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不歡迎gap過的年輕人

這幾年,職場人流行gap(間休)幾個月或一年,希望能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上班-下班輪迴之中,能有一段時間脫離軌道,獲得休養喘息,看看詩與遠方。

然而,時下就業環境趨緊,年末年始,一些gap了數個月或一年的打工人發現,就在他們休息好了、想要復歸社會時發現:工作與職場,可能並不歡迎gap過的年輕人。

01、gap後的年輕人,發現工作不好找

"如果沒有gap這麼久的話,是不是機會就能多一點?"在gap的第10個月,26歲的何迪陷入了持續一週多的失眠。

這個失眠症,她不陌生。

何迪原本在上海一家外貿公司工作,年收入18萬左右。自從上班第一天起,她的人生就像踩上了陀螺,一刻都不停轉,在工作數年之後終於到達極限——工作再也愛不起來,對未來迷茫空虛。

2023年2月,她選擇主動停下,開啓時下職場人的gap時刻。

一時間,曾患上的失眠症煙消雲散。平時被壓制的慾望,得以徹底掙脫繮繩。何迪開始報復性刷手機、追劇,沒有任何報表、會議、老闆、同事能阻擋她的自由釋放。

就這樣,10個月飛地過去了。

去年12月開始,何迪開始重新找工作,計劃年後、即gap到一年時,能重新復歸職場。

不過,一切想得很美。

整個12月,100多份簡歷投下去,只收獲了一個面試。幸運的是,這個面試她過了,並順利拿到offer。

人性的規律一般是不喜歡這種太快滿足。何迪想着:也許後面還有更好的機會,於是婉拒,轉向繼續投簡歷。

但接下來的運氣,就沒這麼好了。

招聘軟件上的反饋少了,面試更是一個多星期都接不到一次。何迪開始發慌,她焦慮得吃不下睡不着,一週體重少了5斤,晚上躲在被子裡流淚,失眠症捲土重來。

而面試這東西,就像跟她開玩笑一樣,在她堅持不住的情況下,才又來一點,像是要安慰一下她。

12月後,何迪又零零碎碎面試了十幾家公司。但最讓她尷尬的是,好多面試官都抓着她的gap經歷不放,問她:

"簡歷上消失的這一年,你在做什麼?"

"大環境這麼不好,還空窗這麼久是出於什麼考慮?"

"這麼久沒工作,怎麼計劃保證自己恢復到正常的工作狀態?"

何迪不得不承認自己對gap的這一年並沒有做過太多的規劃,她沒辦法說出真相:每天躺在牀上玩手機,直至眼睛痛。她知道,理想中的答案應該是"我在自我提升"。

爲了減輕負罪感,最近的一段時間,何迪開始每天練習英語、學習python、去圖書館看書,然後繼續一邊瘋狂地刷招聘軟件。

"看起來充實,比真的學到什麼更重要。"至今仍在找工作的何迪說。

和何迪一樣,在手機那頭等待招聘軟件響起的,還有林微。她是2020年從一家211大學畢業的英碩高材生,此前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做產品經理。

林微的gap來得有點被動。去年11月初,工作了2年多的她被裁員。她不意外,甚至還有點欣慰。

由於公司業務線變動,新領導既不專業又沒能力,實在受不了和領導硬剛,最終林微也被送上了裁員名單。

早就受不了公司嚴重的裙帶關係和辦公室文化,林微原本就有離職的計劃,裁員正好能讓她拿着4個月工資的賠償好好"躺平"。

只是gap這件事,真來到自己身上時,林微就發現,遠沒有她在朋友圈中看到的那般光鮮。

趕上年前尷尬的被裁時期,外加沒有了應屆生身份、經驗也不足3年、在人才市場上也不再年輕,讓求職難度遠超林微的想象。

"做夢都在投簡歷。"出遊半個月、在家躺了1個月之後,林微已經像得了魔怔一樣,每隔一會兒,就要打開招聘app。

越這樣,心理負擔就越重。

林微覺得自己的人生開始陷入到一種不幸感頗強的死循環——招聘信息越看越焦慮,越看越覺得自己能力不行。

一個個高傲的 "已讀不回",林微開始把錯都怪在自己的gap上——真不應該旅遊,真不應該躺平,哪怕只有1個月。

現在,她把奇蹟發生的日子,寄託在金三銀四。只是不知道,時下大環境,金三銀四這個邏輯,是否還能成立。

02、獵頭眼中的gap人,拿到市場上不好賣

張可心不止一次感覺到,職場對gap有着很大的惡意。

作爲爲互聯網大廠服務的獵頭實習生,張可心被自己的leader反覆強調,"篩選簡歷基本的標準就是三年兩跳的不要、五年三跳的也不要,因爲企業更喜歡穩定性好的候選人",然後"空白期超過三個月的話,一定需要去問清楚,這段時間候選人是在幹嘛。"

