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廢墟:揭開衡陽墜井事件的另一面

本文來源:時代週報 作者:傅一波

10月24日午時,勝利小學門前的家長站在暖陽下,多數表情嚴肅,目光大多停留於校門前的一片空地。

數日前,這裡發生了一場意外。據央視新聞,10月21日,衡陽市蒸湘區一工地發生一起小學生墜井死亡事件。

事發後,工地上的建築垃圾基本被清理乾淨,而那口井已被回填。

10月24日,事件發生地附近的坡道 圖源:時代週報記者 傅一波

家長們對這場意外心有餘悸。當看見有學生在空地上玩得肆無忌憚時,他們會大聲呵斥,提醒孩子“注意安全”。

周邊的住戶們對事件惋惜之餘,說起諸多“如果”:如果這片廢墟早點被清乾淨;如果當時工地圍擋圍得夠嚴實;如果這裡的危房早被拆除……

沒人願意看到這一幕發生。據央視新聞,目前事件正在調查與後續處理中。

危樓變廢墟

很多人都知道這片工地,但沒幾個人說得清工地怎麼變成廢墟。

76歲的李永國從記事起就住在勝利小學邊的巷子。他說,這裡的房子多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建的,是當年教育、銀行、運輸等單位的職工家屬房。

由於年代久遠,有的房子穩定性不足。

附近被標註的危房 圖源:時代週報記者 傅一波

李永國家對面的房子,外牆上被標註了“危”。“那個長沙(自建房)事故後。”

時代週報記者覈查發現,他口中的事故,是指2022年4月29日,當地發生的一起特別重大居民自建房倒塌事故。後續,省內相應的部門對各地的房屋安全啓動安全檢查。

衡陽也啓動危房排查與改造。落在當地的具體表現是,在勝利小學的坡道入口與進門右側,至少有3棟平房被判定於危房。

蒸湘區住房和城鄉建設局的(以下簡稱:住建局)工作人員說,勝利小學周邊危房問題存在數年,“好多年了,那些房子基本上都是危房”。

發生事故的工地是其中一棟危房。時代週報記者經多方確認,其歸屬爲衡陽陸運實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陸運公司)。

該建築建於上世紀60年代,最初爲船運公司的職工房,磚瓦結構。因附近沒通自來水,當地居民於1965年前後打下一口深井。公司破產後,住戶與房屋都由陸運公司接手。此後,由居住在此的住戶分租給燒烤店。

拆除前的建築 圖源:網絡地圖(時間:2020年10月)

時代週報記者向燒烤店老闆覈實情況,對方表示約在2021年10月前後搬出。此前,因不斷傳出危房要被拆除的消息,所以合同按年簽署,並不涉及租賃賠償,“就這麼搬出去了,但當時店面後面的房間還有人住”。

前述住建局工作人員表示,在排查中,該房屋被初判爲危房,按照程序,原則上應由產權主體自行找相應單位鑑定,根據結果判斷房屋安全等級,或改造修繕與拆除。但有住戶不願搬離該房屋,陸運公司、社區做過相應工作,無果,拆除工作因此懸置。

時代週報記者獲悉,今年7月,陸運公司與相關部門達成協議後,其自行拆除建築。以上消息得到上述住建局工作人員的肯定。

當地居民向時代週報記者反映,拆除建築當日,幾個原本住在這裡的住戶聞訊趕來,到現場時,拆除工作已大致完成。當時有人一度攔着不讓拆,和施工人員有過爭吵。

危房被拆掉後,按理應該進入清理與收尾階段,包括清理所有的建築垃圾。李永國說,當時有住戶攔着不讓清,“他們覺得,這些建築垃圾都收走了,也就沒了賠償”。

於是,後續的工作,也就不了了之。慢慢地,這變成了沒人管的廢墟。

而那一口井,被人用鐵蓋子鎖住。沿街一側的空間,有高約2米左右的圍擋遮住,但另一側則未被完全封閉——這也成爲墜井事件的爭議之處。

與廢墟共存

黃爽住的地方離事發地僅幾十米,他說圍擋問題一直備受詬病,不少居民都擔心有安全隱患。

根據他的講述,事發當晚,現場依舊未全部設置圍擋。直到10月22日晚,時代週報記者走訪時,施工區域已被全部包圍,並張貼告示:“危險區域,請勿入內。”

