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的母輩》:沒有男人的世界,克羅埃西亞的全女性家譜

尤林西奇以先人的黑白照片,和鏡頭畫面來敘事。 圖/臺灣國際女性影展

「在一個沒有男人的小島上,女性的臉孔彼此錯落,互相映照。」一個只有女人的世界,在克羅埃西亞導演莎拉・尤林西奇(Sara Jurinčić)的鏡頭下,緩緩呈現——這是尤林西奇獻給外婆瓦萊西婭(Valerija)的紀錄短片,片子以外婆之名來命名,拍攝的是尤林西奇家鄉的墓園,女子們爲自己的母親、母輩先祖掃墓,而男性身影消失,不存在於畫面中。能夠看見的只有女性的雙眼、面容,已故母輩的臉孔投射在活着的女子們臉上身上,宛如也在投射着同爲女性的生命故事。

2024臺灣國際女性影展當中,「短短」單元所收錄的紀錄短片《致我的母輩》,原文名稱Valerija,是導演獻給外婆的作品,而片中所呈現的女性形象不只是外婆瓦萊西婭,還有一位又一位已經逝去的女性先人,以及悼念這些母輩的女性後人們。

《致我的母輩》是尤林西奇的第二部紀錄片,2023年6月在英國雪菲爾紀錄片影展(Sheffield DocFest)首映,之後入選世界各地多個國家的影展,並在塞拉耶佛電影節、地中海電影節、挪威極簡短片影展獲獎,也入圍畢爾包國際紀錄片和短片電影節的歐洲電影獎。

這部實驗性質的記錄短片,反覆拍攝着一張又一張女性的照片,這些照片是女性先人們生前爲自己所挑選的遺照,片子開頭亦從攝影機的光點,過渡到模糊的光影,光影中逐漸特寫對焦一雙女人的眼睛。旁白聲音輕輕念着克羅埃西亞女詩人薩維切維奇(Olja Savičević)的詩作,低喃着由母親與祖母化身的動物吃掉了「我的恐懼」,而片尾同樣終於一閃一閃的光點,字幕這纔打上:「獻給我摯愛的外婆瓦萊西婭,是她教會了我勇敢。」

拍攝短片的地點,是瓦萊西婭所被安葬的墓園,墓園在一座島上,掃墓的人首先搭船渡海來到島上,紀錄片也在此將觀衆帶入一個沒有男人的世界。除了片頭的旁白低語之外,片中不再有任何一句對話,尤林西奇以先人的黑白照片,和鏡頭畫面來敘事。於是,觀衆看到黑白照片中的男性身影逐一消失,最後只剩下女性。

男性消失之後的世界,母輩就成爲了家族的重心,如同尤林西奇在影片介紹所詢問的:「一個只有女性的家譜是什麼樣子?」而對照尤林西奇的年紀、和她出生的地點札達爾(Zadar),還有影像中男性身影的消失,讓人不禁聯想起克羅埃西亞近代歷史的殘酷一頁——而尤林西奇的母輩、她的外婆瓦萊西婭和其中墓園遺像上的女性,想必都在其中歷經了重大沖擊,而同時代的克羅埃西亞女性,當中可能也有很多人,就此成爲家族中的唯一。

札達爾位於亞得里亞海沿岸,大致在克羅埃西亞中部,面向札達爾羣島(《致我的母輩》所拍攝的島嶼,大概就是羣島中的其中一座)。札達爾是該地區的重要交通中心,屢遭戰爭蹂躪。二戰時札達爾是軸心國入侵南斯拉夫的起點之一,札達爾被佔領後的兩週之內,斯普利特(Split)、杜布羅夫尼克(Dubrovnik)等克羅埃西亞重要城市相繼陷落。

其後南斯拉夫政府投降,義大利的墨索里尼成立了魁儡國家「克羅埃西亞獨立國」,而札達爾所屬的達爾馬提亞地區則成爲義大利的領土,在二戰後期被盟軍轟炸,80%建築物被毀,札達爾因此被類比爲二戰時同遭盟軍夷平的德國城市德勒斯登(Dresden),稱號「亞得里亞海的德勒斯登」。

二戰結束之後的1945年,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成立,克羅埃西亞是其加盟國之一,1947年札達爾也成爲克羅埃西亞社會主義共和國的一部分。

已故母輩的臉孔投射在活着的女子們臉上身上,宛如也在投射着同爲女性的生命故事。 圖/《致我的母輩》

戰爭的陰影並沒有從此遠離這塊土地,到1980年代南斯拉夫陷入經濟危機,民族問題也漸次爆發,1990年代各加盟國爭取獨立的南斯拉夫內戰爆發,當中1991年到1995年間的克羅埃西亞獨立戰爭慘烈無比,山野綠地變爲焦土、大量人民死去或是流離失所,札達爾歷經圍城、炮襲和屠殺。舉世知名的克羅埃西亞傳奇足球明星莫德里奇(Luka Modrić),童年時便是因這場戰爭而成爲難民,他的祖父被武裝份子殺害、他在滿天烽火的札達爾難民營中成長。

《致我的母輩》導演尤林西奇的出生年是1989年,對照她的年紀,她的外婆、她的母輩,想來都經歷過克羅埃西亞獨立戰爭的浩劫,或許承受過流離失所、或甚至是生離死別,以及曾經日復一日的恐懼。或許,尤林西奇所說的,外婆教會她勇敢,這份勇敢可能便來自磨難中的歷練。男人離開,剩下女人繼續撐起家園,撫育下一代的成長,就如短片的開頭與結尾,都出現母親擁抱孩童的塑像輪廓。

而片中人在墓園中掃墓,鏡頭前閃過一張又一張墓碑上的遺照,遺照上凝視前方的雙眼彷彿也直勾勾地望着觀衆,或是望着她們的後輩。後輩們用力刷洗着墓碑、放上鮮花,生者的身影在墓園裡與母輩遺像交錯,一句對白也沒有卻似乎已經說盡了生命的延續。

掃墓之後,配樂唱起了島上民謠,導演讓母輩們的照片一一投影在後人女性的發上、身上、臉上,前人與後人的面龐與笑容交錯,眼神重疊,在人聲吟唱中彷彿在召喚着這些母親、祖母的魂靈,也宛若母輩們活在了女兒、孫女們身上,一幅全由女性所構成的家譜、女性所延續的家族樹形象生動躍出。

島上逝去的女子們,透過其生前爲自己挑選的最後遺像,望着鏡頭,她們想說些什麼?依然活着的女性後輩,在光影流動下、在對照片的凝視中,好像正在與自己的母輩對話,她們又在說些什麼?在一個只有女性的世界裡,她們能說,想說,會說的,大概會與男性主導的世界,非常不一樣。

男性身影消失,不存在於畫面中。能夠看見的只有女性的雙眼、面容。 圖/《致我的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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