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天才趙孟頫爲後世留下衆多文化精品,爲何飽受爭議?
記不得是多少年前了,無意中打開了一部香港電視劇,是演趙孟頫的,剛看了一眼,便被裡面“趙孟兆,趙孟趙”的叫得心緊,趕緊關了換臺。
我就不明白了,一部電視劇從編劇到導演和演員,加上一堆的輔助人員,再到後來的審覈,到最後電視臺的發佈,這中間過手的豈止百餘人,何以這大名鼎鼎,名滿天下之人,被叫錯名字,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大庭廣衆下呢?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頫,讀作fǔ,同“俯”,意爲低下頭的意思,這雖然是個生僻字,但這人實在是太有名了,就如同宋太祖趙匡胤,南唐後主李煜一樣,字雖生,但讀錯的少,字不識,然而聽多了自然也不會錯嘛,怎麼說也不同與那跪在岳飛墓前的万俟卨,百人中有一人能讀正確,便爲牛人了。
趙孟頫就藝術上來說,真是個全才,他在書、畫、詩、文各個方面都可以說是頂級中的頂級,尤其是書畫,實在是中國歷史上藝術殿堂上最熣燦的明珠,實乃中華民族藝術的瑰寶,只配在如故宮博物院這樣的地方收藏。
趙孟頫,字子昂,號鬆雪道人 ,浙江吳興人,即今浙江湖州人。宋末元初著名書法家、畫家、詩人,宋太祖趙匡胤十一世孫、秦王趙德芳嫡派子孫。
宋亡後,他受元世祖忽必烈禮遇,歷任集賢直學士、濟南路總管府事、翰林侍讀學士等職。累官至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晚年逐漸隱退,後借病乞歸,69歲時逝世,獲贈江浙中書省平章政事、魏國公,諡“文敏”",故稱人稱“趙文敏”,著有《鬆雪齋文集》等。
趙孟頫的出身是無比的高貴,正宗的大宋宗室,也許大家對趙德芳這個名字不是太熟悉,其實就是那個在朝堂上,手持金鐗打潘仁美的八賢王,他是趙匡胤的第四子,據說手持的金鐗爲趙匡胤所賜,可上打昏君,下打讒臣,在楊家將、包青天及三俠五義等一系列的文藝作品中,都有他凜然正氣的形象。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藝術虛構,趙德芳其實也很悲催,自老爸在“斧聲燭影”的謎案裡去世後,伯父趙光義登上寶座,趙德芳被授貴州防禦使”,遠離了權力中心,但即便這樣,他在23歲時,還是離奇地病逝了。
這個也很能理解,皇家冷血,於一切對其皇位及威脅到後世子孫之人,都必須趕盡殺絕,所以,在北宋之際,這趙德芳一支幾於普通富裕人家無異,一直到南宋高宗趙構,因其無子嗣,所以幾經斟酌,最終選擇了太祖趙匡胤一脈,也就是說,南宋除趙構外,其餘皆是趙德芳及太祖另一兒子趙德昭的血脈。
儘管出身高貴,這近三百年下來,老趙一家的枝枝脈脈地就叉多去了,到了趙孟頫之時,怕只頂了個宋室宗親之名,如那賀梅子賀鑄一般,只能領幾枚三瓜倆棗的所謂“恩賜”,其他並無實質內容了。
至於那名頭,也只如劉備的中山靖王之後,裝個門面還行,但趙孟頫家在湖州也算是望族之一,不像那劉皇叔,落魄到編草蓆去賣的境地,至少也是衣食無憂的大戶人家,說他是個過氣的王孫應該是比較合適的。
但是,在這樣的人家之中,也並非人人都有着讓外人羨慕的待遇,而是因地位的不同,也要分個三六九等,特別是在趙孟頫的父親去世後,大家族風光不在,生活失去保障後便每況日下了,尤其是趙孟頫是庶出,也就是百姓所說的,是小老婆生的,所以,在家族中的地位是很低下的。
