隕石獵人會夢見消失的彗星嗎

疫情後出行受限的那段時間,閱讀《中國國家地理》已經無法改善內心的幽閉感,我開始轉頭去翻《中國國家天文》。在超越自身的尺度面前人會心安,置身在龐大的無情裡,就能忘了現實的殘忍。

我是從那時開始注意星星的。具體來說,是在天上轉悠的彗星,以及摔在地上的隕星(通常也叫隕石)。這兩位身上有些共同之處:都以自身存在佐證了何爲“變數”;以及雖然跟天上的其他東西一樣遙遠,但和我們多少有些連接。這連接是否來自想象另說。

巨石陣上空的新智彗星 by APOD & Declan Deval

這裡還不得不提到與星星密不可分的“獵人”們。沒有比天文地理更能容納能人異士的了——畢竟,天地廣剌剌,又大又沒蓋兒,“獵星”這種靠天地吃飯的自由職業也就在專業和業餘的夾縫間越發紅火。

總低頭在地上找星星的隕石獵人,一半世界與真實可觸的隕石們掛鉤,建構在它的稀缺性之上——本質等同於貴金屬或鑽石交易市場;另一半卻和始終擡頭的彗星獵人迂迴地重合,它們看不見摸不着——獵星的背後,是“佔有那個無主物,爲它命名”。

人類多少是個有點奇怪的物種,自打擁有記憶,我們的信仰世界裡就供着尊“隱神”——歷史。認可歷史,頂禮歷史,於是渴求留下姓名。名字是明確羈絆的一種形式,哪怕羈絆本身也是人造的一部分。

所以,這與其說是一篇關於星星和追星人的軼聞觀察錄,不如說,就是幾則關於名字的故事。假如你也一樣厭倦了當下的局部衝突、就業率、廢水排放、厄爾尼諾......一切的一切,在獵人的故事裡躲幾分鐘也不失爲一種方法。

一切要從“張大慶”這個名字說起。

河南開封人張大慶前 32 年的高光時刻,是在 2002 年 2 月 1 日,那天他用自制的望遠鏡發現一顆新彗星,被國際天文聯合會將姓名寫進太空。那是首顆,也是到目前爲止國內唯一一顆目視發現並得到命名的亮彗星。這位榮耀加身的命名人的身份是工廠工人。

這張據說就是“池谷-張”,by Andrew Cooper

彗星就像上學時班上那個總會被起外號的同學,早些時候最富盛名的外號是“掃把星”,幾乎等同於黴運來臨的信號彈。祛魅一點後,現在叫“髒雪球”,倒是更貼近它的實質了——冰和一些塵埃。與太陽系一起在 46 億年前誕生,按各自軌道和週期繞着太陽跑。天文學家列維把它等同於貓,“都有條尾巴,且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和刀尖舔血的印象相悖,彗星獵人算是最歲月靜好的狩獵工種。圈內人把觀測獵星的過程叫做“巡天”,在技術革命還沒讓官方與民間徹底分家前,這是一個容納愛好的自留地:選擇一個合適的觀測點——通常是沒有光污染的郊外;帶上工具和星圖星表——通常那工具都帶點 DIY 成分,你就可以上崗了。

在大多數人沉入睡眠時,你進入絕對自我的空間裡,一邊放空,一邊又聚精會神——我沒試過,但感覺和玩拼圖或夜釣差不太多。手裡拿着辨認天空的羅盤,望着沒有終點的地方,試圖捕獲一顆還未被看到過的星星:按國際慣例,當新彗星出現,首個觀測報告者能夠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它。法國哲學家巴徹拉德說“對於高度的渴望是人的普遍本能”,這解釋太有文化了點,中文裡對這類人有個精確的表達,有點“癡”。

圖源《中國國家天文》4月刊

張大慶的設備是純手工自制,據他自己回憶,這條獵彗路開始於寫信給北京天文館求助,大概意思是我買不起設備,但我愛天文,請問我該怎麼辦。不久他竟然收到 11 頁油印教材,圍繞“如何自己磨製反射鏡片”給了基礎但全面的講解。畢竟那會兒,每個人的愛好都是天大的事。

動手的同時,他用剛通的網絡開始結交同好,去搜羅捷克和美國的星圖、日本的天文月刊。白天,他混入千萬個離家歸家的面孔裡,晚上就和天空打得火熱,就這麼“工人-獵人”切換着,逐漸成了口耳相傳的民間磨鏡專家。

從 1991 年夏天開始,作爲彗星獵人,張大慶獨立發現了數個會定期迴歸的周期彗星(但都不是首個發現者),也觀測到大量的已知彗星。幾百個夜晚,他在別人名字的海洋裡巡視。

