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誌精選》母親的家常菜
母親的家常菜。(圖/讀者雜誌提供)
母親的菜爲什麼好吃?
爲什麼讓我念念不忘?
有時候想不通,以爲是自己的偏執。
有時候忽然就想通了,
因爲母親生活在
一個有許多時間的年代。
有很多時間,慢慢地生活,燃着紙,燃着木屑,慢慢從爐門吹氣。火旺了,加大塊的木柴,火上來了再加煤炭。
現代瓦斯爐一打開就有火,大火、小火、中火,隨意調。真是方便,但是太方便就很難慢下來,一切都越來越快。
人類不會再回到用柴木燃火的時代,因此,我們也找不回緩慢、等待、耐心,對着爐門吹氣,看到空隙裡火苗竄動的經驗。印度古老的文字中曾經描述火苗會越分越多,無窮盡地分下去,火苗本身卻沒有減少。
許多哲學是哲人們在長時間看着火的思維裡產生的。我當然希望,打開就有火的瓦斯爐,一切都快速方便的時代,也會產生屬於它的哲學或信仰。
愛是可以一直分下去的,越分越多。美,也如此,可以越分享越多,不會減少。
我想,福分也是如此,越分享越多。福分用盡,大多是霸佔着,不與衆生分享,不知不覺,連自己原有的福分也消耗殆盡。
母親的時間很多,她在緩慢的時間裡可以做很多事。
疫情防控期間,我減少了很多活動,多出很多時間。在多出的時間裡,我整天讀書、抄經、畫畫。剛開始時覺得真好,有這麼多時間畫畫看書,久了,我還是感到少了什麼。
好像整天畫畫讀書這樣的福氣,也是要適可而止。每天去美術館、音樂會,確實有福,但還是適可而止就好。
回不到平凡生活,連藝術也會裝腔作勢起來。所以我就把不去美術館的時間,用來細細看自己買回來的菜。
疫情讓我慢了下來,用去美術館、音樂會的時間,回家好好生活。
買回菜來,像母親當年那樣,把菜一一擺在桌上。那時候一家八口,菜量很大。
現在常常一兩個人吃,就希望菜的種類多一點,菜量少一點。
一把小芥菜、一個白花椰菜、一個奶油南瓜、一把我愛的芫荽、一顆番茄、幾條秋葵。檸檬,可以調蜂蜜加紫蘇葉、薄荷做飲料;一顆番茄,需要想一想拿來做什麼。當季的柿子,只有日本和歌山柿子三分之一大,又小又便宜,毫不起眼,但是,當地當季,我很珍惜,飯後嘗一點,配清茶,恰到好處。
爲我調養身體的中醫跟我說:「要吃食物原型。」「原型?」我不十分了解。
「當地當季,不過度料理。」
懂了,這樣好的水土,這樣好的四季,雨露風霜,溫暖的陽光,天地的福分都在眼前這些時蔬上。
菜餚「恰到好處」就好,不要過度,不要傷了天地福分。
「恰到好處」,就減少了「糟蹋」的愧疚。
這樣的時間,緩慢悠長,可以和自己相處,也不會虛度。
時間很多,所以不太依賴複雜的廚具。手,就是最好的工具。
以前常聽長輩說,講究人家的菜是不用刀切的。
刀切,有鐵味兒;刀切,也很難像手擇的那麼細緻。
現代人很少有擇菜的經驗了,應該回憶一下母親擇菜、掐菜的動作,手指拿捏,我都記得,因爲我就坐在旁邊。
她一邊擇菜、掐菜,一邊和我娓娓道來,《白蛇傳》《封神演義》《楊家將》,我都記得清楚。那是我最早的文學養分,母親卻不說「文學」,她說的是:「做菜的過程也處處顯出做人的本分。」
(清音/摘自新浪網作者微博,圖/勾犇)
本文作者:蔣勳
(本文摘自《讀者雜誌3月號》)
《讀者雜誌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