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房價高位的那一羣人:跌了100萬後,與自己和解

樸奕在購房合同上籤下名後,長吁一口氣。

“算是結束了吧。”

合同上的那一套房子,是上海徐彙區的“老破小”,總價340萬。樸奕每月房貸4200元,這樣的日子得持續30年。

巧合的是,在10月13日這天,上海二手房網籤量1334套,爲去年9月以來的單日新高。

這讓樸奕父母覺得,總算是踩對了時機。

買房,本是他們的原意。他們始終認爲,房子是能握在手裡不會貶值的資產,是讓31歲的兒子留在上海的底氣和資本。

與之對應的另一面是,樸奕吃夠了買房的苦。

近兩年,樸奕有過4次房產交易,幾乎踩中了房地產市場的變化,包括逾期交付、房價下跌、房貸降息、限購放鬆等。

比如房貸利率。2022,他購入松江區新房,單價4.8萬,房貸利率4.95%——此前有過房貸記錄,再購房只能按二套房貸利率計算。

月供6000塊的壓力,讓“高位站崗”的樸奕過上“二手生活”: 電腦、手機都是二手,咖啡在二手平臺下單,一杯9.9元的價格還能被“打下來”2塊錢。

再如房價。今年,樸奕父母和他商量,把松江的房子置換回城區的老破小。被不同的賣家一次次突破底線後,他們以340萬的價格把房子賣了,“虧了120萬”。

不論如何,這成了他回到徐彙區的籌碼。“至少月供少了1800塊。”

樸奕想過,如果一切能夠重來,他不會買房,“這不是我的必選項”。

當“房子”成爲選項

房子,起初是樸奕的“救命稻草”:賣房是爲還債,買房是爲退路。

2022年,樸奕在北京工作,父母多數時候住在江浙某縣城,那套總價268萬、179平方的江景房本是退休養老的住處,他們用10年貸款換這份安居。

然而,他們卻在退休年齡遭遇生意失敗,倒虧70多萬。

一邊是房貸,一邊是欠債,樸奕父母唯有賣房。那套位於上海徐彙區的50平方米一室戶,是“老破小”。儘管已經算不上是核心地段,但房價依舊高達8萬。

一番倒騰之後,樸奕家裡債務全清,還有了百萬結餘。

有了“閒錢”,父母開始盯上房產。根據統計局數據,2022年上半年,房價同比漲幅超過1%的城市有7個,當中包括上海。

“樓市向好。這在父母眼裡,買房是不會虧本的事情。”樸奕說,父母的經驗認爲,不買房的話,手裡攥着的錢可能會貶值。而不論是銀行儲蓄或理財,都比不上房子保值。

於是,他也起了“房子是退路”的念頭。那段時間,只要有空,樸奕都會從北京回到上海,出現在不同的新樓盤裡。

如此往復,直到年中。樸奕得到消息,在看的新樓盤還有房源。第二天7點,他開車趕去售樓處,車速直踩到80邁。停好車發現,排隊長龍已經從售樓處排到了路邊,甚至還有叔叔阿姨坐在自帶的簡易板凳上。

他心裡沉了一下。走到售樓處門口,就被保安攔住。對方說號都取完了,言下之意是沒有買房機會了。他有點不甘心,之前看過很多房,唯有這裡的區位、房型、單價等,既符合自己的要求,也在預算範圍內。

在“房子是退路”的選項上,樸奕和父母選擇孤注一擲:找有關係的中介,給了一筆43萬的“茶水費”,拿下樓盤內的一套新房,總價接近450萬。

簽下合同,是2022年8月。這也是新房價格最高點——據統計局數據,2016年至2023年2月,70個大中城市新建商品住宅價格中位數最高點,出現在2022年8月。

有的人買房,是爲了退路。有的人買房,是爲了向前進一步。

47歲的吳宏和妻子也趕在這個時間段買房。他們認爲,“房子是資源”。

孩子已經14歲,爲了更好的教育資源,他們想去更好的學區。爲此,吳宏傾盡所有,買下長寧區的老房子。他想過貸款,但轉念一想,即便是滿貸到退休,十餘年的月付壓力也大,“倒不如湊一湊,一口氣付掉”。