在這一原則的指導下,張可心一次次看到高學歷人才、因爲所謂的"穩定性不好"而被pass掉,即便有的gap是因爲不可抗因素也未能倖免。

比如,一位候選人從新加坡回國,在一家創業公司就職,六個月後這家創業公司破產。這導致該求職者留下了"一年兩跳"的記錄,扣分。

這種高學歷但是跳槽頻繁,或者兩段工作間gap期較長的簡歷,在獵頭手上是"不好賣"的。

據透露,在一些招聘軟件的後臺,也會有自動篩選功能,比如去掉"五年內工作經歷多於3份"的候選人。

除了出於對候選人穩定性上的懷疑之外,這背後還有一些其它的考慮。

有一位候選人從事算法崗位,上一家公司被收購導致該候選人有了一年的空窗期,雖然該候選人學歷和工作經歷在人才庫中都能排前列,但後來投了兩個崗位都沒過簡歷篩選。

張可心和她的leader分析,可能是他所處的高端崗位需求本來就很少、要求也高,一年的空窗期很有可能被招聘方"主觀擔心":他能不能適應當前最新技術的發展需要。

據這個候選人資料顯示,他之前的工作,光稅後到手就有300萬。他最近心儀的一份工作,只能給到稅前300萬,相當於是他主動降薪了,但也很難入選。

還有一些有過gap經歷的求職者,意識到gap會扣分,於是會想在求職過程中遮掩,但也會被獵頭一眼戳穿。

張可心面試過一位從國內Top2大學研究生畢業的候選人,想投頭部互聯網大廠的崗位。

按理來說,學歷好、履歷優秀,入選沒有什麼問題,美中不足的是,該候選人多了一個一年多的空窗期。候選人對這一時期的解釋是幫朋友創業,當被問及具體是在擔任什麼職位、負責什麼時,卻又回答不出具體的答案。

按照張可心和她老闆的經驗判斷,"幫忙創業"只是藉口,實際上應該是近一年都在找工作、待業,因爲在獵頭公司系統裡也有他之前的被推薦記錄,"大家一查,心知肚明。"

小紅書博主@CatCatCathy(凱西)在奢侈品行業做過多年HR工作,也從事過獵頭一年多時間,服務的客戶涉及消費品、IT等行業,業務涵蓋了中國大陸、港臺地區和馬來西亞等地。在她的觀察裡,海內外人才市場對求職者是否有gap經歷,是有溫度差的。

大陸僱主對gap的態度多會比較謹慎,即便是因爲公司裁員、業務調整才導致了空窗期的被動情況,用人方也會覺得:沒有在短時間內找到新工作是能力問題;而對於獵頭來說,推薦gap過的候選人、有單子成交不了的風險,影響自己的績效。

作爲職場人的凱西,其實自己也gap過,能夠對一些候選人的境遇有共鳴,但她也不太會冒然推薦。

她的經驗是:除非是藝術創意型、不需要坐班的遠程崗位,會比較寬鬆。或者在某些外企,老闆和HR更看重個人能力,因爲學習深造、拓展視野等原因的gap還有可能成爲候選人的加分項。這種寬容,可能來自於在國外,Career Break的情況也比較普遍。不過也需要根據客戶的具體需求具體分析。

其次是年齡,在國內,"超過35歲"在hr這裡幾乎判了"死刑";而在海外,年齡一項根本就不會填在簡歷上。

凱西曾經手一位候選人,她至今覺得可惜,985高校畢業,快消行業500強背景,但因爲gap超過一年,年齡又在35+,候選人的簡歷很快被僱主客戶篩掉了。

只能說,人人都反感被貼標籤,但在如今這個市場上,人人都在被一雙無形之手,貼上價格、高賣低賣。我們生活的就是這樣一個時代。

03、gap了一年,像被貼上了"坐過十年牢"

有一種遠方叫中國人的gap。在前幾年的朋友圈中,那些gap中的人,總是通過九宮格照片,來展現一種"重獲新生"後的明媚,讓囚籠中的困獸們,好生一種對詩意生活的憧憬,對自由身的羨慕。

