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與夜鶯──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鐘曉陽,因爲這一次多了鍾玲玲
鍾曉陽與鍾玲玲(右)合影於一九九二年。(新經典文化提供)
鍾曉陽在香港的新書對談中活潑逗趣。(新經典文化提供)
香港作家鍾玲玲是鍾曉陽的多年好友。(新經典文化提供)
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鐘曉陽:如此開懷,如此逗笑,因爲這一次多了鍾玲玲。
從《停車暫借問》到《遺恨》,我們看到的鐘曉陽經常是纖纖靜弱的形象,深邃內斂的眼神。然而,在《雲雀與夜鶯》新書對談的這個下午,對比本質開朗,但只要一看到麥克風和鏡頭便瞬間變成寡言靦腆的香港文壇神秘才女鍾玲玲,鍾曉陽罕見展露出活潑甚至逗趣的一面,幾番說話讓臺上臺下笑聲不絕。
鍾玲玲的害羞自謙是從開口第一句話就根深柢固的:「大家好,我是曉陽的朋友鍾玲玲。」彷彿她只是來看曉陽而被拉上臺講話似的,明明同是《雲雀與夜鶯》的作者,跟鍾曉陽合寫了這本書,一人一半。
■ 我想要她繼續寫下去
鍾玲玲說:「曉陽的讀者很多,我的讀者很少,這是一個事實。我們的區別不僅僅是讀者數量的區別,更是根本性的區別,我認爲就是顫慄與優雅的區別。如果你們已經閱讀了《雲雀與夜鶯》,就會發現曉陽的語言在過渡期後有了微妙的變化,而這種變化是值得鼓舞和期待的……至於我,讀者可能發現,我的語調和使人喘不過氣的連禱詞似乎變得體面多了,既然整理儀容是出門的基本禮儀,我相信這些改動也是過程中必須的。」
她們結識於1981年。新書折口那張合照攝於1992年,記錄了她們的友誼,也成就了永恆的紀念。拍完照片,鍾曉陽去了澳洲,兩人在不同時空經歷着各自人生的起落,同時成爲對方手裡的風箏,而往返的書信便是那條風箏線,時而熱切,時而沉靜地傳遞着。鍾曉陽說,鍾玲玲寫了很多信,她給我的信收集起來有一大疊,但我給她的只有一小疊。
問到怎麼會動念去合寫一本書?鍾曉陽睜大眼睛,笑意滿滿地說:「因爲她願意呀,要玲玲願意好難得的,這個機會可不能放過。」《生而爲人》出版後,鍾玲玲決定停筆,鍾曉陽不想接受,卻無法不接受。透過合寫《雲雀與夜鶯》,鍾曉陽認爲自己完成了一件值得的事:多留下了一些鍾玲玲的文字。
這兩個人,事先並不知道她們懷着的是同樣的心思。
鍾玲玲說,她希望曉陽繼續寫下去。
「……我坐在這兒也是。我非常樂意在這件事情上與我的朋友從頭走到尾,我不會掉(拋)下她而她必須掉(拋)下我,因爲她仍得走下去,而我已經抵達終點了。」鍾玲玲這段話說得平淡真誠,深深觸動了聽者。
主持人黃念欣說,女作家之間的書信集真的不多,女人之間或作家之間可能會有的競爭心理在她們身上似乎不曾存在。鍾曉陽迴應,「玲玲對我來說像開了扇窗,讓我看到好好的風景」。
鍾玲玲叫鍾曉陽不要老稱讚她,鍾曉陽一口氣答應,說:「不稱讚妳了,我來稱讚我自己。」之後唱作俱佳地引述一段鍾玲玲的舊信:「我可以坦白說嗎?我認爲這一段,是你自開始直到現在,表現得最好的。我超高興。這就是自由。……依據這種方式,我的理解就是──自由開放、出入自如、可以對話可以沉思可以營造,一句話,誰管你說些甚麼?讀着好看就夠了。」
