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飲南潯三碗茶(遇見)

王成偉

又到浙江湖州南潯古鎮。誰知剛到,當地朋友月高陪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春蘭茶室的朱老伯便迎面走來,一眼就認出了我們,要我們再去他家喝三碗茶,還特別叮囑:“我剛開了新店,你一定要去看看!”

前一年初訪南潯,月高陪我去朱老伯店裡品嚐三碗茶時,不過才逗留了20分鐘。我和萬千遊客一樣,偶然出現又匆匆消失;後來唯一的聯繫寄報紙也是和他女兒對接;以他的忙碌和年歲,該忘得差不多了纔對。可今晚這樣神奇,像約好了似的,我剛抵達,他便奇蹟般出現,穿越時間和人羣與我握手……

還記得前一年,爲探究著名作家徐遲的身世,新認識不久的南潯朋友月高邀我來到了徐遲詩歌裡“水晶晶的家鄉”,還鄭重推薦我到當地有名的春蘭茶室品嚐南潯三碗茶。南潯三碗茶確實極具地域特色:第一道風枵茶,糯米鍋巴加玫瑰、桂花用開水沖泡而成,甜蜜雅緻;第二道薰豆茶,主料是用鹽醃製薰乾的青豆、卜子(胡蘿蔔種子)、陳皮等,沸水浸泡片刻,滿口鹹香;第三道清茶,任何綠茶或白茶皆可,倒是司空見慣。三碗茶各有其美,一甜二鹹三清淡,蘊含着人生起起落落的滋味。在過去物資匱乏年代,南潯人只有招待貴客時才端出來。

尤其難忘茶室臨窗小桌上存放的吃茶筆記,厚厚十幾本。十幾年來,上千遊客在上面信筆由繮,有母女組合,有三五人成團的驢友,有熱戀的情侶,有剛結束高考的學生;有人作畫,有人留詩,有的短小精悍,有的長篇大論,還有人在裡面夾了樹葉或花瓣。無論何種形式,都是在這古鎮留下的心靈履痕……一邊喝茶,一邊翻閱,像看見了世間百態,我也忍不住在留言簿上寫道:“陪你山河萬里,願經年此時,再飲南潯三碗茶。”月高則化用電影插曲《友誼之光》的歌詞回覆:“他朝定能聚首”。一個異鄉客,一個古鎮人,兩個相熟的朋友面對面坐着,看窗外碧水淙淙淌過,在筆記本上手寫一兩句文字來對話,頗有意趣。這樣的情狀,怕是隻有在誕生了大詩人徐遲這樣的詩意水鄉,才生髮得這般自然。

月高是河南人,9歲時隨外出闖蕩的父母遷居南潯,近20年後,已然算是新一代南潯人。過去,他家就住在春蘭茶室河對岸石橋旁一處青瓦房裡,月高小時候常在茶室門口和小夥伴們嬉戲追逐。那些年,月高家靠母親每天推着流動車攤賣餡餅油條豆漿、父親做零散維修工維持生計。父母雖萬般辛苦,卻供養出了3個大學生,其中兩個還考上了研究生。如今孩子們都有了能自食其力的生活,這是雙親最大的驕傲和幸福。

回到上海沒幾天,我寫了篇《南潯三碗茶》發表在《新民晚報》“夜光杯”上。朱老伯聽說後開心壞了,託女兒索要了幾份報紙來珍藏,還千叮嚀萬囑咐我,再到南潯一定要請我吃飯。

沒想到,一年之後果真又聚首,要再飲“南潯三碗茶”了。抵不住盛情,我答應朱老伯次日拜訪。

次日,月高陪我再度光顧了春蘭茶室。朱老伯的太太和女兒正忙得不可開交,寒暄之後便請我去參觀他們家新開的“二店”,說朱老伯已經在那裡等我。說是“二店”,不過是在相距50米遠的幽靜巷子裡。朱老伯花了不多的錢租賃了一處人跡罕至的院子,花花草草罈罈罐罐用心裝飾一番,擺上鞦韆花架草屋圍爐,便賦予了一處無人問津的舊巷以鮮活的生命。

朱老伯說,這個店特意降低了價格,來喝茶的大學生遊客可不少呢。一位七旬老人的創業精神讓人尊敬。老伯送上茶和點心,三碗茶還是熟悉的味道。他自豪地說:別看大街小巷那麼多“南潯三碗茶”,要說地道,還屬春蘭茶室,十幾年前就在南潯賣三碗茶了;這兩年女兒把工作辭了,和我們一起開茶室;南潯三碗茶在民間有五六百年風俗了,要想傳承好還得靠年輕人啊……

晚上,朱老伯帶着我和月高穿街走巷。他早早預訂好飯店,點了一大罈女兒紅、一大桌新鮮的本地菜,大家一起大快朵頤、頻頻舉杯。

一個人與一片山水結緣,總是因爲這大地上的人。茫茫人海里,我就這樣和一位新南潯人結下一段友誼,又和一位老南潯人結下一段文緣。他們在世間煙火般特別的存在,成了我義無反顧再赴這座水鄉的牽念。

《 人民日報 》( 2025年02月26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