盤過夫妻倆的收入和存款後,吳宏咬牙借了一部分錢,用接近600萬的總價買了房,“哪怕以後不去住,租掉也是合算的”。

25歲的李麗和相戀7年的男友步入婚姻的第一步,是買房。

她是一名幼師,男友以留學生的身份落戶上海,雙方收入穩定,“在上海有一個家”的願望也就提上了日程。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上海。最終,兩個家庭湊夠260多萬首付,倆人再貸款140萬,成就了一個“新家”。

但那不是實質意義上的新家。那個一室一廳、不足60平米的房子,在建於上世紀90年代的閔行老小區,木製地板泛黃,甚至有些剝離。但李麗覺得沒什麼,“不裝修,只換新傢俱,先住進去”。

搬家那天,爲了省下搬家公司要的200元上樓費,李麗和丈夫一前一後,硬是把那張兩米長的、從二手網站淘來的沙發背上了6樓。

坐在二手沙發上看着“新房”,倆人開始暢想未來。

均值下降0.2%後

當無房一族變成有房一族,心理狀態都會趨於一致:房價會接着漲。

樸奕的父母見過這樣的情景:2015年下半年開始,上海樓市高歌猛進,新樓封盤惜售,工薪族變身投資客,那年12月成交量,創下2009年7月以來的78個月的月度成交新高。

2016年,限房限貸等限購政策陸續出臺,上海房價瘋漲的勁頭過去,但依舊保持漲勢。以徐彙區爲例,那年均價6.3萬元,前一年數字還停留在4.4萬元。

那個時候的有房一族,同樣對未來充滿想象。

在2017年,吳宏認爲從小資到中產,不過是一跨步的事情:普陀區的老房子單價超過6萬,一年漲了80萬,漲勢喜人。這樣的漲勢和穩定的工作,讓他更有底氣:賣掉開了多年的大衆,全款買了寶馬,“開這出去更有臉面”。

上海樓市的樓市也保持漲勢。從2019年8月開始,上海新房保持28個月的上漲趨勢(其中有3個月不變)。

基於此,樸奕父母對於房價上漲篤信不疑。因爲資金不夠錯過了2019年的購房時機,樸奕的父母下定決心,趁2022年還有點“閒錢”,抓住機會買房。

進入2023年,全國商品房銷售面積和銷售額下降。根據70城數據,除了北京、上海在內的17個城市的新房價格有所上漲,其餘均呈下降趨勢。二手房方面,則只有北京、長沙、成都、南充4城上漲。

而新房房價堅挺的上海,則是出現二手房價格下跌,平均降了0.2%。

0.2%的均值下降,在吳宏的視角里,有更直觀的體現。

那段時間,他從小區出入時都會看見中介的KT板:600、580、550、500……上面的數字變化之快,讓他有點意外。吳宏本以爲,這裡地段、資源優勢明顯,“房價很穩”。

讓他更意外的是,站在小區門外的熱情搭話的中介。

“現在房價比前兩年跌了快八九十萬了,我手裡有好多套,要看看嗎?”

“房價有可能還要再往下,您考慮出手嗎?”

熱情的語氣,像一盆冷水澆在吳宏頭上——房價真的跌了。直到2024年中旬,他的房子已經掉價近110萬,總價的六分之一。

他慶幸過,自己當初不是找銀行貸款湊首付,而是從幾個朋友那湊了近60萬。但很快,這點小慶幸也被擊碎:各地陸續降低首套房、二套房的房貸利率,以貸款100萬、30年來看,利息比自己買房的時候少了近29萬。

有朋友話裡話外開始表達“還錢”。可吳宏暫時無能爲力:公司效益不好,獎金被扣住了,孩子和家裡日常開銷,處處都得花錢。

現實的壓力,讓家裡開始有埋怨聲。吳宏妻子常說起過去的事,“當初爲啥不用公積金貸款?”“爲啥要買那輛寶馬車?”