10月22日晚,廢墟工地 圖源:時代週報記者 傅一波

也有說法稱,圍擋另一側的空缺,是因周邊居民有車輛進出的需求,圍上便會帶來不便。但此說法,被幾位居民駁斥。

而那口井的井蓋也消失了。

據《新京報》,井蓋消失後,只有一層塑料蓋在上面。聲稱是建築工的黃爽表示對建築材料很熟悉,他說,“說是塑料,其實是塊木棉板”。

對於圍擋、井蓋和建築垃圾的清理問題,記者在10月31日分別致電聯合街道與蒸湘區宣傳部瞭解情況,電話接通後,對方均表示暫無法回覆相關問詢。記者致電陸運公司的陳姓法人,在表達了採訪訴求後,電話被掛斷。

當工地成爲廢墟,周圍的人不得不與之共存。

用章源的說法,這裡既帶來了傷害,也有過一點樂趣——他是個攝影愛好者,店鋪就開在邊上。有時候無聊,他會拿無人機飛到廢墟上空,“拍着玩,也是記錄”。

9月的一個暴雨天,圍着廢墟的圍欄被風吹倒,章源的車子因此被砸壞。他找了相關部門,但也沒個說法,最後自己報了保險。

孩子與之共存的方式是,創造一點快樂。

在勝利小學就讀的不少學生都表示,曾看到過有男生三三倆倆從一側進入廢墟打鬧。一名五年級的學生在家長的陪同下,向時代週報記者講述了自己進入廢墟的理由,“就是覺得裡面沒人去,下午上課前就偶爾會進去。”

但這說法隨即被其家長呵責,認爲這是不顧危險的行爲。該名家長說,下午上課時間是2點10分。有的家長會在2點學校開門前將學生送到校門口就離開,孩子會有十幾分鍾無人看管。“調皮的小孩子難管,就會亂跑。”

不遠處衡陽六中的學生也帶過同學來這片廢墟。問及原因,該名學生表示,出於好奇或湊熱鬧,會到這裡一探究竟,到了第二天課間間隙,成爲彼此間的話題。

勝利小學對面的一家米粉店在此盤垣已有8年。老闆是本地人,他說危房拆了之後,自己沒走到裡面去看過,但邊上散落了不少帶着釘子的木頭,很容易傷到人。“這麼一個地方,早晚要出事。”他曾對自己的妻子說。

周邊稍微年長的居民與之共存的方式,多是從此創造價值。

他們通常會在清晨與傍晚聚散於此。在廢墟出現之前,學生丟下的塑料瓶和可變賣的廢品是他們主要的撿拾對象,但廢墟出現之後,裡面的電線、廢舊家電等,都被撿走了。

李永國說,當時危房一拆,很多老人就來撿東西,破布、衣服、廢舊小家電,甚至是電線都會成爲他們的標的物。“(據說)井蓋是晚上被撿垃圾的人撬走的,賣了20多塊錢。”

撿拾紅磚的附近居民 圖源:時代週報記者 傅一波

就在時代週報記者走訪當日,這片廢墟已被基本清空,還有居民開着電瓶車到空地上來撿拾紅磚。當被問及具體用處時,該居民說,“一塊磚頭買也好多錢,拿回去放着,墊墊地角也好。”

那天,這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中年男性,將空地上的紅磚碼放整齊,用了接近1個小時的時間,往返了三次,把紅磚帶走了。

安全隱患何解

危房和廢墟同樣存在安全隱患,該如何解決?