然後時間來到 2002 年,第 518 次巡天,他騎摩托車馱着自制的牛頓式反射望遠鏡來到黃河大堤的壩口,在鯨魚座看到一個陌生的星雲狀天體。他想,“勝利了。”

這就是後來獲名的“池谷-張”,按規則,早他 1 小時報告的日本觀測者與他一同成爲命名人。據計算,“池谷-張”上一次現身是 1661 年,順治十八年正月初四,記載於史料《吳江縣誌》,當然,那時它沒有名字。

“池谷-張”的另一發現者池谷薰,是更爲傳奇的一位工廠發“癡”青年。

他的望遠鏡同樣是靠着輟學後打工攢下的幾千日元自制完成的。按當年傳下的記錄,1963 年元旦後那天,他在長蛇座第一次找到那顆以他爲名的新彗星。接着是 1964 年,第二顆,1965 年,第三顆。那幾年地上發生的事情比天上的熱鬧,沒什麼人在意花名冊裡又多了幾顆彗星。日本土地盛產奇人,就像一場一個人的尋寶遊戲,池谷和這個地面世界互相興趣缺缺,他像搬倉鼠一樣往天空遷移自己的姓名。

然而在 1965 年 10 月,那第三顆初時“泯然衆星”的“池谷-關冕”在帶着新名字飛了一個多月後,就像忽然上了頭,一腦門兒向太陽衝去。

現在,人們提起它時會用“特大彗星池谷-關冕”作爲指代。那顆彗星掠過近日點時,形狀像一束巨大的天鵝羽毛,哪怕在白天也能被人肉眼捕捉,亮度達到滿月的數十倍,成爲了近一千年最亮的一顆彗星。

維基上的“池谷-關冕”彗星長這樣

疲於應對導彈危機、經濟危機和運動浪潮的人們在異常又強大的天象面前呆了,他們頻繁擡頭,就像第一次注意到太陽存在那樣望着它,和它近旁飛舞的羽毛,一批討論種羣生死未來的文藝作品轟然面世。

不可思議,原來宇宙這樣忙,他們可能想。

像“池谷-關冕”這樣衝向太陽企圖“自殺”的彗星有專門的名字:掠日彗星。運行到離太陽非常近的位置上時,由於太陽本身的巨大引力,輕則稀碎,重則殺身成仁。爲了借那點光成爲千年來最受矚目的羽毛,彗星本身比起它的獵人來說,更加刀口舔血。

圖源“星河角落 nookland ”,by European Space Agency

這是一場彗星上的“冰雪暴”,由太空探測器羅塞塔在 2016 年拍攝。暴言一句,感覺和地球上的暴風雪看着差別也沒有很大。

它們的差異也的確不大,已有各方科研相互佐證,共同支持一個假說:地球生命源始於億萬年前的一次彗星串門。作爲太陽系的基因庫,髒雪球給正在發育的地球帶來關鍵的水。地外天體一次意外,促就地球如今的物種繁榮,我們和中華冠毛犬、鮟鱇魚或已滅絕的偷蛋龍一樣,是一場偶然的親生子。

偶然的果在夜裡努力追因,並給追逐取了個十分進取的名字:獵取。極似一場披着馬甲,集體無意識的尋根。

羅塞塔在彗星彗發裡探測到的分子成分,圖源《中國國家天文》, by European Space Agency

2011 年 7 月 6 日,和“池谷-關冕”一樣,又一顆彗星因爲飛得太近,被引力牽引,向太陽直衝過去,不過這次起跑太正,在一瞬間化爲灰燼。人類通過天文臺拍攝到現場影像,命名爲“一顆星星的自殺”。我看了,不誇張地說,和沒拍到區別不大。讓地球能有今天的老祖宗,在太陽面前同樣不值一提。

去年是“池谷-張”命名 20 週年,我想找到張大慶,問問他“勝利之後”怎樣了。翻遍互聯網的每一寸草皮,都沒能找到他的近蹤。我找到 20 年前他“和本不太支持自己的太太一起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彗星”的報道,查到 2012 年一位天文愛好者慶賀“池谷-張”10 週年轉發的文章,順跡找到 2002 年 3 月張大慶自己撰寫的博客《池谷-張彗星的發現》,評論條數不多,有人說他如今已出售了獎牌。

再有 10 年,張大慶該到退休年紀了,不知他現在的生活是怎樣,是否仍然愛好天文,仍然在磨鏡,就像他自己寫的,“此後的十幾年,我以磨製完美的拋物面反射鏡而在國內大衆天文學界享有盛譽。”

上爲池谷薰,下爲張大慶,維基上兩人的照片都不算清晰

“你把地球環境想象成一口大鍋,太陽是不遠處的竈臺,到底能把什麼端上桌,還得看宇宙裡投來了什麼原料。”