“向非親友贈,蔬食常不飽。病妻抱弱子,遠去萬里道。”這是多年後趙孟頫回憶所言,由此可見其困頓已非同一般,但這時他的母親,仍以對趙孟頫的爲第一要務,而對其曾因貪玩而一時耽誤學習的他,嚴厲訓斥到:“汝幼孤,不能自強於學問,終無以成人,吾世則亦已矣。”
趙孟頫天生聰穎,學習也很刻苦,書載其是“晝夜不休,性通敏,書一目輒成誦”,而他在14歲時,又以父蔭補了個小官,任真州的司戶參軍。
真州,即我的出身地六合,現在屬南京的一個區,以前的真州應該還包括揚子及儀徵的一部分,而這參軍一職,實在不能算是個什麼官,理論是幫助縣丞管管戶籍資料,屬於從九品下,也就是官階中最低的一檔,想一個14歲小毛頭能做個啥事,所以,也就是弄個名頭領點俸祿而已,去沒去任職都是兩說了。
趙孟頫才高,對這蔭補的渣渣小官肯定是看不起的,於是他在18歲時去臨安國子監考試,順利地考進了太學,太學生一但畢業後,大概可以得到“相當於”進士的待遇,以便真正地步入仕途,那後世的大貪官和珅走的就是這樣的路。
但是,沒幾年時光,臨安陷落,謝老太后率小皇帝出降,蒙古人難得地“無血開城”,一城民衆得以保全了性命,但趙孟頫的學業生涯也到此結束,此時的他年方22歲。
亡國後的他成爲前朝遺民,他如同絕大多數生於末世的知識分子一樣,是不願與征服者合作的,他蟄居湖州,潛心做學問,在此期間,他寫了大量的遺民詩。
趙孟頫成年之前,主要都生活在湖州,那真是個好地方,離首都臨安又很近,是當時的名都大郡,風光優美,他深深地愛着這一片哺育他成長的熱土。
二月江南鶯亂飛,百花滿樹柳依依;
落紅無數迷歌扇,嫩綠多情妒舞衣;
金鴨焚香川上暝,畫船撾鼓月中歸;
如今寂寂東風裡,把酒無言對夕暉。
趙孟頫的詩作少有被人提及,人們的關注點都去了那書法與繪畫了,從這首《紀舊遊》詩中我們可以看出,他的詩也很是有韻味的。
這首詩很有些白居易《錢塘湖春行》的意思,鶯歌燕舞,柳枝婀娜,雨絲風片,煙波畫船,對酒當歌,載月而歸,何其地瀟灑,但這一切都是美好的回憶,最後兩句是滿滿地失落,因爲,此時的大宋已經亡國了。
及崖山戰後,元人的統治逐漸穩固,這來自草原,以殺戮爲事的民族也感覺到要以文治來管理天下,遂向所有的前朝文人遞來了橄欖枝,對那些的士人領袖及有影響的人物,進行了大規模的利誘和拉攏。
但是,絕大部分的知識分子是拒絕合作的,最著名的當屬向南而拜,引頸受戮的文天祥,以及被強行押解到北京,誓死不降,絕食而亡的謝枋得,而在高壓之下,一般的知識分子都會選擇隱居,如那“櫻桃進士”蔣捷。
據統計,在宋末的進士中,只有約三分之一的人仕元,這蒙古人對此當然是很不滿意的,所以,他們一邊搜山撿海,將這些不合作的文人逼將出來,另一方面,也要樹立他們的標杆,以示合作的誠意,不幸的是,趙孟頫成爲了他們的首選目標。
此時的趙孟頫正在潛心研究儒家經典,著述他的《尚書集註》,他被舉薦去新朝當官,在多次婉拒後,最終,33歲的他還是被押解着,踏上了北上之路;在北京,他受到了忽必烈的禮遇,史載:“孟頫神采秀異,世祖稱爲神仙中人,使坐於右丞葉李上”。
福禍相依,正是他在京城的這一段時間中,趙孟頫得以博覽了皇家豐富的收藏,其中尤以字畫對他的影響巨大,他從中吸取了很多養分,也使得他的創作眼界更加地開闊,藝術水平大爲提高,這是他早期創作的一個高光時段。
趙孟頫本來就是個文人,所以,他在元朝做的官並不大,一生可能也沒有參與過政治,但榮譽並不少,因爲在元人看來,他這大宋宗室的名頭還是很有號召力的,63歲時,他甚至還被封爲一品高官,夫人管道昇也被封贈爲“魏國夫人”。
也就在趙孟頫人生最輝煌之後不久,夫人病重,他自己也年齡大了,遂請旨回鄉,恩准後買舟南還。正是在歸途中,夫人管道昇病逝這對趙孟頫來說是沉重地打擊,三年後,趙孟頫在故鄉辭世。