某種程度上,是資本對金錢賺取速度上的貪慾,催生了壓榨式的996。這種制度,只是把人作爲工具人看待,而忽略了人也是一種肉體和生靈。由於早前乃至現在帶薪休假、職場心理諮詢制度的貫徹不徹底,導致一些壞了身、傷了心的年輕人,不得不採用裸辭、gap這樣的高成本方式,來達到重獲新生的目的。

gap文化其實是一種舶來品,在中國求職市場上似乎被判了刑,但在歐美並不是一件多麼見不得人的事。

Gap Year(間隔年)起源於20世紀70年代的英國,隨後擴展到其它歐洲國家、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現在在美國也非常流行。它原本對應的是西方國家的學生,在畢業前騰出時間、去探索生活,這叫做gap year(間隔年)。

根據"美國間隔年協會" (American Gap Association)的一項統計,美國每年約有3萬至4萬名學生選擇Gap Year。哈佛、普林斯頓等名校長年鼓勵學生Gap Year,甚至還成立了專門的相關項目。

2016年,哈佛大學的錄取率只有5.2%,但也並不妨礙它在發放錄取通知書時鼓勵學生選擇Gap Year,在"停下來"的一年時間裡,通過實習、志願服務或旅行等方式來豐富閱歷。哈佛官網顯示,每年有80至110名學生選擇延遲入學。

這種原生性的gap,與中國現在職場中的gap是有點不太一樣的。後者融入了更多休息、喘息、休養生息的意涵,而歐美的gap,初始意義更多是一種來自對教育效果的期許。

一位叫舒心的旅行博主寫道:"後來出國,獨自旅行,路上見到了好多歐洲的高中生選擇在Gap Year獨自揹包旅行看世界。交談中,發現他們雖然迷茫,但願意通過這一年的旅行發現自己需要什麼,這是我認爲西方教育的一大優勢。"

但對中國人來說,拿一年時間去遊山玩水成本太大,因爲每個中國人靈魂裡,似乎都有一個社會時鐘懸置在頭頂。考入名校、考研考公、進入名企、買房置業,每一個階段環環相扣,就跟鈕釦一樣,整個社會氛圍不允許扣錯一粒。

在這種氛圍下,很多年輕人常常長時間駕駛,從小學到高中,從大學到就業,一切都被安排,導致身心過勞,很難從主幹道開到應急道上,通過稍微休息一秒,來恢復元氣。

在歐盟,如今更多的職場人gap是通過帶薪休假的制度化安排來實現的。

所有27個成員國員工至少有4周的帶薪假期;而大多數中國人的帶薪休假爲5天,在世界190+國家與地區中僅排在180位左右,即使取上限15天,也只能排到100位左右。

中國社會對gap的理解更多是一種"損耗"視角,它讓公司、老闆少賺了錢;但在歐美,它是一種"再生產"視角。

非營利組織4 Day Week Global(4WDG)在美國和愛爾蘭做過一項實驗,讓33家公司和903名員工一週工作四天,也就是做四休三、在薪酬不變的情況下多了一天休息日。

實驗結論是四天工作制對員工有益,還能增加公司的利潤。不過,這個調查被人指責樣本太小。後來,4WDG在英國做了一項更大的實驗,讓61家公司和3000多名員工進行四天工作制,爲期半年。這次結果更是喜人,有56家公司感知收到了更多利益,宣佈將延長四天工作制,其中18家將該制度永久化。

數據顯示,施行了四天工作制後,員工的睡眠障礙、焦慮症、職場倦怠都顯著減少。和去年同期相比,請病假數量降低67%,員工離職率減少57%。

在目前的中國,能實行四天工作制的公司還不多。只有一個實力比較小的樂視,從2023年起開始實施每週4天半工作制。雖然贏得了很多網友的豔羨,但跟隨的公司很少。

再加上遇到時下的大環境,gap也好、縮短工作時間也好,這樣的討論失去了一個寬鬆的土壤和增長時代的支撐。

凱西說,她最近的招聘工作,肉眼可見地變難了。客戶HC減少,求職者簡歷變多,供需嚴重失衡。以前一個崗位客戶只要找到六七十分的人,現在同樣的崗位,客戶要找90分甚至100分的人,而預算薪資只少不多,即便是這樣背後也有無數人在競爭。

"放在以前,一個企業養幾個閒人無傷大雅,現在都是一個頂倆用。"100分的人該怎麼選擇,60分、70分的人又能去哪裡,凱西想想都覺得困擾。

最後的結果是,僱主客戶招不到人,求職者找不到工作,一攻一守之間,市場上只留下了被進一步刻板化了的gap者。

"我只是gap了一年,不是坐了10年牢",有求職者這樣喊,但弱小的聲音似乎壓不過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