講這話的張勃在我面前比劃一口圓鍋,還有加熱的動作。我們坐在他的工作室“五雲坊”的沙發上,周圍堆放大大小小的石頭。據說不久前某位流量藝人的粉絲剛在這裡訂製了一份隕石飾品作爲禮物,我邊聽閒談邊拿手機想查查是誰,一搜卻發現隕石衍生品早就不是什麼稀罕物,有人拿來做成勞力士手錶,有人拿來做成勞斯萊斯車飾,索契冬奧會的部分金牌上就鑲着前一年落在俄羅斯境內一塊隕石的碎片,據說是科考隊從冰湖裡撈起來的。

某一天,一塊在天上浪遊的石頭身披元素密碼,撲通一聲落進那口命定的鍋,生命萌芽的所有先決條件就算備料完畢,再有個幾千年,如果你在上帝視角,那麼你將看到海里漂浮的第一隻草履蟲、第一條上岸的魚、第一棵將種子包裹起來的樹。

這是隕石獵人們篤信的起源故事。

張勃與今夏發現的巨型隕石,受訪者供圖

每年有幾萬噸隕石砸向地球,大多數在大氣層裡就已燃盡,降落在地表的微乎其微,落地後能被找到的更爲稀少,這使得獵隕成爲一項高風險高收益的神秘職業。

隕石獵人原本也不是全職工作,起初幹這事兒的大多是隕石富集地的當地人——不是說隕石偏愛掉在哪兒,而是哪兒的地貌特徵更容易留存它們:通常是乾旱或極寒地帶。地處偏遠,經濟落後,當地人除了勞作放牧,還會兼任撿玉石、淘金砂、找翡翠、挖松茸之類的活兒,也即後來所稱的“玉農”或“石農”。在近 30 年交易市場逐步形成後,職業隕石獵人才慢慢出現。

張勃是職業隕石獵人,也是國內較早接觸到這行的隕石收藏家、愛好者。一切始於 2009 年在海南的一次騎行,據事後回憶,那天晚上因爲海浪太吵睡不着,擡頭時“一個火球從頭上飛了過去”。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火流星”和隕石的存在,就跟資深酒鬼在某一杯下肚時,忽然就“喝通了”,他後來把那個仰頭和火球對視的瞬間定爲自己人生的“時間零”,卡爾維諾冥冥中也許表示贊同。

出於獵奇,許多瀟灑孤絕的敘事光環被我們賦予隕石獵人,這印象又對又不對。選擇從有序的社會齒輪裡滑向戈壁冰原的,當然不會是傳統意義的“正常人”,但也不至於成爲“荒原狼”。隕石獵人依託他們的關係網絡與行業規則行事,通常團隊作業,像羣更走偏鋒的戶外愛好者。畢竟在戈壁無人區這類的地方,離了車隊和後勤組織,後果不是鬧着玩。

與團隊在中蒙邊境扎帳篷,受訪者供圖

獵隕的風險一半在天,一半在人。張勃和團隊曾在肯尼亞東北部,和當地一場屠殺擦肩而過,也曾經在一次橫跨東非草原後發現汽車油箱蓋邊的彈孔,後知後覺地躲過一劫。身在荒野時,最可怕的不是碰不到人,而是真的碰見人,因爲會在這時候出現在野外的,不可能是什麼善茬,“多半是偷獵者或是其他不法分子”,他們大多有槍,極度忌諱面孔示人。

在撒哈拉,張勃撿到屬於自己的第一塊隕石,“如果你開車走在一望無垠的黃沙中間,忽然前面出現一塊很突兀的石頭,不必有太多懷疑,那多半就是隕石。”那塊石頭在張勃的諸多名貴藏品中屬於最爲普通的一種,但第一塊的意義顯然壓倒了其他。

在撒哈拉,受訪者供圖

2012 年一塊隕石掉落在青海西寧,帶動了國內“隕石熱”,個位數的職業獵隕人很快發展爲成百上千,賣家買家和線人交織成網,堪稱當代淘金潮。迅速擴張的圈子自然帶來泥沙,從業人員參差不齊,流通物裡各種疙瘩都有。大衆市場的錢大多交了智商稅,但在每克動輒上千上萬的暴利面前,人羣依然趨之若鶩。

張勃得知名的科研學者引路,加之“火流星事件”後自學了許多專業知識,比浪潮略快了幾個身位。起初他也只是買賣交易而已,“操盤者不下一線”,但生意慢慢做大,瞭解得越發深入後,癮反而被勾了起來,“到了某個階段,有些滿足感不再是錢帶來的,你必須要自己親身去參與發現它的那個瞬間。”於是纔有了撒哈拉的那次遠遊,以及之後無法再計數的奔波,雖然通常而言,十獵九空。