宋朝這趙氏皇帝一家藝術修養都非常高,那徽宗皇帝趙佶的一筆瘦金體不知迷倒了多少人,但趙家一脈如果要稱藝術成就最高之人,非這趙孟頫莫屬了。
正如清代大名士孫承恩評價趙孟頫時所言:“前代王孫,異時翰學。粹質令儀,高吟大作。繪事擬聖,墨妙入神。文采風流,照映後人。”
趙孟頫博學多才,能詩善文,書法精絕,畫藝高超,他還擅金石,通律呂,解鑑賞,在藝術上是全才,也是天才,尤其在書法造詣上更是後人所無法超越的一座高峰,他篆、隸、行、草樣樣拿手,尤以楷書著稱於世,與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並稱“楷書四大家”。
我於書法並不甚精通,但卻發現有個很奇怪的現象,一方面他在書法上肯定屬“一代宗師”之級別,後世不知多少人以他的字爲法帖,然而幾無人能出其右;而另一方面則指責他的書風“媚俗”。
這就沒道理了嘛,想那“四大家”中前三位俱是唐人,而這數百年後的趙孟頫硬是生生地給搶了個座位出來,這難道是衝話費送的贈品,白來的不成?
這其實還是觀念在作祟,還不是因爲趙孟頫作爲一大宋朝的皇族後裔,依附了元人,這在人們看來是失節,於是乎,便遷怒於他的書藝,指責這指責那的,說他的字圓滑無骨,和人一樣沒有氣節。
他被譽爲“元人冠冕”,但在聲名上卻遠不如那三位,薄其人遂薄其書;不過,這些人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該學的還是得學,該臨摹的還是要臨摹,誰讓老趙的字真是仙品呢。
趙孟頫的書法被稱爲“趙體”,件件精品,如《行書歸去來辭》、《行書洛神賦》、《楷書帝師膽巴碑》等等,都是屬於神品,被擄去日本的,皆被視作國寶。
人騎圖
說起趙孟頫的繪畫,那同其書法一樣,也是繪畫藝術的高峰,無論是《水村圖》還是《秋郊飲馬圖》,都顯示着趙孟頫獨具一格的風格;我接觸他的繪畫比較晚,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臺島發行了一套四聯的《鵲華秋色圖》郵票,一見到便愛不釋手,反覆品味。
只見兩山之間,平川洲渚,紅葉蘆荻,樹木疏落,茅舍數間隱現,輕舟幾葉盪漾,處處彰顯着秋日的寧靜,而在這水鄉山色之中,幾個漁民在勞作,或撐篙、或扳網,還有一人策杖漫步在田野,遠處可見散放着的牛羣,整個畫面洋溢着牧歌般的恬淡氣氛。
這幅畫同《水村圖》等他的衆多畫作一樣,反映的其實是趙孟頫的內心世界,是以對優美景緻的描繪,折射出他對寧靜生活的嚮往,無論是江南的水鄉還是北方的山巒,都輕柔綿延,清清淺淺,是他以繪畫解讀出的桃花源。
此畫幾經周折,文徴明及納蘭性德都曾收藏過,最後此畫被獻進皇宮,一直在御府收藏,現存於臺北故宮博物院。
趙孟頫以深湛的筆墨功力,詮釋了曠達飄逸的山水意境,不僅豐富了文人山水畫的表現手段和內涵,更初是確立了元代山水畫壇清遠自然的整體風格,以及蘊藉典雅的審美格調,爲後世的中國山水畫奠定了基礎。
鵲華秋色圖
正如明代大文人王世貞所說:“文人畫起自東坡,至鬆雪敞開大門。”此話道出了趙孟頫在中國繪畫史,他不僅在後世影響深遠,即使在當時,他的畫風也是風靡一時,他身後的所謂“元四家”,幾乎都可以算是他的門徒。
他不僅在書畫藝術上是一代宗師,而且在印學也是開宗立派的人物,他還對音樂、鑑古等方面都有着很高的造詣,是個真正地藝術全才。
在詩歌方面,他雖然算不上宋元之際一騎絕塵的人物,但我個人感覺,除了楊維楨和薩都剌,應該就排到他了。
