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子彈爆炸當天,他們沒有公開慶祝

來源:科技日報

編者按 60年前的今天,巨大的蘑菇雲在新疆羅布泊騰空而起,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而距離羅布泊千里之外的北京市海淀區花園路三號院卻依舊“平靜”。有這樣一羣人,他們在此爲原子彈的研製嘔心瀝血、默默付出,卻在偉大事業成功之際由於種種原因不能公開慶祝。值此原子彈爆炸成功60週年之際,本報邀請長期從事核武器發展史研究的專家,將視角聚焦我國唯一從事核武器理論研究設計的單位——第二機械工業部第九研究院理論部,回憶當日科研人員於靜寂無聲中的喜悅和激動。

60年前,即1964年的10月16日,周光召先生安靜地在自己的辦公室如常工作。

他的辦公室位於北京市海淀區花園路三號院(後改稱花園路六號院)。

三號院外表看起來平平無奇。大門口有門衛,看守很盡職,閒人免進。但周圍的住戶早就發現,這個禁止旁人入內的院子從沒掛過牌子,也不知道是幹什麼的。一隻高高豎起的煙囪當門而立,擋住了人們好奇的視線。從煙囪上看,這個院子像工廠,但又沒冒出過生產的黑煙和噪音,進進出出的人個個文質彬彬,衣服也乾乾淨淨的,不像工人。

這羣神秘的人就是爲中國設計原子彈的科研人員,這個院子就是我國唯一從事核武器理論研究設計的單位——第二機械工業部第九研究院理論部所在地。這個理論部的主任是鄧稼先,周光召是第一副主任。

1964年10月16日這天,鄧稼先不在理論部,他早已身處三千公里之外的新疆羅布泊,和一衆單位的參試人員一起,在戈壁灘上迎接“零時”的到來。周光召和理論部大部分科研人員留守工作崗位。科研人員並不知道自己親手設計的裝置將會在今天爆響,“零時”的準確時間是機密,只有少數人得到通知,大多數人知道的只是,前方已經爲試驗準備了很久。

理論部的科研辦公樓叫十四號樓,是一棟新樓。周光召的辦公室在二樓靠西。部領導和科研人員一樣沒有優待,12平方米的辦公室滿滿當當安置了4位副主任。一路上,相遇的科研人員和他打招呼,稱呼他“老周”,他也很客氣地迴應。不稱呼職務,只以“老”“小”相稱,這是理論部的傳統,單位內部氣氛很和諧。

人們從周光召沉靜的面容中看不出更多端倪。但是,昨天剛完成的一項突擊任務露出一絲不同尋常的跡象——周恩來總理在臨試前提出一個問題:原子彈試驗成功的概率是多少?他要求科研人員明確回答。

周光召立即召集另兩位副主任——物理學家黃祖洽和數學家秦元勳。他們對一個名爲“過早點火概率”的問題開展了計算,這項研究本就是原子彈研究中非常重要的工作,這時應周總理的要求再次計算。經過緊急計算,黃、秦二人將計算結果交到周光召手中,他看了後表示認可,三人都在計算結果上籤了名。周光召從容地向總理彙報:不成功的機率很小,成功的概率是很大的。

保票打過了,但是過早點火概率這項研究依然在進行。當時,剛畢業兩年的年輕人賀賢土正在將這項研究深入做下去,分管這項工作的部領導就是黃祖洽,賀賢土也是在黃祖洽等人的研究基礎上再進一步。“要認清並探索物理規律,不能把研發原子彈只當作工程技術問題,要作爲一項科學研究來認真對待。”賀賢土及同事們在以後長達60年的科研中一直實踐着這句話,這句話也是周光召的老師、理論物理學家彭桓武的要求。

當天中午,人們正常下班,食堂設置在一里路外的花園路一號院,吃完簡單午餐的人們回到辦公室繼續工作,整個院區安靜平和。

下午三點,遙遠的羅布泊,一聲春雷打破沉睡的荒寂,排山倒海的力量沖天而起,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了。

約三點半,好消息通過電話傳到理論部,沉穩的周光召也難掩激動與喜悅了。

學術秘書竺家亨就在周光召隔壁辦公,周光召接完電話就告訴了他。竺家亨和同事們高興地大聲喊起來,周光召囑咐:“低聲、低聲,注意保密,等待中央正式宣佈。”

年輕科研人員李維新在上下樓時和周光召相向而過。一向沉穩的周光召居然笑盈盈地伸出手和他握手,並且輕快地說:“剛剛試驗成功了!”

