨出書。所以說,《歸去來》一冊,乃爲顧先生關於陶淵明的傳記、思想與藝術研究、作品賞析三合一的精華薈萃。

爲了認識陶淵明的真實人生,本書抓住了與之相關的四個重要歷史人物,將其關係網絡說明之後,其實陶淵明本人會有什麼樣的選擇,已經一目瞭然。

一是其曾祖父、尋陽陶氏始遷祖陶侃,官至東晉大司馬、封長沙公,他的一生從低級小吏做起,最後做到“都督八州,據上流,握強兵”的權臣,事實也暗暗生出不臣之心,只因上了年紀而功成身退。陶氏家族漸趨衰弱,陶淵明的叔叔陶夔還擔任過尚書,推薦他擔任彭澤令的就是這位叔叔。陶家,其實與此前的琅琊王氏及當時的江州桓氏一樣,都曾是掌握權勢的大士族,他們都不見得會對東晉王室特別忠心。

二是外祖父孟嘉,原本是陶侃的女婿,故與陶家是親上加親的關係,他先事於庾亮、庾翼,後事於桓溫,陶淵明的初次出仕就與他有關。

三是桓玄。江州桓氏先有桓溫,乃是孟嘉的府主,陶淵明對其持有相當的敬重。桓溫的侄兒桓玄,則是陶淵明出仕服務多年的府主,值得注意的是,就在桓玄取代東晉一度建立“楚”政權,並將晉安帝司馬德宗安置於尋陽的時候,正好遭遇母喪回鄉守孝的陶淵明對此不置一詞,感情上明顯向着桓玄。

四是劉敬宣,其父爲北府兵名將劉牢之,後來擊敗桓玄而成爲南朝之宋的開國皇帝劉裕,也曾是劉敬宣的部下。陶淵明在劉裕幕府短暫擔任參軍之後,就在劉敬宣的幕府擔任參軍,並且爲期較長。無論劉牢之、劉敬宣還是劉裕,其實都是與桓玄目的相似的權臣,晉安帝也只是他們手中的工具而已,至於陶淵明在他們手下的幾次出仕,目的只在養家餬口。至於東晉王朝,原本就是士族們扶植起來的政權,先有“王與馬共天下”,後有陶侃、桓溫、桓玄以及劉牢之、劉裕,原本就不像一個王朝,又有什麼爲之“忠憤”的理由呢?

此外,推翻“忠憤說”的另一個小證據就是陶淵明歸隱之後,曾兩次得到朝廷的徵聘,故被稱爲“徵士”,一次是在東晉末的義熙年間,另一次則在劉宋王朝的元嘉四年。在蕭統《陶淵明傳》中說其“將復徵命,會卒”,也就是說,改朝換代之後請陶淵明出山,他本想同意,可惜不久去世故終未出山。本書對後一次徵聘的考辨,無疑進一步說明了“忠憤說”的荒謬性。

陶詩陶文的細讀慢品,則更可以說明決定其人生選擇的性格特點。本書結合《歸園田居》“誤落塵網中,一去十三年”,各本宋版《陶集》中皆爲“一去三十年”,考證出其20歲左右就第一次出仕,任職於江州刺史桓伊,主要負責在外地執行公務,這是相對自由的職務。後來擔任江州祭酒則比較拘束,故爲時較短。“性本愛丘山”的陶淵明,不習慣於在衙門裡看長官臉色,爲長官折腰,至於擔任參軍之職爲時較長,也因此職務多有外出而相對自由。至於彭澤令則有不同,除了上有長官,還有督郵前來檢查,故80多天之後掛冠而去。他在詩中說:“此行誰使然,似爲飢所驅。”因爲“親老家貧”之故,不得不多次出仕“代耕”,但其平生志趣皆不在此,生活方式也不能兼容。“質性自然”,無奈之下盤桓於出仕與歸隱之間,正好進入一個螺旋形怪圈。

誠如《歸去來兮辭》所說,程氏妹喪於武昌與應束帶見督郵二事,成爲陶淵明最終徹底歸隱的兩個直接理由,但其根本還是因爲久已厭倦官場,且有可以養活全家的資本了。另一說法則是他預感到了改朝換代而逃離。就東晉長期的混亂而言,即便改換也無礙於只求“代耕”的出仕,更何況對晉朝本無好感。本書特別指出,陶淵明的最後歸隱,其實還是“結廬在人境”,他的歸隱方式與常跟其交往、懷着複雜心態的“尋陽三隱”等人不同。他的隱居是世俗的,不必遁入山林,而是迴歸園田;不必隱於僧道,而是以儒爲宗。所以,纔有詩句“命室攜童弱,良日登遠遊”。他過的是士人兼農夫的正常生活,無須如嵇康、阮籍那樣咬緊牙關不開口。他可以隨便話桑麻、寫詩賦,還可以務農、讀書、飲酒、訪友。只要離開了羈絆重重的官場,就可以保持內心的平衡和灑脫了。

[明]丁雲鵬《漉酒圖》,上海博物館藏

陶淵明的詩文,似乎多有矛盾之處,他會告誡世人:“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他也會安慰世人:“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人生在世究竟應該如何呢?生活在人間的真實的陶淵明,其實就是該種豆且種豆,該飲酒且飲酒,是一個生活在人間的隱士,並不爲“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官場是非而鬧心,故而揚棄了北宋方纔出現、明清注家無限擴大“忠憤說”等曲解,貼近平常人生的理解,才能貼近歷史的真實。只有平視,才能看清陶淵明這位大詩人,他既熱愛生活,又視死如歸;他除了忠誠於生活本身、忠誠於自己內心之外,從未有過其他忠誠,故也從未有過任何悲憤,他是中國歷史上最爲世俗,同時也是最真、最純的隱士。

除了結合對“忠憤說”的辨析,以及平視陶淵明的詩文與人生之外,本書還針對許多具體的問題加以還原。比如詳細解釋《述酒》全詩,爲其翻案;再如乾隆時期《四庫全書總目》中指爲僞託的《五孝傳》和《四八目》以及《搜神後記》的辨析,特別是《搜神後記》,本書從其輯本多篇小說出發,指出與《桃花源記》的密切關聯。陶淵明原本就喜歡神奇洞府故事,這也與其隱逸心態一致。於是,作爲小說家的陶淵明,便更加可愛而完整了。

(本文原載《光明日報》2023年12月6日11版,作者張天傑系杭州師範大學教授)

還原一位“和舊說不同”、活在人間的陶淵明

《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

顧農 著

78.00元

【著顧農先生簽名鈐印※上簽名鈐印簽在箋紙上】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