“不如把房子賣了。”妻子拋出了問題。

吳宏多數時候是沉默,唯有對妻子迴應了這句話,“房子是不動產,總會漲回來的”。

李麗有點難與自己和解。

她的房子從400多萬直降至270多萬。房價跌了,房貸利率還是“高位站崗”:每月房貸1.2萬,利率4.55%,貸款加利息已經超過了130萬,“兩頭虧”。

9月29日, 中國人民銀行發佈公告,完善商業性個人住房貸款利率定價機制。爲此,在LPR上加點幅度高於-30基點的存量房貸利率,統一調整到不低於-30個基點。

10月25日,李麗的心情稍微好點:存量房利率降了,算下來,每月房貸少還1千多塊。

博弈與和解

接受了房價下行的現實,“高位站崗”的業主急迫地想要改變。

樸奕選擇賣房。他沒想到的是,底線會被一再突破。今年初,樸奕把房子掛牌,出價415萬,他認爲這是認虧的“底線”——不算房貸,已經虧了40多萬。彼時,附近樓盤的新房價格回落到4萬左右,相比半年前的4.6萬單價,已經低了不少。

一個月後,中介說有買家上門看房,出價390萬。樸奕有點猶豫,他算過賬,刨去1%的中介費,還有新房5%的交易稅,到手價格不到370萬。

他拒絕了。

幾個月後他才知道,如果有如果,他肯定會選這個出價最高的買家。因爲這半年時間,壓價的理由千奇百怪,比如“2樓的房子正對着居民活動區,秋天一過人就多就吵,到時候買房的會因爲吵鬧而不買房”。

他的底線被不斷衝擊。區位、樓層、學區、裝修等房價談判維度,全都失效,唯有“價格降得多”纔是真理。

這半年,樸奕見過很多人,聽過很多話術,在很多場漲與不漲的底線博弈中來回拉扯。父母比他更心急,早一步把底線透露給中介:370萬。於是,中介很快把買賣雙方的6個人招呼到一個會議室裡。

買方率先開口,“330萬”。

“不行”,樸奕幾乎是脫口而出的。

“340萬。”

一段漫長的拉扯後,購房合同的價格落在3405000元。這5千塊,是樸奕賣慘後爭取來的。而買家答應的前提條件是,提前搬進房子。

樸奕太想結束這場疲憊的拉扯了。

“如果能預知未來,我根本就不會在那時候買。”李麗說。

這房子差點就要斷供。5月,李麗丈夫所在的公司利潤下降30%以上,個人收入下降約20%。

那段時間,李麗整夜失眠,每天想的都是怎麼掙錢。20多歲的年紀生出了好幾根白髮,看着自己的銀行賬單,還了兩年貸款,差不多30萬,但貸款還有100多萬。

她想過跟父母借錢,“有點說不出口。我們沒做錯什麼,但生活怎麼突然變成這樣?”

但不論如何,李麗想趁着年輕再熬一熬。

她需要這套房子,“中國人的觀念裡少不了‘房子’”。受夠了不停的換房搬家的她,一直希望有自己的房子,能讓她不那麼像浮萍。

已是中年的吳宏則把希望寄託在孩子上。“三年後,兒子要能順利考到老房子那邊的高中,這房子就能賣掉,也算是解套了。”

他和妻子趁着假期去普陀山祈福。求得的籤文說,一切會變得順利,也能心想事成——這給了他們一些安慰。

“房子,究竟意味着什麼?”樸奕擺脫房貸後,時不時會想起這個問題。

他說自己想通了,房子是用來住的。如果不在那個城市生活,附加的意義幾近消失。可樸奕的父母不是這樣想的,他們需要爲兒子考慮未來,趁着房價下行,手上的錢可以買回徐匯的“老破小”。

一切回到原點,與房子再次折騰。

國慶假期之前,樸奕的父親還是想賭一把,做那個“最合時宜”的購房者,在各種“要買就趁現在”的消息裡,他看好了一套“老破小”,催着樸奕假期一結束就去籤合同。

不到倆月,樸奕從無房族又變成房貸族。

在簽約的當天,他認識的中介在朋友圈裡發了一張交易圖,配文:“最近的五天,每天成交量過千,房價又要開始走高了。”

吳宏早已屏蔽掉跟房價相關的信息。那天,他給朋友還了5萬元借款,本想吃一頓好的當作獎勵,看到菜單裡原本想加單的荷包蛋,陷入一陣糾結。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的樸奕、吳宏、李麗均爲化名)

本文源自:時代週報

作者:傅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