瞬間,巨大的喜悅衝擊得李維新說不出話來,只用力地握着周光召的手搖啊搖。周光召又悄聲囑咐:“注意保密!”

激動不已的李維新回到辦公室就把好消息告訴了同事。

很快,各組組長被召集去開了個小會。他們返回辦公室後,個個滿面春風,接着宣佈了一條紀律:只能在辦公室裡慶祝,不能到外面去,“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是幹這個的”!

於是人們只能興奮地漲紅了臉。

伏案工作的賀賢土先是納悶隔壁辦公室爲什麼有人在蹦跳,隨後也加入了慶祝的行列。

下班後,理論部的人們懷着焦灼與期待,守在收音機前聽廣播。

當天晚上十點,新華社正式發佈消息,北京的夜迅即被點燃了,全中國的夜都被點燃了,人們涌上街頭,敲鑼打鼓地遊行,爭搶《人民日報》紅頭號外。賀賢土和同住單身宿舍的同伴們忠實地遵守院裡的規定,沒有參加外面的慶祝活動。回到房間他就一如既往地坐在書桌前,但外面街上鑼鼓齊鳴,遠遠近近的歡呼聲、口號聲一浪接一浪地傳進房間,手中拿着的書怎麼也讀不下去,他看到好些同事都在默默地流淚,那是因爲激動和自豪流淚。賀賢土從沒有那麼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國家是如此的緊密相連!

也有同事走上街頭旁觀那歡樂的場景,還有人騎車趕赴天安門廣場。年輕的新中國此時才15歲,跨越新舊兩個時代的人民自發地聚合起來,縱情揮灑着激動的淚水,興奮地吶喊。而這些爲原子彈立下汗馬功勞的科研人員也飽含熱淚去領取《人民日報》號外,回家後疊放收好,同時也將自己奔涌的情緒收好,因爲明天還要繼續隱秘而偉大的征程。

第二天,周光召和同事們準時上班。原子彈爆炸成功了,氫彈的研製應該抓緊了,而周光召早在原子彈理論設計方案完成後就組建了一個4人工作小組開展氫彈研究。另外,原子彈試驗之後,小型化和武器化也就成爲急迫任務了。

中午下班照例去食堂時,賀賢土和一些同事發現大門口外的水泥地上寫滿了粉筆字:“感謝你們!”“你們爲祖國作了大貢獻!”原來他們並非不爲人知,畢竟單位離北大、清華、北航都不太遠,再謹慎低調,總會遇上以前的老師和同學,於是,這個不掛牌子的單位是幹什麼的也就被有些人猜到了。

過了幾天,羅布泊的各種消息傳來。爆炸後鄧稼先、程開甲和參試人員喜笑顏開地圍着王淦昌,王淦昌意味深長地笑道:“真有趣,太令人高興了!”善詩的陳能寬只吟得一句“東方巨響”,就激動地無法成篇,幾天後提筆一口氣賦完整首清平樂。朱光亞因爲司機走錯了路,未能及時趕到觀測點,在路上,他轉身看見騰空而起的火球,剛毅內斂的他頓時淚流滿面。

經過一戰二戰摧毀又再生的世界尚未穩定,多重力量在較量在平衡,1964年10月16日這一天在中國大地上騰起的蘑菇雲昭告了一個古老民族的再次崛起。

從這一天起,很多事情都改變了,不可逆轉。

(作者系北京應用物理與計算數學研究所高級政工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