鍾曉陽稱讚的哪裡是自己,是這位熱情洋溢的讀者,這位忠實直言的好友。懂得欣賞自由與開放的人,必然先有一顆自由開放的心。
■ 妳的晚期風格,我的陳詞濫調
談到鍾曉陽的新小說〈晚期風格〉,她直言盜用了黃念欣的書名。黃念欣在《晚期風格:香港女作家三論》中分析了鍾玲玲、鍾曉陽與黃碧雲三位作家的作品。黃念欣笑說,當看到鍾曉陽新小說的名字時,一方面感覺驚喜,同時也有一點「是否輪到我被將一軍了?」的緊張感。
對鍾曉陽而言,一篇小說的寫作意念往往在多年前便已開始。最早想寫這個故事是八十年代,但當時寫了一點便擱置了,直到2018年才重新執筆,小說原本並不叫這個名字。讀到黃念欣的書時,鍾曉陽非常開心學到「晚期風格」這個概念,也欣賞書裡對她們作品細膩的比較與分析。所以,決定要在《雲雀與夜鶯》中收錄兩人各一篇創作後,她問鍾玲玲,她那篇若取名爲〈晚期風格〉是不是個好主意?鍾玲玲回說,妳的〈晚期風格〉和我的〈陳詞濫調〉很搭呢。於是就這樣定了下來。
〈晚期風格〉寫於《遺恨》之前,對比近年鍾曉陽以《哀傷紀》重寫《哀歌》,以《遺恨》重寫《遺恨傳奇》,〈晚期風格〉是否也有某種重寫的意圖?鍾曉陽說,她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確實,相較於書寫全新的故事,她更願意將過去寫作時落下的、沒有完成的碎片重新拾起,將之完成。
在大家都怕自己落伍、追求創新的時代,鍾玲玲卻把新寫的文本取名爲〈陳詞濫調〉,黃念欣分析,這恐怕是因爲鍾玲玲透過這個文本,與她曾寫過的一篇故事裡的一個角色對話。可能很多人未必領會是哪一篇故事,不過熟悉香港文學的人應該會察覺,是鍾玲玲以前在《香港時報》連載的小說〈來到河西〉,是一部揉合虛構與真實的作品。這樣的書寫形式帶有延伸的意味,有來到新篇章的感覺。
鍾玲玲表示她不擅長談自己寫的東西,如果有人問是不是有真實的成分,她會說她不清楚,也不確定是不是有什麼新的意涵。純粹因爲跟曉陽約定好這本書裡要各自收錄一篇創作,她便將這篇寫出來,如此而已。
黃念欣強調,大家如果去讀《雲雀與夜鶯》中的〈陳詞濫調〉就會知道,它真的不是「陳詞濫調」,反而是你不曾看過的形式……再次面對自己曾書寫過的對象,重新梳理、講述以前的故事,這件事本身就很有價值。《晚期風格》中談論的「晚期」有很多種定義,其中一個是指人一生中經歷過的各種註釋關係;人生不到晚期不會去回顧註釋關係。不過,就算沒有察覺〈陳詞濫調〉與〈來到河西〉的關連性也不要緊,文字本身帶來的觸動已經很豐厚。
■ 日光下的雲雀,月色裡的夜鶯
鍾曉陽習慣早起,鍾玲玲是晚睡之人;她們一是就着天光清脆歌唱的雲雀,一是依着月色婉轉鳴吟的夜鶯。
日與夜,雲雀與夜鶯,在這本書中合體了。
愛蜜麗.狄更森(Emily Dickinson)在詩裡剖開雲雀的身體以釋放出美妙的音樂,王爾德的短篇故事〈夜鶯與玫瑰〉中,夜鶯一邊承受着插刺之苦,一邊唱出成全人類之愛的歌聲。因而她們說,《雲雀與夜鶯》是她們的腥紅實驗,她們的玫瑰刺考驗。
不過,在這個充滿歡笑的下午,我們看到的不是腥紅的殘酷,而是心與心的交換,生命與生命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