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愛人4“實”則非“秀”,“秀”則非“實”

◎唐山

三對陷入婚姻困境的夫妻,18天旅行生活,全程被攝像頭監視,幾位評判者在演播室裡評高踩低……把這些加起來,就是《再見愛人4》的“潑天流量”:全網評論已超百萬條,僅在豆瓣上,便有1.1萬網友給出短評,評分高達7.3分。

在商業上,《再見愛人4》是成功的,只是這次的“流量收割”有點另類,號稱“紀實觀察真人秀”。少有人注意到其中的悖論:“實”則非“秀”,“秀”則非“實”,二者不可能同時存在。

可誰在乎這個悖論?“後真相時代”的特點就是:真實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抓住“大衆”偏好——只要“大衆”相信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於是,紀實便有了足夠的勇氣,走向深度作僞。

製造“真相”已成顯學,《再見愛人4》提供了一個極佳的案例:如何在根本不關心別人婚姻狀況的前提下,讓看客們相信,它正在認真地思考婚姻,從而賺取比婚姻調解中心多得多的真金白銀。

沒有劇本不等於真實

《再見愛人4》真實嗎?我願相信製作方的承諾:沒有劇本,不是表演,一切都來自嘉賓們的自由發揮。但這並不等於它是真實的。

綜藝節目的真實至少分三個層面,即:細節真實、結構真實、主題真實。

細節真實指嘉賓的話語、表情、事件等。

表面看,《再見愛人4》中都是真人真景,對話中“現掛”頻出,隨機性、情境性強,很難事先設計。但應注意,《再見愛人4》的細節來自18天跟拍的海量素材,只要耐心剪輯,將所有看上去“不真實”的片段剪掉,留下看上去“真實”的片段,則再虛僞的東西,也會擁有一個似乎完整的外表。

劇本和表演的價值,本是爲了提高成片率,隨着錄製成本降低,成片率已非硬指標,自由表演帶來的經濟損失有限,完全可以接受。將“沒有劇本”“不是表演”與真實畫等號,是偷換概念。

其實,《再見愛人4》的節奏大大快於日常生活,嘉賓們出口成章、很少讀錯字,這些都是細節“不真實”的明證,雖然人類的理性很容易區分真實和虛僞,卻缺少審視概率的直觀能力——我們很難意識到,差錯奇少也是一個BUG。

類似“穿幫”的地方還有:6位嘉賓中,2位是專業影視演員(楊子、黃聖依),他們恰好扮演了性格反差大、很難把握的兩個角色。這種“匠心”安排,也違背了細節真實。

《再見愛人4》只是滿足了觀衆們對細節的“真實預期”:有趣、精緻、生活化、灑狗血、敵我分明、角色扁平化……再加上能公開偷窺大明星的生活,能證明“他們還不如我”的想象,所謂細節真實,常常體現爲對觀衆趣味的主動迎合。

用故事封閉靈性

在結構真實上,《再見愛人4》的問題更多,體現在“講故事”衝動過強。

三對夫妻都有曲折的情感故事,充滿戲劇性衝突,體現了現代人的心靈困境——在過於密集的信息中,幾乎喪失了處理能力,只好將其整合到“發生—發展—高潮—結尾”中,賦予其虛假的意義,以戰勝遺忘。

現代人創造了大量的節日:生日、相識紀念日、結婚紀念日、情人節、七夕、孩子的生日……太多普通人的婚姻過於平庸,“來電”“有感覺”之類,無非是用偶然性,來遮蔽背後的現實盤算,由此產生了對空洞儀式的依賴。

講成傳奇故事,婚姻會更浪漫嗎?從結果看,往往變成曲折的炫耀。故事是可怕的,它會悄悄改變人的認知方式。現實世界的情節不夠豐富,人會不自覺加戲,使自己看上去更像角色,從而封閉天賦的靈性。

《再見愛人4》中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幾位評判者未保持足夠的冷靜,反而努力引導觀衆進入故事,強化了結構不真實造成的幻覺。於是,婚姻成敗有了邏輯,只需腦補一下,不用實證,便成了“大道理”。在“大道理”的逼視下,嘉賓果然有問題,這些問題導致婚姻失敗……

《再見愛人4》陷入單向度的泥潭中:通過故事,把複雜的生活簡化;通過邏輯,再把故事簡化;通過大詞,再把邏輯簡化……於是,評論者個個像聖人,瞬間就能把握住“本質”。可這個“本質”是真實存在的呢?還是過分簡化後,編造出來的?