在野外生存必備技能——生火,受訪者供圖

從決定越過大氣層的那刻,隕石和地球的對話就已開始。鑽進土壤,砸出坑洞,進入史書,登上壁畫,有的還冷不丁砸傷無辜的動物和人。它的出現不可預知,但去處有跡可循,對它下番功夫,似乎來歷便可解開。文獻派的獵隕人會以科學數據庫爲據,帶着金屬探測儀掘地三尺去找幾百年甚至上千上萬年前降落的隕石,涉及到掘地,還會與真實存在的“摸金校尉”軌跡交疊,產生一些精彩的“地下故事”。

除了尋找,隕石獵人還有一半的工作是鑑別。起初這鑑別關乎飯碗,畢竟真僞與否與眼前的六七位數生意,以及未來的更大量級生意和聲譽綁在一條船上;但鑑着鑑着,這碗飯的概念會變淡。由於鑑別和學術認定等事項,張勃頻繁與相關科研機構打交道,在那些安靜肅穆的小屋子裡,一個專有名詞之後的世界不再躲躲藏藏。通過測量氧同位素以及礦物化學、巖相學研究,科學家得以定位不同隕石的老家,以及它們在老家屬於什麼階級,可以精確至火星的地幔,月球哪一面的哪個環形山。

在某顆小行星隕石切片上他們發現地外氨基酸,某塊火星隕石上的確檢測出含水礦物......大家在實驗室內外品咂這些消息,不同於那些聳人聽聞的 UFO 傳聞,一切都來自自己手裡這塊載重幾十億年的石頭。在毛里塔尼亞,張勃找到月球隕石;火星隕石是在阿爾及利亞;竈神星隕石則在突尼斯。他逐漸堅信“上帝不擲骰子”,相信宇宙中這口加熱的鍋有一有二定有三,我們的所知在宇宙面前不值一提,而我們的未知裡尚有太多值得去追隨。

上爲全球最大 Gibeon 鐵隕石大切片,下爲 NWA 14984 古銅輝石無球粒隕石,母題源自太陽系第 4 號小行星——竈神星,受訪者供圖

五雲坊逐漸有了新方向,隕石於張勃而言最大的價值倒向科研。他開始主動捐贈手中的收藏,進入中科院的隕石科考隊,作爲官方博物館的隕石顧問,和國家機構聯手推動研究,還與天文館合作進行兒童隕石知識科普。隕石的命名規則與彗星不同,是按認證後的發現地與編號組成。坐在城市名堆疊起的石頭羣落裡,我問張勃,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張勃說,你知道嗎,五雲坊這個名字其實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弄堂名,我總覺得冥冥之中隕石就是我被許該做的事。

他還說,按國際公約,在南極洲發現的一切都屬於世界。以後我想建一座隕石博物館,讓更多私人收藏被看到,未來,說不定也會將一切捐給這個世界。

我說,歐?

他說,和石頭相處久了,人的看法會變,個人的生命在隕石面前太有限了。但未來,希望會有一些人因爲這個博物館和這些事而記得我。

我說,歐。

與張勃見面後不久,他登上了微博熱搜榜,話題是“上海一男子世界各地收集隕石,還要建一座博物館”,我點開評論區,第一條高贊內容是“有錢有閒。”

8 月英國《每日郵報》發了條快訊,稱哈佛某教授正對 2014 年某不明墜落物展開調查,可能已發現外星生命存在的證據。我忽然想起那次聊天時身後放了個巨大的木箱,張勃曾若無其事說起,那是他從澳洲獲得的某個稀有且重要的隕石樣本,正與國家科研機構溝通,“這個樣本里發現了天然的超導體”。至於可能來自什麼,我們誰也沒有再多說。

愛因斯坦說,宇宙中最不能理解的事情是,宇宙是可以被理解的。我們能計算出 6.2 億年前地球自轉比如今快,能推演出彗星舒梅克-列維 9 號何時與木星相撞。安徒生在幾百年前就寫過,“若你留心人和事,你會看到他們總是再回來。同一個故事以前發生過,以後還會再發生。正如彗星,它飛進太空,消失若干年,但它總會歸來 。”

但愛因斯坦和安徒生也並不總是正確。

那顆被我們精確算出週期 6.6 年、叫做比拉的彗星,1832 年該是第四次相逢之時,人們仰頭等着,它卻沒有如約而至。

它就這樣帶着個只有地球人知道的名字,消失了。

仙女座流星雨,被認定來源於碎裂後的比拉的遺留物質,1872 年的那場被稱作“流星暴雨”,圖源 Steed 的星空,by Detlive Van Ravenswaay

參考資料:

張大慶-《池谷-張彗星的發現》

中國國家天文-《太陽系拾遺——夜空中絢爛的彗星》

星河角落nookland-《淋一場彗星上的雪》

//作者:zqq

//編輯:madi

//排版:板磚兮

版權所有,未經許可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