要知道,在這一時期中,因元人的壓抑,萬馬齊喑,詩歌幾呈落敗之狀,在趙孟頫的藝術門類中,詩詞雖並非他最擅長的項目,但相對於此時期的詩人飄零的現狀來說,他的成就也是很醒目的。
鄂王墓上草離離,秋日荒涼石獸危;
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勝悲。
這是他寫的一首名爲《嶽鄂王墓》律詩,岳飛屈死,平反後被追爲鄂王,趙孟頫在吊岳飛墓時寫下了這首沉痛的詩作,詩中對南宋君臣苟且偷安的政策表示了強烈的憤恨。
由於連年戰亂,陵園荒蕪,秋日的荒涼加上冷硬屹立的石獸,更增添了幾分悲思,繼而以南宋當局苟安享樂、不思北進,中原父老遙望南師作對比,冤殺中興之臣的惡果,最終導致了南宋的滅亡。
此詩即景生情,詠史抒懷,議論感慨,一氣呵成,語言不事雕飾,不用典故,通俗自然,哀婉深沉,感情強烈,頗具感染力,他以趙宋後裔的身份爲冤死於趙宋王朝的岳飛,由衷地唱出這支哀痛傷惋的悼歌,分外感人。
元人統治時代雖然野蠻,但卻有個好處,就是不搞文字獄,大概他們覺得,幾個酸文人呤幾句酸詩,寫幾篇腐文,是翻不起什麼風浪來的,馬刀一揮,統統搞定,所以,對如同上面詩中所抒發的情感,他們是熟視無睹,這也造就了此類懷舊的詩作,在當時成爲詩壇的主流之聲。
在很長時間以來,對趙孟頫人品的評價真是不高,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仕元了,而在當時,爲元人服務的又豈止是一個趙孟頫,那麼多人不被貶損,唯獨這趙孟頫卻飽受責難,這還不是因爲他有個皇室後人的身份。
當蒙古鐵騎挾着草原雄風席捲而來之時,勢不可擋,我們不能指望人人都做岳飛,都成爲文天祥,畢竟大部分華夏子民還是以保存生命爲第一要務的,這並不爲過。
如果要將這些人都視爲漢奸的話,那後世滿人入關後,林則徐、鄧世昌這些人是不是都可以漢奸視之;而那岳飛的21世孫嶽鍾琪,不但拖着根辮子爲大清鎮壓各地的漢人,還成爲被大清朝第一個任命爲封疆大吏的漢人,現在也沒有人說他是漢奸嘛。
在山爲遠志,出山爲小草;古語已云然,見事苦不早。
平生獨往願,丘壑寄懷抱;圖書時自娛,野性期自保。
誰令墜塵網,宛轉受纏繞;昔爲水上鷗,今如籠中鳥。
這首詩名爲《罪出》,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他內心的糾結,作爲一介文人的趙孟頫其實一生都陷在矛盾之中,他自不能一死了之,也不敢隱居不仕,畢竟他是被元人脅迫着纔去當的官,我們應該從他表面的榮華背後,體味出他內心的煎熬。
“我非天上士,人謂地上仙。”縱觀趙孟頫的人生,他絕對不是一個賣身求榮之人,史書除他失節仕敵外,沒有任何記載說他有其他方面的劣跡,更無害人斂財之行,入元之後,趙孟頫家事甚貧,平時還常以字畫收取潤筆費用,聊以自補。
他才華橫溢,文采風流,冰清玉潔,是一個爲藝術獻身之人,而在仕途上,終其一生,都只不過是元朝的“政治花瓶”而已。
俗話說,站着說話腰不疼,你可以說他懦弱,但不能說他是漢奸;從大了說,他的生命是獻給了藝術;從小了說,即使自己要死節,那一家一族之人怎麼辦,難不成都要一起殉國,難不成都要如後世的方孝孺一樣,被誅個十族纔算流芳千古?纔不枉趙氏子孫?完全地沒道理嘛。
要真如此,也許我們只能從史籍的縫隙中,能讀到湖州某個趙氏宗室誓死不仕元人等數行字,而失去的卻是趙孟頫光耀萬世的不朽作品,誰是誰非,孰對孰錯,這選擇不是一目瞭然的嗎;所以我覺得,如果硬要以現在的道德觀念來綁架趙孟頫,就是在耍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