結構真實,觀衆會通過故事明白道理;結構不真實,觀衆會因僞道理,被故事套牢。所以《再見愛人4》刻意塑造了兩個極端形象:喋喋不休、“爹味”十足的楊子,無力反抗、自我受困的黃聖依,加害者與受害者均如此純粹,來爲結構不真實補鍋。

不給人啓迪,只讓人瑣碎

細節、結構欠真實,使《再見愛人4》無力達成主題真實。

片面推崇故事邏輯,《再見愛人4》呈現出這樣一個世界:萬物皆有理,誰能把握好,誰將取得成功,關鍵是解決好自己。事實上,婚姻失敗是多元的,社會原因有時大於心理原因。且人類的心理是動態的,不存在絕對健康。

只靠心理建設,大多數問題無法解決。這本是常識,爲何《再見愛人4》視而不見?因爲積極心理學是當代學術中最能賺錢的一支,只需很少的實驗數據,就能總結出大量“可收費建議”,由此撐起一個巨大的產業。

積極心理學的好處在於:門檻極低,容易操作,非專業人員也能操作。《再見愛人4》更上層樓:只要你的婚姻穩定、主持節目水準還行、唱過幾首流行歌、拍過熱門小視頻……輔以個人生活經驗和斬釘截鐵的金句,你就是導師,就可以爲他人的婚姻做診斷,並給出建議。

《再見愛人4》否定了情感、人性、經驗的多樣性,用一套非此即彼、左右逢源的話術,將人歸併到“必須如此”陣營中。於是,三對夫婦的困境高度同質化——都因溝通不暢。可什麼纔是到位的溝通?能充分溝通,就是好的婚姻嗎?

事實如此,粗糙的自圓其說,仍能忽悠不少人,只要會製造模因。模因如基因,潛藏在日常表達中,它自帶魔力,吸引人們不自覺地去複製、去傳達。觀衆不會因此而靠近真實,但他們的情緒得到了宣泄,比靠近真實,更有爽感。

在《再見愛人4》中,“爹味”就是一個模因,楊子用表演將其具象化,激起觀衆憤怒。楊子越是努力呈現“爹味”,越是裝出看不出自身問題,模因被傳播的可能性就越大。類似的模因,在《再見愛人4》比比皆是,緊扣各種時尚抱怨,人人都能從中得到情緒按摩。

《再見愛人4》不給人啓迪,只讓人瑣碎。但被啓迪的用戶不能持續帶來利潤,倒是相信“原則不重要,大招勝一切”,會繼續索求“大招”,反而成了最有商業價值的“忠粉”。

“懸置”正變得越來越難

不否認,《再見愛人4》確有“魔力”,它爲套牢在朝九晚五中的人們提供了一種放鬆方式,在心力交瘁的日常之外,它呈現了別樣的“一地雞毛”——真有人掙扎在情感漩渦中,苦尋開解之路,而那條路看上去似乎不太艱難——我們都能帶入《再見愛人4》的故事中,過一次和現實不同的生活。

現代傳媒提供的沉浸感,正消耗着每個人。

古往今來,所有先哲都在提醒:人生需“懸置”,只有我與“存在”保持必要的距離,才能真正看懂趨勢,才能不使自我被塗改、被消融。古人用讀書、修身、參悟、隱居等方法,使自己不完全投入。隨着傳媒技術的進步,“懸置”正變得越來越難。

失去“懸置”,就會失去真正的趣味感。事實是,《再見愛人4》試圖將愛、尊重、感動、婚姻等統統組裝到合理性中,徹底扼殺自我的可能性。

值得警惕的是,《再見愛人4》並非被動者,它也在凝視着、耕耘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