“原則上的要求是,危房不住人,人不住危房。”前述住建局工作人員表示,但很多時候跟歷史原因有關。

以此次事件發生所在的區域爲例,很多年久失修的房屋爲儲運、氣運等國有企業的員工宿舍或家屬樓,但這些企業多數已破產正待重組。沒有產權主體,住在這裡的居民也不願意搬離。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些住戶是單位租客,沒有賠償。”該工作人員解釋,“之前發函讓(他們)搬走”,但他們並不這麼想,他們希望得到相應的賠償以及妥善的安置。

於是,雙方陷入無限期的拉扯,危房拆除工作因此懸置。

類似的情況在衡陽也有發生。

湖南交通頻道《爲民熱線》10月15日刊發的“衡陽一單位兩棟居民樓成危房,11年無人管”的報道稱,衡陽探礦機械廠區域的兩棟居民樓,在2013年被鑑定爲D級危房,但相關善後工作遲遲沒有開展到位。

直到今年9月18日,當地研究制定危房解危工作方案,成立工作專班牽頭,協調各部門加強合作,推進危房處置工作,於9月28日-30日每天到現場做住戶搬離宣傳發動工作,最終在10月8日前,讓原有住戶搬離了危房。

墜井事件發生後,相應的後續工作仍在處理協商中。時代週報記者從受害者家屬獲悉,目前正與陸運公司、司法部門以及街道溝通處理。

10月24日,廢墟被基本清理完畢 圖源:時代週報記者 傅一波

事發現場已經被清理完畢。而在這個區域,仍有不少樣式老舊,且牆磚破損的建築。由於長年累月的侵蝕,門扉老化,屋內地板開裂,灰塵順着內外裂縫不斷地往外滲出來,並結起蜘蛛網。

邊上的危房建築內景 圖源:時代週報記者 傅一波

住在周邊的李永國說,牆上被標註“危”的鄰居跟他說,之前因爲沒有產權和土地證,在拆除、賠償等問題上和有關部門無法達成一致。但最近聽說,事情正在推進,說不定很快就會談攏了。

今年3月,衡陽召開了全市危舊房摸底調查工作推進會暨業務培訓會,以推進城市危舊房摸底調查工作,精準消除城市危舊房屋安全隱患。

前述工作人員提到,正加緊和相關部門對接,看這片區域的危房能否納入“城市危房改造”項目,目前在推進相關工作。他還提醒,住在危房裡存在安全隱患,居民可以申請公租房或政府提供的過渡性週轉房,隨後等待相關部門與產權人的協商結果。

而勝利小學也作出相應調整,印製了《致家長的一封信》,信重點標註了學校(秋季)作息事件,提醒家長“一定不要早到校,杜絕在外追逐、打鬧、逗留等現象發生,”“一、二年級學生必須有家長接送”。該信下面附有回執,要求家長簽字。

勝利小學發出的通知 圖源:時代週報記者 傅一波

同時,學校考慮安全問題,安排教職工和志願者早、中、晚在校門口的坡道處值班。10月24日中午,校長來到校門口,當看到有學生在空地或是其他地方打鬧,便會上前阻攔。

家長同樣對此重視。就在時代週報記者走訪時發現,很多家長因爲害怕自己的孩子出現安全問題,會提前半小時來到學校接孩子回家,以確保安全。

10月24日下午5點20分前後,學生陸續放學,學校門口聚滿了前來接送的學生家長,在空地處逗留的學生比之前少了很多。

10月24日晚,清理完成的現場 圖源:時代週報記者 傅一波

可即便如此,偶有學生在散落零碎建築垃圾的空地上玩耍,甚至撿起地上的木板、碎石打鬧。傍晚6點左右,三名六中的學生來到空地,其中一個男孩走向被填上的深井,對邊上的同學說,就是這裡。

他們記得,這裡曾經有一個生命,消失在廢墟里。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李永國、黃爽、章源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